第3章 一八八九年

二月三日

《中學生雜誌》創刊號出版了。看到路易寫的東西印出來,就等於看到我的創作也能夠發表,這給我一個極大的激勵:所有稍縱即逝的金色的夢想,即刻就能化為現實永存了。

這第一步,夢想著立刻就邁出去,讓時間過去,似乎就是一種不可容忍的延誤,繼而,等這一步一旦邁出去,幾乎沒有料到,不禁大為驚愕,心中暗道:“怎麼已經成了。”

我們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完全陶醉於雄心勃勃的夢想。前一天夜晚,他讓我寄出一首六行詩,我試著用首尾連韻的一種新套路。這首詩很荒唐,我重讀時看到一行詩有十四音節——沒有頓挫的時候就能意識到了,還看到最後的音腳落在一個詞的中間——不管怎樣,它還比許多別的詩要好,而且以戲謔結尾,引人發笑,也就彌補了不足。這首六行詩具有雨的色調——署名為Zan Bar Dar……

我得知要插進去刊登這首詩——我倒希望相反的情況,同時心裡也美滋滋的,因為這是第一次。

在未來夢想的美妙晚會上,我們彼此談了各自的打算——也許要放棄《中學生》,二人一道前進。稍後我又想,那本雜誌放棄總歸要放棄,但是它還是有這樣好處:能給我們膽量,讓我們敢於動手。保證以後始終抱成一團,相互促進,這真是一件愜意的事;反之,成敗總是孤單一人,也確實很可怕。我萌生了一個主意:創立我們二人共用的筆記,讓它不斷地來回傳遞,每人都逐步將自己所做的事記在上面——從而我們的關係似乎能更加緊密。

他打算作詩(八音節),寫修道院的少女。

我削尖了筆,首先要致力於富有色彩的戲劇創作——劇本要短些,沒有什麼深意,但要顯示話語的魔力。然後(?)就是《夢之花》,尤其遺作日記[75],越來越成形了——必須敢於寫,勤於寫。

我們高興地看到已經取得了巨大進步。

我創作劇本《請願》,有一些極感幸福的時刻——我寫了一個星期,但是構思已近一年了——可惜我沒有按照自己的風格,而是適應《中學生》的趣味寫出來,並且投給那家雜誌。這劇本以後還要修改。

題材很妙——這是詞語之歌——寫成墮落的、魏爾倫[76]式的——不少詩早已寫就——一連好幾天晚上,我伏案一直到午夜十二點或凌晨一點鐘——繼而,我就在鉛筆和稿紙旁邊睡著了,睡夢中有了詩句,就抓緊寫下來;有時甚至有五次之多重新點著蠟燭,睡夢中產生的詩句是最美的。

只有感到喜歡自己寫出來的東西,我才會如此高興。我的第一部真正的劇作,就交給了路易——他要投給《中學生》——我有點兒感到遺憾——這個劇本現在完蛋了。

除了和路易共用的筆記本,現在必須準備兩個筆記本:一本我陸續記下小說片段,另一本則記錄所有草成的詩歌,以便始終保留正在形成的東西。

在第二個筆記本裡,我要記下現時的智力生活和隨筆,全是最隱秘的事,沒有任何目的。

必須加緊利用青春的激情。

二月十八日

每天我都經歷一連串激動的事,或者以為所有勝券都已在握,或者灰心喪氣,把自己看作最笨的詩人、最狂妄的野心家。

我把自己模仿科佩的組合歌劇拿給阿爾貝看——我的東西根本不得要領,可是,我非但不想算了,還是試試別的吧,反而立刻想象做什麼都一樣。我害怕寫出蹩腳的詩句,就連一行也寫不出來了。

現在,我要給我們共用的筆記寫一篇序言。路易的主意很感人,也的確使我非常感動——對我說:“筆記本不應當總這樣共同使用,我們誰先在勒邁特爾[77]的雜誌上發表文章,就把筆記本留給另一個人。”

二月十九日

我十五歲時做了

多迷人的夢,

夢中大談榮耀。

我往腦袋裡灌進

偉人的念頭,

朋友勸我相信。

今天我寫這詩歌

是對還是錯:

錯與對?無所謂。

詩有人讀我開心,

奉承我的人

如再來,不接待。

我為共用的筆記寫了序——我投入了全部情感和整整一天。今後應當學會節省精力。

寫作和思考,簡直發狂了,整整一天沒放過我,還一直追逐到我的夢中。

晚上,我的頭腦過度興奮,夢就特別多,特別清晰,特別強烈,甚至醒來之後,仍然取代現實。

例如昨天夜晚,我惶恐不安地夢見我參加中學會考(第一階段)。那種種印象、那由感覺引起的種種意念,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比我實際的中學會考還要真切——不過,幾乎沒有直接的感覺——反之,我實際中學會考時的感覺還記憶猶新。總而言之,這種幻覺非常強烈,一旦醒來,幾乎還確信夢中的情景,久久不能回到現實中來——結果我以為自己完全被現實所拒絕,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何以還修了哲學。

這便是什麼都已經見過的全部奧秘。

我讀於斯曼[78]的《逆流》——以為從中能發現我的書[79],可是我非常高興地看出,兩者並不相近。

倒是可以寫一部文學批評著作,要完全是主觀的,印象的。應當著手寫了——我不就書談書,而是談書給我的印象。

二月二十一日

惟一的科學就是代數。代數是僅次於藝術的最輝煌、最博大的思想創造。

就好像用一種新感官,觸碰恒久不變的絕對,以及永恒神聖的現實奧秘。

而用藝術,就仿佛參與進去。

路易對我談了他的打算:拿到法學士學位,服兵役,進入外交界任職,然後當領事:動身去耶路撒冷。

聖城耶路撒冷!啊!這些未來的夢想令人陶醉。現時淡漠了,好像僅僅是暫時的。以後我們就要惋惜,而現在卻希望闖過去。

必須工作。我要寫下我的兩個夢:五月夜晚的那場夢,以及多明我會修士的那場夢。

我重讀了《薩朗波》描寫蛇的那一章[80]:越反覆閱讀,這風格越令你著迷,令你嘆服。這是一幅絢麗的鑲嵌畫。

二月二十四日

路易的夢想不是我的夢想。無精打采的魅力和文雅可愛的工作這樣相混雜,難以討我的歡心。我喜愛工作中的嚴肅刻苦,喜愛某種能使人高大、把人曬黑的東西,某種令人感受緊張而高尚生活的艱難的東西。

我到了二十三歲,正是熱情奔放的年齡,我就想用高強度醉人的勞作,來降伏熱情。別人去跳舞,去宴飲,去尋歡作樂,而我只想在一種修道院式的生活中,找到離群索居的快感;獨自一人,絕對獨自一人,或者伴隨幾名白發的查爾特勒會修士、幾名苦修士,退隱到鄉野的修道院,那是在深山野嶺,一個卓越而嚴酷的地方。

我要住在一間光禿禿的修室裡,睡在木板上,枕著鬃毛的枕頭,身邊放著簡單、粗大的木頭跪凳、一部對開本的《聖經》始終攤在支架上——上方有一盞始終燃著的油燈,夜晚睡不著,在駭人的濃濃夜色籠罩中,狂熱地俯看一段經文,進入強烈的迷醉狀態;周圍沒有一點喧鬧,我只聽見高山的呼嘯、冰川的悲鳴,以及守夜的修士只用一個音唱出的午夜感恩歌。

我要一小時當十小時生活,喪失時間的概念——身邊放一個瓦罐,滿滿裝著麵包和一條鯡魚,餓了就吃——做完功課之後,不管什麼時候,困了就睡。

我穿上便鞋,戴上山區的風帽,披上白色法蘭絨長袍,束上黑色絲腰帶,修室內放一張很大的橡木桌,桌上堆滿書籍。

還有一個大斜面桌,放一本翻開的書,我可以站著閱讀。我腦袋上方擺一長排書籍,是我的全部藏書。我要閱讀《聖經》、柏拉圖、斯賓諾莎、康德、但丁、拉伯雷,以及禁欲主義的書;我要進入超人的抽象理念中亂闖,登上形而上學的冰峰——我要學習希臘文、意大利文。我要在科學中放蕩,闖出來時又驚愕,又精疲力竭,就像同上帝搏鬥之後的雅各[81],但是也同他一樣成為勝利者。

肉體一旦難耐,起而反抗這種束縛,被欲望燒得騰跳起來,那麼就讓它受鞭笞,讓它被疼痛壓垮;或者在山中像巨人一般奔跑,穿過嶙峋的怪石,一直跑到積雪線,一直跑得氣喘吁吁,筋疲力竭,肉體認輸,高聲求饒為止;再不然,就像一隻發狂的野獸,在厚厚的積雪中打滾,在與冰雪的接觸中,尋求某種難以名狀的異乎尋常的顫栗。

這種夢想,難道不甜美嗎?

我們周圍的萬物都已入睡,大敞四開的窗戶對著星空,在夏夜灼熱的空氣中,回蕩著一隻夜鳥的悲啼,或者微風拂動潮濕的樹葉發出窸窣聲,而夜風極其輕微,好似愛的絮語。小屋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沉浸在溫情和興奮中,感到醉人空氣的愛撫帶來山毛櫸飼草和玫瑰的芳香。這時刻多麼神秘,這夜晚多麼靜謐,有一種聞所未聞的東西促使我們淚流滿面,靈魂似乎要離開肉體,消失在一個吻裡。

我們彼此貼得這麼緊,周身感到同一顫栗,以非凡的詞語歌唱五月之夜,繼而,言語全部止息,還久久呆在原地,以為月亮停留在中天,眼睛失神地盯著同一顆星,讓我們的眼淚在我們接近的臉上相交融,讓我們的靈魂相混同,化作一個超自然的合成體。

二月二十八日

這個春天,我願意整夜與我的星交談;從晚上九點到十二點,我睡覺或者遐想,半夜起床打開窗戶,點燃八支蠟燭,然後開始寫作。在這陶醉的美妙時刻,不用呼喚詩句就接踵而來,於是,我將燭火全部吹滅,只留下我看不見的一點小亮光,微微照著我的書案。直到清晨,我的神思就隨著烏鴉悲傷而嘲諷的歌聲搖蕩,而我每次聽見這歌聲就必然落淚,我望著繁星因愛而閃動,會把大地置於腦後。我唱完了歌,大發完興致,也流過了淚,整整一夜過去,紫色晨曦出現了,我便睡覺了,在睡覺中繼續我守夜時開始的美夢。

二月二十八日

最叫人惶惶不可終日的事,有一種就是不知道……沒人引導我,沒人指點,也沒人安慰。

不知道渴望的目標,憑人力是否能夠達到——一無所知,不知道罪惡及其治療的辦法。

獨自同一個摸不清底細的敵人搏鬥。

……無所謂!在黑暗中的這種搏鬥,真是無與倫比!……(不過,必須更為經常地獲勝,更為持久地搏鬥)。驕傲的心理,時常往我臉上吹拂傲慢的醉意。

這種搏鬥,在不使人拜服的時候,它就能異乎尋常地使人覺得高大起來!

二月二十八日

如能了解別人,我喜愛的人,是否也像我一樣忍受肉體的熬煎,什麼代價我不肯付呢?

我無法相信,就覺得從他們眼中看出來了;可是這種事情,他們不會如此輕率地講出來:就說我吧,我也不敢講,因此,有人認為我太靦腆;其實,我若是講的話,要講的就太多了,而且,我不能拿這種事兒打趣,看得出來他們聽了全會發笑:不,他們並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們不了解這種周而復始的搏鬥,這種搏鬥特別耗人氣力,即使勝出,人也會累垮的。然而,贏得了勝利,又該多得意啊,這種敬佩的甜美感覺惟獨自己知道,心中喜滋滋地想:“又有一天得救了。”孩子氣的快樂:自己確定的目標,經過四天、五天……有時經過一周的勤奮努力,終於達到了——重獲純潔而容光煥發。

可是沒有休戰,一月一月過去,一年一年過去,就不可能希望這情況停止……因為,要勝利絕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正因為如此,我在自己的書中,最終還是願意全部講出壓在我心頭的事情,向我自己講述(他們既然不明白也就算了),我的全部搏鬥、我的全部苦惱、我的深深的墮落,我就覺得我的恥辱是無可比擬的,即使保羅的呼號:“我真慘啊!誰能把我這軀體從死亡救出來!”比起我要向天發出的喊聲來,就根本不算什麼了。我真想全力痛斥那些把貞潔當作愚蠢來嘲笑的人,痛斥那些把品德當作軟弱來打趣的人:他們認為一個放蕩的人比一名修士更有特性——我真想沖他們喊,關到屋子裡逃避魔鬼,那種發熱要死的痛苦是什麼滋味:那魔鬼緊追不捨,同你形影不離,就守在你身邊,觀察你,攪擾你,叫你興奮,使你驚愕,結果你經過搏鬥之後,氣力用盡,人也墮落了,就跟死了一般。時時刻刻都在想,別人沒有欲望卻去行樂,要花費很大氣力去感受一點點心悸的滋味,而你本人卻心悸得要命,欲火一直燒到心裡!

這也無所謂,有時驕傲會吹拂你的臉,使之呈現沉醉於這個念頭的一種莫名的狂妄之態,只要能夠戰而勝之,這種搏鬥就會異乎尋常地使人覺得高大起來……但是必須獲勝。

我要講出來的有這些,還有許多別的事情,寫出來的篇章,面向那些受了同樣邪惡之苦折磨的人,像我一樣認為惟獨自己吃了這種苦頭的人。

(福樓拜)《誘惑》[82]的描繪,今天早晨再次高聲朗誦,不禁一陣悸動,就像喝下烈性酒。喀邁拉和斯芬克司的對話[83]。

三月五日

寫於車廂裡——夜晚獨自一人[84]。

要有多大竅門才能獨自旅行,車廂裡至少還有四名旅客!我非常驚奇自己做到了,——這多虧維納斯和詩歌!

昨天夜晚,我以為全完了,我久久祈求上帝可憐我,保護我們兩人。我深感果真發生這種情況,我的命就算夭折了。

我還從來沒有這麼深地領會到,我愛她有多麼熾烈,將我們兩顆靈魂捆在共同的愛和對上帝的愛中的精妙繩索,又具有多大力量。

萬一出現這種情況,我不知道自己會有什麼舉動,但是想想我本人就怕了,因為,我會把她拖進我的痛苦中;然而,這種痛苦,就是想一想也難以忍受,叫人萬分恐慌。

可這又是為什麼?彼此了解難道還不夠嗎,而兩顆心靈如果沒有同氣之感,就絕不可能深深地相愛,絕不可能產生一種不斷增強的崇高愛情,比昨天萌發明天便凋謝的所有熱戀更牢固,因為那樣崇高的愛情同上帝的愛相融合,通過潛移默化的習慣使心靈離不開上帝的愛。完全生活在這種愛中,感到自己是必不可少的,並且看到無處不是極痛深悲,難道這還不夠嗎?——可這又是為什麼?

只因人世立了規矩,所有體面的人都必須遵循,只因……噢!我們周圍的人,怎麼可能如此熟視無睹,沒有看出我們兩顆心靈犀相通,每一天都更加親密。

我經常揣摩他們在想什麼;他們不可能一點兒也沒有看出來,沒有感到危險日益突出;既然如此,他們依賴什麼呢,有什麼打算呢?——也許他們以為這僅僅是一種孩子的行為,一接觸粗暴的現實就自動消失了!為什麼遮遮掩掩——誤會比真情實事還要傷人心,因為,對於不了解的事情,憑想象產生的憂傷總要大於實際情況。

我無論朝哪方面看,就總看到自己被掌握不了又不可能不發生的事件壓垮。

生活中沒有你,是不可想象的。

你不是看到,我們兩顆心靈相呼喚,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如果不是這樣,上帝怎麼會把我們二人放在同一條路上:兩個人多麼相像,一方總以為是用另一方的心感受事物。要拆散上帝希望結合的,難道不是一種罪過嗎?

每一天都萌生新的計劃:看來我還要準備兩個筆記本——一本寫真實的故事,或者記敘文——(合集也許叫《脆弱的故事》),另一本記錄短小的散文詩,可以把我的《夜鶯》和另一些修改過的詩文收錄其中。

今天下午我寫下了序。我心中積存很多,只需一點點時間就能寫出來。

我去了盧浮宮。達·芬奇的那幅《約翰-巴甫蒂斯特》[85]的畫像好似兩性人,看上去總讓人心煩和失望。那幅《約孔德》[86],我一見總有幻想破滅之感,然而一離開,她那目光又總盯著我,攪得我心神不寧。我看到她的名字:蒙娜·麗莎,就此應當寫點兒東西。

三月十一日

一名少年自殺這個題目,也許很適於寫成一篇小說:這名少年,在所有人眼裡都還是個孩子,他卻感到自己長大成人(當然,這情況必須解釋清楚)——他產生了愛情,可是沒人相信,都拿他打趣——看到別人不拿認真態度對待他,他非常氣憤,悲痛欲絕,於是以自殺的舉動,強加給人們不肯給予他的這份認真態度[87]。

讀著真以為是自己寫的一些青春之頁,感到自己的生活已應驗了預言,這該多麼令人心醉啊!

福樓拜的《十一月》在我的心田放了一把火。

“有時我實在受不了,被無限的欲望吞噬,心靈滿滿的灼熱的巖漿在奔流,瘋狂地去愛一些叫不上名來的事物,惋惜那些美妙的夢想,還受到各種各樣欲念的誘惑,嚮往世間所有的詩意、所有的和諧……

“我根本沒有消磨掉人生,人生卻把我消磨了。我的夢想,比幹重活還累人;一個完整的創造物,還沒有顯露出來,靜止不動,在我的生活底下悄悄地活著。我是一個處於睡眠狀態的混雜體,集上千條富有生殖力的原則,它們還不知道如何表現,不知道用作什麼。它們在尋找自己的形式,等待自己的模型。”[88]

只因緊緊摟過浮雲,

我的雙臂筋疲力盡[89]。

夢想在啃噬我、消耗我的全部力量,而且完全晃花了我的眼睛,以致幻象總隔在我的眼睛和現實之間。我坐下來工作,可以足足幹幾小時,接著,一句話、一種不連貫的節奏的意念,起初輕拂我的耳畔,繼而膨脹起來,揮之不去,越來越強烈,以致我的目光不覺從書本移向半空,仿佛要追隨這個意念;然後,我就沉醉在夢想中:我想到計劃中的詩篇,在虛幻的事業中熱血澎湃,於是構築一篇小說,目睹了小說的主人公,他的行為舉止:這簡直妙極了。人就是這樣過著一種虛構的緊張生活;啊!現實生活拿來一比,顯得多麼蒼白。——愛倫,愛倫[90],我要通過你講出來。

感官和思想一樣,兩者一旦受到夢想的激發和指導,享樂的程度就顯示一股力量,顯得格外強烈;它們也變得十分敏感,在受到某些歡樂的過分刺激時,就要產生痛苦之感:這種感覺既甜美又歡愉,同時又特別強烈,變得讓人承受不了。我在觀賞一種新布料的色彩時,就是這樣陷入氣急敗壞的感覺;這種顏色難以描摹,宛若杏子的果肉;我看著激動不已,真想大聲叫喊,可是目光又移不開。聽瓦格納或舒曼一些樂段的奇特音色,就仿佛發現了陌生的世界,說不清楚,不免怕起來,就好像你的心靈抖得厲害,簡直要哭了……這種眼淚喲,太甜美了,流下來叫你不好受,就好像是從心田湧出來的。

在埃西波夫夫人的音樂會上,那支大提琴曲多麼攪動人心,我就覺得布朗杜科夫的琴弓拉在我的心弦上。

三月十二日

現時在瞻念前途中流逝。我的種種打算,現在還不知道會不會實現,但是在做這些計劃時,總感到非常甜美。我若是果真有我所夢想的才華,希望將來能寫出一個無情冷嘲的劇本,而且要特別犀利,除了大天才誰也受不了。要寫一個信奉烏托邦的青年,必須把他描繪成非常可笑,同時又非常可親的一個人,此外,必須引人發笑,恰恰笑他性格的那種也許有點虛幻的高尚和偉大,只因他的性格同他的現實生活總不協調。必須讓普通的常理占上風,甚至讓易行而隨和的品德占上風,這樣一褒一貶,從而譏笑這個青年的高尚情操,人們見了他那德行便忍俊不禁,甚而感到氣憤。不過,場面必須給人以強烈的真實感,誰看了都不得不承認,這是每天都發生的事情。

當所有人都墮落的時候,品德高尚的迷途者總是不合時宜。

從中應得到很大的教益。

這個青年身邊還有一位老人。這老人代表(我不喜歡寓意)極普通的人,他把什麼都變換成錢幣,花出去倒也容易,但是彈一彈發出的聲響總不對勁。年輕人認為所有人都同他一樣誠實,善意地聽取老人的全部聲明。老人有一個女兒;年輕人覺得他不可能有女兒,因而愛情更加熾烈。他自視非常出色,因熱戀而變得高尚,要在自殺的時候寫了遺囑,將巨額財產留給那姑娘——可是,情況又完全逆轉。他身不由己,被迫成為幸福的人——結局平庸得要命——他要自殺,不料槍打不響:他寫遺囑時,一滴眼淚落到火藥池上。父親立時進來,將女兒嫁給他。

情節相當簡單——應當加工。

父親得到了年輕人的財產,以為所有人都像他那樣,就要施計謀,看到年輕人愛上他女兒,便極力煽情。他女兒根本不喜歡這個青年,反倒非常喜歡一個放蕩的年輕人。放蕩的年輕人和父親的角色尤其無恥下流。父親讓女兒作戲,令人作嘔,不過,他要左右女兒在無意中行動,讓作戲的效果難以抵制。

這個青年看出姑娘愛著那個放蕩的人,就想作出犧牲——但是父親眼裡只有錢,他就強行將女兒推進青年的懷抱,而姑娘不僅受父親的鼓勵,還受了那放蕩的年輕人的唆使。以後如何,就隨它去吧。

三月十四日

母親看了《多米尼克》[91],後來一段時間,我就不知道她怎麼處理這本小說了,肯定借給誰看了:阿爾貝、克萊爾姨媽、席勒小姐[92]可能性更大些。書裡布滿了我的批語,大家都可以受益:這些批語肯定讓母親睜開眼睛,把她嚇壞了——不過,我們兩人都不動聲色,在我們長談的時候,母親佯裝看不出我同多米尼克有什麼相像之處。我們兩人都避而不提瑪德萊娜的名字,害怕弄混了意思。

這本小說下落如何?別人有什麼看法?多米尼克和瑪德萊娜,母親都譴責,而我卻極力為他們辯護,感到這是攻擊我本人,以後還會企圖限制我的行為。母親也看了《維特》:她研究這種現象,以免到時措手不及。當然還有充分的理由,將我的一大批舊書搬走,如果不這樣馬上割斷,到頭來事情肯定就不可收拾了。

能清楚向我表明母親看懂了《多米尼克》的,就是她瞞著我看這本小說——無非不讓我事先看出什麼來。

他們認為,瑪德萊娜根本沒必要來巴黎看她兄弟[93]——至於我,就根本談不上這種稱謂。

你完全明白,小表姐,你稱我兄弟的時候,這不過是你用來騙我的空洞的詞,而我一向只是名義上的兄弟。然而,我比他們所有人都更需要你,我遠離你,也僅僅生活在下次見面的希望中。不過,我聽他們說,就算你來探望能給你“真正的兄弟”帶來歡樂,那也沒有必要過於頻繁了,——喏,你這只是名義上的兄弟,卻享受做兄弟的所有特權,而我則是全心全意的兄弟……正是這一點令他們擔心。

對!整個這件事,也許會以最平常的方式終結,我們各自結婚——可是結婚之後呢?

之後:我推想在大家看來,一切都十分圓滿,我同一位我以為喜愛的女子訂婚。

由於我不時地還思念你,我認為快刀斬亂麻,盡快結婚,就能永遠趕走這種思念。婚後最初一些日子即使很美好(這絕不可能),但幻想總歸幻想,肯定要破滅,談幾次話我就會感到我和妻子之間有一道鴻溝,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我們一起的談話。你對我說,我能找到與你相像的女子,我覺得這不可能;就算能找見這樣的女子,難道我能尋回這每時每刻的記憶,尋回共同思想的記憶嗎——歸根結底,正是這些記憶,幾乎構成了我們的全部生活;同樣,難道我能夠拆毀我們兩顆心異乎尋常的結合嗎——結合得如此緊密,一個想什麼,另一個就必然知道。而你呢,你就永遠不會想念我嗎?有什麼好說的?怎麼辦呢?這種婚姻肯定要徹底完結。

我明顯地感到,她長得越像你,我越不愛她,因為每一處相像,非但不會取代,反而要展現你的容顏。

三月十五日

我們夢想吧,好嗎,這樣更值當。夢想撫慰思想,會讓人忘記憂傷。

路易說他找到了題材:《詩人》;這不免讓我嫉妒。我除此再也想不了別的,憑想象構築這首詩的許多場景。

我不寫作的時候,就盡量刺激自己的感覺,或者增長自己的見識:我希望每過一分鐘,都不能沒有收獲,甚至愜意的遊蕩,也得在我身上引起說不出來的新感覺。為了更好地觀賞星星和月亮及其水中的映像,觀賞天空燦爛的霞光,我要避開妨礙我的路燈光亮,就乾脆下到塞納河岸。詩意固然美妙,但是不大實際。我在岸邊就撞見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只好裝作沒有瞧見;接著,又經過一處,漫出來的河水差不多衝到岸牆上,我要擺脫困境,不得不走在一大堆不堪入目的垃圾上。儘管如此,河水在岸邊輕輕的汩汩聲,還是非常美妙的。

過橋時,我停留了很久,觀看由月亮染上虹色並飾以銀箔的粼粼波光。我望河水稍微睨視,就像現在我學會觀看顏色這樣,只能看見色彩,在不易分辨的色調的和諧中,失去了形體的概念。我一動不動,注視著水波,不大工夫就頭暈目眩,心醉神迷,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了,還真以為站在英國船的船頭,注視舷燈照到水面拖出長長的光影。

我感到有人在瞧我,於是趕緊跑開,但是還沉醉在這滿是星鬥的溫煦夜晚,眼裡含著淚,高聲唱起柴可夫斯基的浪漫曲。

三月十六日

維萊特[94]的一幅畫和《湯豪澤》[95]第二幕的牧人之歌,給我一種春天的美妙印象:我想到莫爾特楓丹,啊!再過兩個月,多麼令人陶醉,又可以在她敞開的窗前,長時間眺望天空,目光追隨一顆星,只見那顆星似乎越來越退隱,消失在令人目眩的遙深的天穹。

莫爾特楓丹,過了復活節,我很想帶路易一道去,假期之後,我們極少見面,我們新寫的詩文;彼此還一點兒也沒有出示。我們一早兒就動身——那裡一定熱得很,我們就躺在池塘邊上的樹蔭下,長時間地交談。然後,我們再去散步,一路非常興奮,還閱讀新東西——這真是太美妙了。我尤其想草地上的午餐,拿歡笑聲當作餐後的甜食。也許還喝充氣飲料,以緬懷去年的情景。

凌晨1時

我看完《復仇女神》[96]首場演出回來。瑪麗·洛朗要告別舞臺,重又演了這出悲劇。在幕間休息和演出之後,眾人圍住勒貢特·德·李勒,所有文藝批評家都在場;我從那群人旁邊走過,心中怒不可遏,妄想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能同他們摩肩擦背,和他們平等地說話,這局面也為期不遠了,眼下就我自得其樂,從他們身邊經過,聽他們談話,生活在這種文學氛圍中,就像在自家環境一樣。

哼!瞧以後的!

三月十七日

敵人附在你身上,這很可怕,逃也逃不掉。

這麼心神不寧,總這麼遊蕩,尋覓,躁動不安,心裡悲觀絕望,有時還關在自己的房間裡……敵人就和你在一起……

於是驚慌失措,不知道該做什麼了……

……再不然,就是無限憂傷,心灰意冷……渴望一了百了。

十八日

我的頭疲憊極了,感到疼痛了,看什麼都一片模糊;儘管如此,還極力渴望攀登不知什麼高不可攀的地方,了解大批大批的事物,閱讀全部書籍,掌握全部科學。人越疲憊,渴望就越大——照這樣,真無法進行下去。

十九日

應當圍繞福爾芒丹寫一個故事,裡邊住著幾位老人:一篇屠格涅夫式的小說——反映我在那裡所得的印象[97]。

二十日

唉!什麼時候我能有整天整天的時間呢?接連不斷的長長的時日,完全用來寫作,而不是在兩個問題之間擠出來,總覺得是在追趕,本來可以做得更好。

二十五日

這三天來,我的頭腦就這麼屈從,讓卑劣的念頭逐漸佔據,而我既沒有抵制,也沒有在自己懦弱的恥辱中反抗,只是痛苦絕望,恐怕再也抬不起頭來;我感到頭腦空虛極了,混亂極了,以為全完了,未來的種種夢想,也在這卑怯的墮落中化為泡影。噢!重新抬起頭來!

三月二十六日

福樓拜的書信、他生平的記述,尤其青年時期的記述,這一切在我的頭腦裡點起了大火。總同別人相比較,我便意識到自己的淺薄,一下子就泄氣了,但因自尊,因不死心的抱負而感到壓抑。

將藝術化為他的生活、他的財富、他的抱負,獻身給藝術,如同獻給一項神聖的事業,這不也正是我早就決定做的嗎?

唔!還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十歲那年,我就決心不愛任何女人,一個女人也不愛,將我全部的愛獻給音樂,同音樂沉醉在愛中度過夜晚。

我將音樂人格化,並為自己理想的愛感到自豪——特別是那一天(我還記得非常清楚),我乘火車去於澤,從楓丹白露附近經過,只見田野開滿了雛菊、雪白的櫻桃花和水仙花,於是心想,將來我要獨自一個在這樣的草地上散步,在溪水的一個拐彎處,從愛情鮮花的芬芳中,忽然閃現夢寐以求的旋律,化作貝阿特麗絲[98]的美妙身形,穿著百合花的白長裙,她那和諧的氣息,令我無限心醉神迷。

唔,總是夢想、超自然和世外,事物本體的世界——亂我方寸並扼殺我——空幻吃掉我的心,沒有給大地留下什麼。

三月二十七日

說起我的可憐的書,簡直茫無頭緒,我也灰心喪氣:意念一產生,就應當立刻動筆,它一等待就僵硬了。明年我要這樣安排:趁熱賦予意念以形式。

還應當養成習慣,不要等待靈感來了才寫作,要善於用工作來激發靈感——福樓拜就是這樣做的。

兩個月前,我似乎沒有換筆就有了靈感……總之,我希望再次同瑪德萊娜見面的時候,又能燃起創作的激情。

呂克特和B·戈達爾的《夜的哭泣》[99]這個動人心弦的題材,要找出貼切的旋律很難——我想這樣詮釋那不勒斯aquaioli(水渠——意大利文)的呼叫:“這不是水,而是愛情的眼淚!”[100]這一切做起來很難,從迷人的旋律到癡呆,只有一步之遙。

我發燒了,夢見自己扎進深深的溪流中,夏日炎炎,萬物仿佛熱得昏睡過去,而岸邊的灌木叢也不勝酷暑,紛紛垂落到你的頭上。再不然,躺在床上睡不著,我望見星光燦爛的天空,“通過一輪秘密月亮的友好寂靜[101]”,我看見光波流動的天空下,沿著巨大樓梯的臺階,走下我認不出的絕妙的薩朗波,就好像走在高高的城樓上,前面長長行列的太監。

再不然——我不寫作,還有別的事兒可做——數學就擺在面前,這種夢想纏著我不放。

還可以像《木乃伊的故事》開場中法老的女兒,月光照著噴射的香泉,在炎熱的朦朧夜色中,幾乎裸體的女奴們在跳舞,她們無精打采地旋轉,扭動,或者如同戈蒂埃所講的,她們將下頦兒長時間抵在胸上,“仿佛從中得到不知什麼秘密的快感”,伴奏的音樂是彈撥的豎琴,聲聲動人心弦,節奏柔和而舒緩。她擺出勒費弗爾[102]所畫的費德爾的姿勢;那姿勢是我特別喜愛的,總浮現在我的眼前:幾乎裸著身子,躺在飾有鑲嵌畫、鋪著珍奇透明紗的床上,眼睛失神地追逐一個夢幻,一副倦慵的樣子,因為這夜晚太熱,又有這音樂和舞蹈的緣故,還因為懷著對未知的愛,神思投進去,肉體也處於迷醉的狀態。

春天來了,夜晚變得溫煦,熱天又要令我陶醉,還有夢想;我必須將它驅逐,才能夠早起,準備打擾我全部快樂的一次考試。

這個福樓拜,真能醉人:我讀他的書信,心潮就湧動起來,要去旅行,去尋求陌生的新感受,去看一些地方和事物,學會其他幾種語言,尤其要多多閱讀。明年,我不考慮別的事情,一心要認識——學習希臘文、德文、拉丁文、意大利文,尤其要學好法文,以各種方法持續不斷地習練,寫作,閱讀,觀察。

我要了解巴爾扎克、狄更斯、斯丹達爾——還要了解別的事物,惟獨我了解,譬如對我所愛的已逝去的人談話的方式。

午夜

我開始給人伴奏;我展示自己,別人也認為我真的像個搞音樂的,以我伴奏的方式能感覺到這一點:看樣子我理解了我所彈奏的音樂。

嘿!當然是了,有那麼點兒意思,音樂家,哼,還有諸如此類的名頭。

啊!神聖之火,正在把我完全燃盡,我要死去,死於神聖之火。我還說不清楚究竟是什麼,大概是激情吧,是這種威力,接近美就像接近一件聖物似的要顫栗。

美所引起的戰栗喲,正是你造就藝術家——我可憐他們所有人,許多人都不知道,那麼多人不知道這種強烈的戰栗是怎麼回事:它從你的頭腦傳下來,一直深入你的骨髓,把你丟在快感、迷醉和近乎上帝降臨所引起的畏懼中瑟瑟發抖。“神,神來了。”[103]這種歡悅一鼓翅膀,就把你帶上理想和崇高的冰峰,比較起來,其他歡樂顯得多麼蒼白乏味。

有些蠢貨竟然說,美就應當可愛[104]!!

算了吧,多麼掉價的見面!!!

有時我覺得,小說還在蠢蠢而動,幾乎結結巴巴地要表達——心理學應當插進來,還要進一步參與——它應當變成理論性的,這一點是我的感覺,而不是領悟到了,不過,小說家(我倒願意試一試)應當逐漸取消所有事實、所有人物,只留下一個人物,就像硝石庫的一個病人——這種超驗的玄想,恐怕有大量的事情可做;這完全是另一種類型的現實主義,也就是說,題材徹底脫離生活,變成一種實驗的題材。

也許這樣做行不通。

理想主義同現實主義一樣,都和我沒有什麼關係。我所需要的是奇思異想,能從理想的頂峰,一下子跳到現實主義的邊緣。

總之,大有用武之地。

獨自同我的意念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從我頭腦裡萌生的意念,但是好得很——這是萊布尼茨[105]所推論出可能存在的東西,就好像意念是我們身外的存在體。

這好極了。

音樂使思想起伏變化。

這是對音樂的最好評論。

封齋節狂歡日

多麼虔誠啊!

好個路易,你說你的一個夢想,就是男扮女裝去參加歌劇院的舞會;噯!這是小菜一碟:只要這樣夢想,那我們就做個圓滿。首先,希望是兩個人——其次,不是去歌劇院,而是前往威尼斯,你扮成聰明伶俐的貼身侍女,我則扮成滑稽的小丑,兩個年輕人又快活又胡鬧;你男扮女裝盡量嬌艷,穿上短襯裙和美妙的褶皺衣裙,搖一把大扇子——我則一身輕快;特別酷,又放肆又瀟灑,能把所有人都弄得暈頭轉向。我們倆都戴半截面具,我從簍子裡往外拋彩紙屑,我們像發了狂似的,你挽著我的胳臂,整天在街上亂竄,邊跑邊笑,追逐冒險和奇遇——這一定充滿美妙的詩意。而且,尤其夜晚,夜晚一定很迷人。我們跳上一隻大遊船,船上一盞盞紅燈籠閃閃發亮,倒映在運河水中。

在全城節慶的喧囂聲中,我們乘坐的遊船後面還跟著十二隻遊船。

在我們的船和隨後兩隻船上,小提琴、大提琴和吉他演奏音樂,我們高唱星辰小夜曲直到旭日東升。你帶那把小提琴,我拿上大提琴,也許我還要唱歌,也許還是保持沉默為好。我們只演奏最美妙的樂段,如舒曼的《蝴蝶》、他的《狂歡節》,這一直是我夢想在威尼斯聆聽的,以及《希達爾戈》。再者,回去睡覺該有多可悲和愚蠢,我們就留在船上,駛過麗都飯店,再取海路離開那不勒斯(此處應為威尼斯),以便去看新奇的事物。

也許生活為我們保留了許多好東西。

格林的墓志銘是他最美的詩:

他愛布倫塔河畔的玫瑰[106]。

從開始讀福樓拜的書信,我就感到要去旅行的強烈願望,還查看雷克呂斯[107]的世界地圖冊,在地圖上做起最美妙的旅行;我在地圖上耗費了大量時間。

我讀釋迦牟尼,看到這樣一句:“痛苦來自迷戀,醒悟者就會隱居,像犀牛那樣。”可悲的哲學;要讓人避免惟獨能使人高大的痛苦。

我願意作這樣的詩:

黃昏降臨,秋天曖昧的黃昏,

美人們吊在我們的臂上出神,

悄聲說話,說些特殊的情話,

從此我們心靈便發抖而驚詫。

因為我們還要色調,

只要色調不要顏色![108]

正是如此,珂羅[109]畫上的霧氣,正是應當這樣描寫。這是夢中所見的暮色。

三月三十一日

阿爾貝向我談起達爾基[110],談了很久——哦!認識這種人,同他們相互結識——成為他們的一員,就像加入秘密社團——真叫人發狂——現時固然美好,但是我要闖過去。

四月一日

我不知道福樓拜是怎麼說的,不過,《情感教育》也許還要加工。一個人要人為地刺激自身的所有感受,這種故事既庸俗又可悲,倒是會給人以極大的教育。

我會按照三年來所夢想的那樣,將所有學識和戲劇性都寫進去——一些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尤其是為了愛情,總的來說為了一切,心想這正是我應當感受到的,他的所作所為形同演員,以便體會這種感受——在自然中也如此,等等……

將來動筆,必須一氣呵成,現在先讓它睡大覺。

四月三日

今天早晨,事情看得更清楚了。首先,×××的筆記[111]……等等,遺作——我準備寫的,另外還有一本書,我想也是筆記,或者同一個人物,或者另外一個人物,我就題為《情感教育》[112]。

這一切,只可惜在我的頭腦裡佔據太多的位置。令我恐慌的是,不知道從哪裡找時間做這一切。

四月四日

我在姨母克萊爾家,挨著安德烈·瓦爾克納埃爾[113]吃晚飯。面對美,世上還真有同我一樣感覺的人!我難得有如此濃厚的興致說話;我們一定非常談得來。想到他,現在我後悔當時沒有多注意自己的狀態。我完全可以這樣想,我還沒有時間做什麼像樣的事兒,但是,我能做得很好的,就是完美地寫出一些小短篇,隨意剪裁。這是應當做的。

我不能容忍放蕩。蘇利-普呂多姆的詩句向我展示一個思想世界。

(人)這是毫不嚴肅

就發情的惟一動物……

這種人,從來就沒有感受過痛苦。噢!大家全是人,卻又感到中間隔著鴻溝。

我的一個夢想,多少回憧憬,又多麼鮮明,我常常當作真事一樣相信。

一個精致的客廳,由小瑪德萊娜和我主持。所有藝術家都來做客,首先路易總來,我也希望接待安德烈·瓦爾克納埃爾。瑪德萊娜待人十分熱情,促使所有客人都能輕鬆愉快地交談。我們身在客廳,對天下事了如指掌,能大大促進文學創作。

唉!情況果真能如此——想想無需多少條件就能實現,而我們大家都會幸福[114]。

四月七日

那只烏鴉在嘲弄人,一直在小樹林深處歌唱。

四月八日

對,《情感教育》還要寫——甚至不久就可以動手,寫幾頁也要比寫一頁《愛倫》花費的時間少。我要寫在於澤同賈拉·塞利姆度過的一夜,就像福樓拜在他的信中所講的那樣:“我在無限夢想的萬分激動中度過了一夜。”

四月八日

我重讀自己寫的一些稿子,就怪自己寫出來;我必須學會無論講什麼,都用一種自己滿意的形式。我要在於澤精審這種形式;文字不在多,短短幾頁,但是寫得很完美,表達我的甜美的感受。我要找到顫栗的句子,竊竊私語,猶如暮色降臨、晚風乍起時的溪邊柳樹葉;聽來音色奇特,仿佛睡意惺忪的聲音,恍若在夢中,只是依稀記得,而且借助夢境的神秘氣氛,使無名憂傷的淚珠,在心房的密室中顫動。

四月十四日

我又見到於澤——今天下午——再次到處瘋跑:沿著溪流,到咖裡哥宇群落[115],到牛泉,“la fon di biau”[116]。有意累乏身體——再往遠走——遠遠逃離城市——想到回去疲憊不堪,心中就樂不可支——身體被降伏——意志佔據統治地位——因此,我回到城門口的時候,便又掉頭,幾乎是跑開的,總找理由再累一些,又一直跑到暮色已經擴展的泉邊。

我返回來,精疲力竭——腦袋暈乎乎的,因為刮著大風而耳中嗡鳴——神思泯滅,肉體氣力盡失,僅僅存留非常強烈意願的感覺,其餘一切都自消自滅。

我發現河邊一個美妙的去處——我願意到那裡去看書和遐想——那是一個島子的尖端,水流到那兒撞得破開而形成漩渦——溯流不遠有一道堤壩,河水流瀉下去,激起泡沫,發出喧響——泡沫和水汽在陽光下晶瑩閃亮——一座帶廊子的農舍被太陽曬黑了,兩側各長著一棵巨大的梧桐樹,如果葉子滿枝一定很壯觀。

還記得我躺在河邊的一塊平板上——與水面齊平,洗衣婦常常在石板上捶打浸水的床單。

天氣很熱,陽光曬得石板滾燙——我的手探到水中——探得很深。我仰望著天空——不知不覺間時光流逝——我甚至忘卻了遐想。在咖裡哥宇群落,疾風一陣一陣掃蕩而過,抽打著面頰,吹幹了眼睛,在耳畔呼嘯,吹得搖晃的巖薔薇走路直絆腿——怎不叫人酩酊大醉。

我還要去瞧瞧那巖洞,我在那洞裡看《勒內》[117],已是兩年前的事;這次只看了幾頁《斯泰洛》[118]便離開,只因風太寒冷了。

我沒有幻想破滅之感。

二十一日

我不再受到觸動當即記述自己的感受。在分析激動的心情時,思想就分神,便煞了風景,破壞了那種感受的魅力。

最好要一心一意去捕捉感受,要體味的願望越強烈,捕捉的力度也就越大,等事後再讓想象力將當時的醉意照搬過來,以便描述。

四月二十七日

我有感覺,這就足夠了,我將感受埋在記憶中,恰恰為了時間一到就寫出來。在激動的當時,在迷醉中是寫不好的;要回到自己的房中,夜間寫作;這樣,周圍的事物都處於黑暗中,由想象力使之重新活躍起來的形體,在黝黑的背景襯托下,就看得更加鮮明了。

音樂有時吞沒我,像汪洋大海。[119]

《復仇女神》芭蕾舞劇的詠嘆調,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120]

四月二十九日

經受夜晚的戰栗之後,還應當經受其他所有戰栗:黃昏的戰栗、清晨的戰栗、中午的戰栗、冬季的戰栗、黑暗的戰栗,等等。[121]領域大得很。

五月八日

我去觀看了《杜朗和杜朗》[122]的演出,這出戲看著簡直受罪:這是所有老手法的堆砌,市民老場面的翻版,改頭換面,硬是扮演一個陌生的角色,裝作理解了那些跟他交談的人,卻以為他們是針對另一個人講的話。

走出劇院時我就琢磨,在演出的大量劇目中,獨特者何以寥寥無幾,那麼多作者中,何以沒有一個敢於並善於闖闖陌生的世界,而不去一味走可悲的老路,不去無休無止地變相重復著名喜劇作家的臺詞,就像在王宮劇場演出的這出戲,整個第一場,就是《沒病找病》的乏味的模仿,至少還有三場是從《貴人迷》[123]中搬過來的:那個醉心於貴族的市民,認為他贈給××夫人的鑽戒很平常,而那位夫人卻以為是另一個人贈給的。[124]

看完戲出來,我不禁陷入沉思;這些劇令人難以置信,倒人胃口,向所有人表明,這一桌飯菜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令人作嘔;這些劇之間的差異,僅僅是人人熟知的素材不同的組合。

唔!寫一部作品,指出這一點,挖苦所有這類劇作,一下子堵死這條路,誰也休想在這領域繼續耍老把戲,還讓市民觀眾,看《杜朗和杜朗》發笑的傻帽,進入劇本製作的秘密程式;邊自我嘲笑邊解釋劇本如何炮制;將作者放在工作臺上講解,同演員一道編排;就像在評論性雜誌上那樣,打消市民老伙計侵入經理舞臺製造的幻想,指出引人發笑的話究竟是什麼貨色。哼!這種諷刺,如霏霏冷雨,什麼都能溶解。

指出(不過,這麼做未免刻毒)喜劇就在人的生活中;所有人都扮演一個背熟臺詞的角色,讓《波斯人信札》[125]中那兩個滑頭登臺表演:兩人事先都編好了要講的話,好顯得聰明風趣。

就應當將這樣兩個人搬上舞臺,看他們表演。正是他們兩個,杜蓬和杜朗們,他們要沽名釣譽,而且達到目的;編排情節,表現兩個人應邀去參加晚餐會,練習自己的角色——再表現這次晚餐會——女主人也在演習——唔!表明這一切是多麼虛假矯情。

他們會產生極為顯著的效果,談起一出劇,對方不信而要求當場做,他們就假裝即興發揮。轉瞬之間,就應當做出來——還必須表現這出劇如何排練,如何演出。

但願我能夠(唔!必須工作,精力充沛)另外還寫一出典型的喜劇,絕不採用以誤會製造出奇效果的場面——而是僅僅以貨真價實的智慧引人發笑。但願我能寫一出典型的正劇,其他體裁也如法炮制。

在所有舞臺上輪流演出戲劇,喜劇、正劇、法國人的劇,等等,還沒有處理過的作者或者詩人的那種類型,讓他在那環境中充分表演,時而可笑,時而討人喜歡,但始終是虛幻的——既荒誕又始終真實。

但願我能放手寫難以置信的最荒誕的故事,塗上現實的虛假色彩。

真實生活的人物,完全如實寫出來,絕對沒有什麼意思;必須刪除,抽掉他與別人相同之處,從而塑造出一個理想的人。

“藝術作品,”丹納[126]寫道,“旨在表現某種主要而突出的性格,要比實存對象的性格更完全,更鮮明。為此,藝術家就先在頭腦裡形成這種性格,再根據自己的設想改變實存的對象。”

我想最好創造出一個多重而多變的人,藝術家的人物,超出於市民的人——代表所有人,所有從這永恒類型的人派生出來的人;代表真誠的藝術家、怪誕的藝術、烏托邦派的藝術、理想主義藝術家;始終是同一個,甚至連名字也不更改,然而又有無窮的變化——此人生來就同所有人不一樣——藝術家或者要當藝術家的人。情感教育;在舞臺上可能十分出色,非常適合於戲劇。

想成為藝術家的人,感受各種各樣的激情,並為此變成戀人(假的),以便了解什麼是愛情,到了晚上,他就講述他的戀情,可是,這種愛情可能變得特別平淡,他就要添加些懷疑,引起點感情波瀾(始終是假的),臆想出各種莫須有的緣由,懷疑自己的情人是否誠心,而且不由自主地極力相信所懷疑的事情——最後,他還要感受嫉妒的感情沖動,特意讓對方欺騙,自己就感到變成了奧賽羅——如此類推。這樣的藝術家,應當嗤之以鼻,應當嘲笑之,因為,他身上的一切都是有意做假(他不是這麼想:“我感受到什麼?”而是:“我應當感受到什麼?”)。

五月九日

突然,我仿佛在一道撕開的幕布的後面,隱約看到由《人造天堂》這幾行文字喚起一首長詩、一出沒有嘗試過的戲劇:

“這本書最富有戲劇性的部分,就是他談到他的意志必須做出超人的努力,以便逃脫他自己不慎墮入的地獄。”[127]

我看到了愛倫的經歷,借用過來一種結局,在他的全部日記之後公布;在這種結局中,我要表明他認識到積極而實際的生活,是惟一好的生活,他一直同自身搏鬥,以便掙脫當初他自己呼喚來的夢想。令人迷醉的夢想,他的心靈感到無比甜美,就再也離不開了——擺脫這種神秘主義,要麼回到平淡的生活中,要麼投身狂熱的愛德裡[128]。

主啊,可憐可憐我吧。我感到太遲了,我的力量消亡了。可憐可憐我吧,把我從肉體的折磨中解救出來。

噢!感到自己的體力和勇氣,隨著意志緩慢垮下來而逐漸消逝;感到自己是個有作為的人,卻眼看自己的一生,溶解在過分卿卿我我的靠不住的情欲中。走在人生的路上,臉上總掛著微笑,交談,說笑,扮演自己的角色,誰也沒有意識到心靈的這種垂危:心靈感到在死去並完全死去。還繼續自己的凄苦的研究,感到時光在狗茍蠅營中流逝;消失在日益擴展的黑暗中,就像一個人眼前似乎還有百年,卻想著也許明天就全完了。

噢!完全死去!憐憫的主啊,我這可憐的頭腦裡,有多少事物在歌唱。

哪管讓我大吼一聲,讓別人聽見!

然而,人世虛偽到了極端可鄙的地步,別人不會明白我為什麼死去,因為像我這樣深感奴役之苦的人,是要受人譴責,而得不到憐憫的。可是,噢!那些人該是多麼可憐啊,他們肉體中就帶著奴性這個精明的敵人,因而無法逃脫,就是感到這敵人嚙噬他們的肉體、心臟和靈魂,也不能夠自衛。

主啊,可憐可憐我吧!

五月十日

早晨我起床的時候,腦海裡就仿佛彌漫著凄苦的大霧;在思緒迷茫的狀態中,一種滿噙淚水的昏沉之感令我麻木。昨日的歌聲,餘音在我的耳際繚繞,猶如漸息的回響;在沉淪的男子氣概的空虛中,我不免潸然流下痛苦的眼淚,對我的罪孽的惡心之感也升到我的唇邊。

五月十二日

聽到盲人和窮苦人歌唱春天和愛情的浪漫曲,是最凄慘不過的事。

新季節喲來臨,

尋找我的美人,

尋愛直到幽林。

他們在從未經歷過的這類故事中,似乎尋求虛幻的安慰。

我的上帝啊,這一切多麼虛假,歌唱愛情和春天的人,正是那些凍得瑟瑟發抖、要討一塊麵包吃的人。這些不幸者,他們哪裡知道,像他們所歌唱的這種愛情,是天底下最可憐不過的事:莫冬的牧歌[129]。這表明我們所有人的境況:我們沉陷在不幸中,已經沒到脖頸,還在欺騙自己,瞻望一個幸福的影子,殊不知這種幸福,假如我們真的得到,那可能是比我們的不幸還要令人厭惡的東西。

尋找我的美人。

尋愛直到幽林。

噢!若是能說出兒童撕破嗓門喊出的這些感情悲歌中,所包含的全部辛酸有多好,他們的聲調就使人超越現時,夢想那荒蕪的家園的種種惶恐不安。

裡什潘[130]在他的《乞丐歌》中談到手搖風琴,就很好表達了這層意思。

我可以在《生活的喜劇》[131]中再講一講,增添諷刺的意味。

應當寫霍爾拜因的《亡靈之舞》[132]那樣非常單調、又顯示一種狂放不羈的抒情。

“我來到街頭——街上人人高歌,或者念歌詞,品評別人——人人追逐幸福,嘲笑別人的虛榮心——唉,這情況千真萬確。每個人都追逐他認為是惟一真實的幸福。”

劇中要有耍把戲的、商販、戀人、遊蕩者、詩人、藝術愛好者、癮君子、空想主義者(政治經濟)、書齋裡的博愛者、修士、自殺者、妓女、竊賊、哲學家和思想家、佛教徒,以及為愛情流淚的人,“她透過淚水微笑[133]。”

我出門上街時,就仿佛聽見這首虛榮之歌——它概括了人的全部生活。

五月二十日

我還以為自己死去了,一整天我都恍若走在霧中,哀悼我的已故的氣力,為我本人服喪。

我覺得不可能重新振作起來了,因為,我長時間奮力瞞著所有人;然而我有一種明顯的感覺,一句友善的話,就能在奮鬥中助我一臂之力,不過,本來就應該離開這生活,走出這個天地的房間,只因這個天地總是畫給我看迷我並害我的形象,總是把我的思想推進泥潭裡掙扎。

“把我拉出泥坑吧。”[134]

“救救我們吧,主啊,我們快要死了!”[135]

我想在春天的夜晚,也許我永遠再也聽不見我心靈歌唱希望了,因而黯然神傷,就好像無邊的悲哀襲來。

五月二十四日

現在我又抬起頭來,為第一次勝利而驕傲。僅僅四天,所有夢想、所有狂妄的抱負、所有希望就重新挺立起來了。

在近乎經歷的夢幻中,我看見未來的日子,一天一天從我眼前經過,真是眼花繚亂,就像撕下來的一頁頁日歷,時而憂傷,時而輝煌,唔!時常,更往往是輝煌的,因為在我看來,憂傷本身就是偉大而富有創造力的。

我事先就目睹了我的生活,我再從夢幻中醒來的時候,就認為生活是夢幻,夢幻也是現實。

五月二十六日

我在約恩-朗貝爾家又見到安德烈·瓦爾克納埃爾。他滿腹疑慮,喜愛文學又無力創作。我很希望他能證明情況恰恰相反,可是他的心死了,想象力也一樣。他面對空白紙坐著,不知道將言語的珠璣陳列在什麼“基面”上。我對他說,缺乏題材是我無法設想的,這是因為人總停留在自身。

要用多大的筆力,才能描繪出心靈的這種荒蕪:這顆心靈感到了空虛,而渴望又是無限的,心有餘而力不足;它覺得自己是為感官的生活而問世,它身上的熱愛文藝的出奇優雅的感覺,由一些讀物喚醒,但總歸還需要外界事物的翼助,需要外界的刺激,才有感受而產生共鳴;意識到這一點的心靈該有多麼痛苦啊。我的整個《情感教育》正在於此。但願他能寫出來,或者同他一起寫,實在不行就給他寫出來。在受矯揉造作刺激而乾涸的心靈的垂危中,現在它輪廓初現,相當喜人,一副溫柔而憂傷的樣子。我尤其看到了它的輪廓。我要講述我是怎麼寫的,怎麼讓主人公寫一部分,讓他跟我談論,就像我跟安德烈談論一樣[136]。

啊!這一切我看到了,想現在就動筆。

我一生的事業聚攏起來,準備就緒,完全是一個整體,我不可能懷疑,一定會看到它完成。一個獨一無二的人物,多變,不可捉摸,怪誕或者感人,此人天生與眾不同,或者天生不願意同任何人一樣,是個藝術家、創作者或者文藝愛好者,為人坦率或者做作,心靈的生活著迷於玄想,探索生活是什麼的一個人的故事。

全部設想、全部寫作提綱,都聚攏在晝思夜想的《愛倫》周圍,而且還不斷地匯集,以便成功地推動未來的神秘論,因為,惟獨神秘論,才能安撫這顆要超然物外,尋求更為真實、更能靈犀相通之物的心靈。

我深深感到要寫出來的所有欲望,以及看著一生蹉跎過去的全部絕望,都賦予我的愛倫;因此,出版他的筆記之後,我還可以推出他的遺作,並且讓他在日記中就透出口風,從而引起興趣,讓人對值得關注的一種性格產生幻覺[137]。小阿爾特妮絲,我給你寫的俄羅斯詩歌、流浪的猶太人的全部的詩和計劃中的詩歌、研究的讀物、追求的悲歌[138]。

然後,我再用《愛倫》序言所署的筆名,寫《情感教育》,市民的大詩篇(措辭並不表明思想),我看人生活就像吃喝一樣,是本能的行為,思想並不感到不安或詢問,而對面,另一個人,那個癡迷者,那個狂熱者巨大而多變的形象,尋求人生所能給予的更多的東西,並因此感到痛苦,時而是路德(另一個則是愛爾福特的修士[139]),時而是斯維登堡[140],時而是帕斯卡爾,時而是愛倫……還有許多人。我將通過靈魂轉生的神秘紐帶,只塑造他們當中一個。

再者,劇本的夢想——寫空想主義者(不是作家,也不是藝術家)的劇本,應當勾劃出來,因為情感的教育,整篇我都看見了,要全力感受的那個角色,人為地煽情,傳遞這種激情,也許是同一個人,也許聯袂做戲的兩個人,傳到第三者身上,有演員、準備好的臺詞,是大型喜劇,事先背熟的談話,完全準備好的機辯。

在情感教育的劇本中,我清晰地看到那精彩的一幕:他要感受一下嫉妒的滋味。

第一幕:佯裝的愛;他愛一位非常庸俗,但是迷人的姑娘,不可能有詩情的浪漫。

第二幕:佯裝的嫉妒,慫恿一位朋友,可是沒有產生一點效果,發生什麼情況他都無動於衷。

第三幕:真正的嫉妒和真正的愛。

不過,我主要不是看好戲劇;倒有可能放棄這種想法,乾脆寫成小說。

總之,《愛倫》——《情感教育》——俄羅斯詩歌——劇本。

追求幸福的詩。

流浪的猶太人

路德,等等。

這一切,也許只是一大夢想。

五月三十日

一顆心靈感到春天襲人,感到愛情,而這種愛又令人絕望,陷入乏味的平庸重重包圍之中,這顆心靈的沮喪,能寫出多好的劇本。思想墮落啊,居然跌到所有戀愛的市民水平,跌到所有多情的唐璜和吉他手的水平——從悠然神往,從玄想,從超人的思辨的高度跌下去,是何等的墮落啊!

夠了,上帝,愛情糾纏我的心靈

……詞語的純真,事物的純真。

通過這麼多蠢貨的心,愛情似乎變成了賣淫。

裡德的這句話,正是這種意思:

唉!多少才華在你們懷中酥軟,

遭受你們的蹂躪,勾魂的黑暗,

熱乎乎瘋狂之夜,不潔的夜晚!

愛之夜喲,夏夜喲,我詛咒你們,

死亡之夜,要害如此高尚的人?

六月一日

還有更傷心的事情,還有更大膽、更暴烈的事情。

噢!我要向所有人高喊出我的懦弱、我的空虛無可比擬的深度;我的無限的雄心壯志,以及我這種可笑的無能,以及心靈眼看肉體占上風時所感受的全部痛苦。

這聲高喊會十分猛烈,十分慌亂,一路要沖倒那些虛偽的廉恥,要惹惱那些受邪惡引誘的人,那些只見邪惡之樂而不明其恥的人。

我要說,要弄明白在兩種精質的難以言傳的結合中,肉體的壞疽如何襲擊,吞噬極為罕見而出色的精質的靈魂。

不過,本身不要因此而痛苦,必須以旁觀者的態度對待邪惡。

六月九日

一直討論藝術及其目的——書要寫,要寫得吸引人並有學術性。

我看到勒邁特爾講得極好的話:

“對藝術家而言,藝術作品的趣味,並不在於虛假……”等等。

“真正有趣的是作家看世界的特殊幻象、現實通過作家的眼睛所發生的變異。”

……

我也看了巴雷斯《自由的人》[141]的自序。他在序言中談到自殺的青年:我的愛倫也屬於這類青年,我要告訴他這一點。

有三個自殺事件要寫,但是很短,練風格的短篇小說;梅裡美式的簡短而有力。

我指出的因愛情而自殺。因羞愧而自殺:在泥潭中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

因為過早放蕩而自殺。最後這種自殺特別惹眼,不可避免地要被罪惡的場景所玷污。

福樓拜同龔古爾兄弟談話時也許說得對:“美!美,就是隱約令我興奮的東西。”

也許藝術僅僅是主觀的產物。

我要對他談談,什麼也不想瞞著他[142]:我需要他了解我。我明顯感到他怕我講,躲避我的親近……然而,我有必要講出來,因為我覺得自己無權保持緘默,這樣我會認為竊取了他的敬重。噢!讓他知道我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也許他會鄙視我……肯定的——不過,我坦率相告,有了滿足感,良心可安了。

要知道,敬重如若建在一種假象上,那就是一件極其可悲的事情。我懷著敬意,還是更喜歡你的鄙視。再說,我並不特別害怕喪失你的敬重,因為我很清楚,以後我還會重新贏得,——到那時的敬重就非常純潔,毫無欺詐的成分。

而且我也很清楚,我並不該受到鄙視,倒是值得可憐,唔,特別值得可憐。

中學會考

1889年7月8日

少年結束。我的生活

從今天開始。[143]

我讀了龍沙爾[144]的詩,我應當深刻了解龍沙爾。

七月十日

在盧森堡公園聽了由銅管軍樂隊演奏的C小調[145]終曲。印象特別強烈,難以完全品味;我在人群之間走動,周身的神經都顫抖起來,沉醉中要大聲宣泄。

我看見,在靈動蔓延的樂聲中,我看見一切都在旋轉,如在夢中,覺得獨有我活著,我就是這音樂。

我瘋狂地什麼書都看,從一本書撲到另一本書,就好像它們會立刻被人奪走似的,我總把持著依稀看到的美,這是在饑渴了多少天之後,吃了太豐盛的食物,喝了太醇香的酒,就這樣頭暈目眩,心醉神迷了。

我懷疑布爾熱、熱爾伏、布呂訥蒂埃爾[146]、龍沙爾;尤其巴爾扎克,展現五光十色的魅力的那些故事[147],在我看來,就像在威尼斯彩繪玻璃的流光溢彩中,又像在魯本斯[148]繪畫人體的奪目光艷裡。

還有龔古爾兄弟援引的這種美妙的話,戈蒂埃對他們說:“你們注重形式的思想之後,又注重思想的形式,也就是根本不理解了。”

……

我也看《幻想》,心情十分憂傷,因為我在書中看到我夢想要說的一切;我也覺得在拉奧爾[149]之後,我再也沒有什麼可講的了。

……除非走得更遠,因為我倒有點認為,佛教不過是一種過渡,很快就會被先驗的境界所替代。那樣一來!哦!那樣一來——所有的希望,剛被一陣懷疑之風吹倒片刻,就又挺立起來,就像經過風暴的洗禮,沒有摧折而更加清新的鮮花。

七月十三日

路易未考上[150]!他哥哥在他那兒,我每時每刻都有成為多餘者的這種尷尬的感覺;看到他們親密地相對,我心中非常難受,因為我所愛的人,我是以一種帶嫉妒的友誼將他們同我連在一起,而這種友誼動輒就氣惱,會造成微小的,但又痛苦的創傷。我還感到難受的,就是想不出任何話,做不出任何舉動來表露自己的思想……這種思想,不是考慮自己顯出動情,又能是什麼,可是這樣一顧慮,幾乎妨礙自己真的動感情了:對,我多麼想顯出遺憾的樣子,然而內心又並不怎麼遺憾;我多麼擔心我的朋友見我無力表達就懷疑我的感情。有多少回,我在瑪德萊娜的身邊也同樣感到,由於費盡心機要表露出來,真實而自發的情感就逃逸了。我形同演員,在表演自己的感情。我講話的時候是誠懇的,可是我總在注視自己,總是惴惴不安地琢磨什麼詞兒、什麼動作,尤其什麼眼神,還有這種說話的聲調,要最能揭示我心靈隱秘的思想。

有多少回我對著鏡子照自己,探詢自己的目光,幾乎被幽邃眸子的變幻所迷住,在一個眼神亮起或哭泣的雄辯中,探求怎樣才能將思想和激情表露出來;我無力用言語表達,無奈之下,便久久研究眼瞼如何閃動,眉毛如何靠攏,額頭如何皺起,才好伴隨激情、熱忱或悲傷的話語。演員嗎?也許吧,不過,這是在演我自己——為了將自己表現出來,我們全都不得不表演示意的喜劇——最靈活的演員能讓人理解得最透;有些人本能就善此道;至於我,想到一個眼神往往能傳達無窮的思想,我就尋覓,惴惴不安地尋覓這種傳情達意的眼神,為滿足我這莫大的荒唐的渴望;將我的心和靈魂完全交給我所愛的所有人,交給我的靈魂渴求他們的靈魂的那些所有人。

巴黎,七月二十日

像尤利西斯那樣,做過壯麗的旅行的人多麼幸福!約阿基姆·D. B[151]……

今天傍晚,王宮橋上有一大新聞:一名兒童落水。有人立刻投下去,但是只抓住那兒童的帽子。

半小時後,我又經過那裡:夜幕已降,船只和岸坡之間漆黑一片。我走下去,直到水邊:對面黑乎乎的,是一隻靜悄悄的大型洗衣船,還有大量的河水,只聽得見而幾乎看不見的河水,因為周圍已經黑下來了;水撞擊跳板,汩汩作響,頗為神秘。那情景很凄慘:在黑洞裡遊弋的船上,有兩個模糊不清的身影,彎著腰,用一根撓鉤,久久地探測洗衣船下面。

上面車輛來往,滿載著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