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八八八年

……[8]實在不知道出處了——(那是在新聞法中,尤其在《杜比伊和科托奈》的第一封信裡[9])。

我在哪裡也沒有看到如此辛辣而刻毒的譏諷。觀看這場演出的觀眾被笑聲包圍,他們在對話中很快就升到崇高的境地,——繼而,這出人意料的一幕,又突然令所有觀眾膽戰心寒。

在阿納托爾·法朗士的《友人之書》中,有些軼聞趣事高聲朗誦真是太逗了。

拜倫的《海盜》[10]令我失望,我倒是在《萊拉》[11]中,發現了我所想象的拜倫。第一章足以撩人情懷。這些書籍的魅力和危險,就是讀者過分進入書中人物的角色,承負起人物的激情。

啊!布裡澤[12]詩中的美妙意象:阿爾莫裡克的豎琴的弦斷了,詩人則挽上自己的心弦;現在的豎弦,用的就是這種心弦。

二月十八日

啊!多少夢想,這是最美妙的。一顆心對生活還一無所知,急不可待,要騰躍,要投進去,能有多大沖動、多少激情,又能有多麼強烈的渴望啊。

這是何等理想的憧憬、不安的悸動,心靈多麼劇烈地顫栗,在裡面狂跳不已,真好像要從體內逃逸出來;它渴望一個上帝,到處尋找,以為觸摸到了,可惱的是夜晚眺望天空是否開啟的時候,也僅僅發現上帝在其授意的作品中的影像。年輕而火熱的感官不讓心靈滿足於精神的契合,它們要觸摸,要擁抱所尋覓的上帝,如果感到上帝逃避它們,就會認為自己受騙了。

主啊!為什麼把我們做成泥土的呢。可憐的肉體,難道你觸摸不到就不能相信,看不見就不能愛嗎?有時你祈禱,感到上帝就在你身邊,為什麼還要回頭去看呢——幻覺中止了,祈禱也在你的唇邊止息;於是你傷心地上床睡覺,思忖你不能看見的上帝不過是一種虛幻。

馬利亞啊,是誰給你

要觸摸主的狂妄欲念。

你一鎮定下來,就沖他喊“主”,並匍匐在他膝下,要親吻他的腳;然而他卻躲避你的親近,他對你說“不要碰我[13]”,——於是你的心就惴惴不安。

唔!這些希臘人,讀起來真美妙,但是我閱讀要有個背景——通過德國文獻學家讀索福克勒斯[14]。在隱修士的修室中讀柏拉圖,讀歐裡庇得斯[15]要有肖邦音樂的伴奏,讀忒奧克裡托斯[16]則選在小溪邊,而讀薩福[17]卻要在懸崖的巖石間。

黑暗喲,我的光明!雙目失明的埃阿斯[18]高聲說道;讀到此處我合上書:這是一部大對開本,滿頁注釋,顯得學術味極濃。

天黑了,我將手插進長髮中,熄了燈,戴上皮帽,裹上大衣——現在我打開窗戶,叼起形狀怪異的長桿兒大煙斗,劃著火柴故意遲遲不點煙,進一步刺激欲望,事先就享受這美妙的時刻——現在我蜷縮在扶手椅中,看著這些小金星,而煙斗裡冒出美麗的藍煙——我正是為此抽煙斗的,因為煙草本身並不給我帶來樂趣,我僅僅是為了觀賞你們喲,一縷縷美麗的青煙。青煙繚繞,冉冉升起,一直飛升,直到消失在夜色中。

這工夫,瓦格納的和弦,一陣陣襲來,仿佛自天而降,朦朧而神秘,蕩漾著我的幻想,搖曳著我的思緒。我的夢幻指給我看薩拉米納島[19],以及希臘人的喜悅;太陽好似放射歡笑的光芒,他們全都沉醉,高唱阿波羅頌歌。

瞧啊,瞧啊,這就是希臘青年和神聖的舞蹈。他們俊美的身體涂了油,在太陽下熠熠閃光,歡樂地染紅了他們的面頰——啊!希臘絢麗的藝術!你們所有的青少年,在陽光下多美啊:他們的眼睛充滿自豪,他們的肩膀顯示力量。瞧啊,他們聚在巴克斯[20]祭壇的周圍旋轉,姿勢多麼優美。啊!希臘絢麗的藝術!你們懂得美。伊娥[21],伊娥,阿波羅頌歌,唱吧,索福克勒斯,唱吧,這一天向你揭示了你的天才。

可是,音樂止息,我的幻夢也停止了。青煙一直飄升,金星也一直閃爍。我們生活的時代蠢透了,給希臘人至愛的形體披上粗鄙的衣服;我們再也不理解美了——舒適將美扼殺——一切隨美而去——文筆取代了激情。上帝啊!這個時代多麼平庸,只講唯物主義,根本不通藝術。至少那些希臘人還……

然而,滿滿一煙斗,也有其魅力。

可憐的拉羅什福科[22]——你一定很不幸。看到你的最忠實的朋友的最忠誠的行為,你的臉上應泛起怎樣的苦笑。最難忍受的痛苦,大概莫過於不能相信善了。

拉科薩德[23]的妙語,十分有力地表達了對既討厭又迷戀之物的憎惡:

我厭惡地喝下醉我的酒。

若想讀懂拉羅什福科,就必須長時間地多讀;這些格言也必定長時間思索而成。一旦洞悉他的思想,就能在他的所有行為中看到自愛。依我看,我們只能從我們敬重的人那裡尋求敬重。

我最終認為,人靠自身是做不好的,凡是做得像樣的一些事,恐怕無不暗中受上帝的啟迪。

我覺得他所必然產生的憂傷,必定有益,必定像《福音》的憂傷那樣導向生活。它導致自我意志的完全放棄,完全交到上帝的手中支配。這是令人嚮往的嗎?

我要行動,喜歡簡單自然;反之,為了引起一個表面上極為簡單的行動,居然調動起那樣的激情和思想,實在是咄咄怪事。

我們最重大和最高尚的行為,至少具有這種架勢的行為,怎麼就不能完全擺脫各種庸俗的動機,不再考慮別人如何看我們,也不再考慮在別人面前擺姿態的樂趣。虛榮者的虛榮[24]。

偉人僅僅比我們高出一頭,但是腳始終踏在污泥中,想想是多麼可悲的事情。

大地上人這麼壞,卻有如此美好的事物,又該怎麼解釋呢?

這是上帝的一種映象。

猶如參孫將力量賣給大利拉[25]。

然而這一切純屬荒誕不經,

我在荒誕的夢幻中精疲力竭。

“你用一道圍牆將我圍住,不讓我出去。”[26]

你從污泥中出來[27]。

泰納[28]在他的《英國文學》中的確出色;他的感想不可能分析得更好了。可惜讀者能感到,他從未放開並忘情地去玩賞。他似乎一面玩賞,一面把著自己的脈搏,數著跳動的次數。

不能過分依賴龔古爾兄弟所講的“罕見的修飾語”[29],來達到描繪的效果。

同樣,還必須放棄描繪一切非感情的東西,放棄讓詞語表達畫家讓色彩所表達的東西——即使表達出來,又會是什麼效果呢?不是由任何感情所激發的戈蒂埃式的描述,比什麼都無聊而討厭。我寧肯寫出《插曲》[30],也不願雕刻出《琺瑯與雕玉》[31]。景色,只有像阿米埃爾所說是一種“心態”的時候,才應當描繪,這樣描繪出來的景色,才與我們密切相關。

應當想想賀拉斯[32]的話,並運用到風格上:

如泥沙俱下的河流,可望撈到東西。[33]

絕不大肆鋪陳,濫用修飾語,而是把描述部分壓縮到最小限度,寥寥數語就能激發起同樣的感情,這樣不是更為靈巧嗎?

善於用智慧講蠢話,該是多麼美妙的事情啊。

在街頭聽到這句不算蠢的話:“就是不錯,也還是錯在有理。”

在談話中,阿爾貝[34]把龔古爾兄弟叫作社會新聞的流浪的猶太人。

五月十四日

古人的憂鬱,我要去尋覓,不會看尼俄柏[35],也不看埃阿斯的瘋狂,而是到那喀索斯[36]虛幻的愛中尋覓,看他所愛的一幅幻影,一個逃避他焦渴的嘴唇、由欲念伸出的手臂擊碎的映像,要尋覓就去看他那宛如水中一枝花的姿勢,看他那失神凝注的目光,看他那如垂柳枝葉一般披在額前的頭髮。

五月十四日

噢!肖邦的這支前奏曲(我說的是第三前奏曲[37]),甚於痛苦,這是一種流淚的哀怨,這種凄切的、不堪忍受的悲傷,令人永遠心碎;沒有一聲呼號,只有一種令人惶恐不安的、悠長的音調,中間只夾雜著哽咽,甚至更加輕柔的聲響,猶如哭久了而痛苦無奈時喉嚨的起伏,又如波浪沖上沙灘的鼓脹……同時低音喃喃訴怨,聽來沉滯而隱晦,極不正常,降了半音階,如同墜入螺旋形的無底痛苦中。

正是眼淚也不能沖淡的絕望導致自殺。

五月十五日

昨天晚上見到路易[38],這次見面令我慚愧。他有勇氣寫作,而我卻不敢。我到底缺少什麼呢?

然而,多少事在我心中翻滾,但求凝結在紙上。

我怕!我怕微妙而難以捕捉的思想一旦定形,便盡失其生氣,得到一種死亡的僵形,好似翅膀釘在木板上的蝴蝶,而蝴蝶只有在飛舞時才美麗。

懦夫啊!你果真有想法,果真有感觸,那就“應當”表達出來!

現在誰還寫作!不是到出行的時候了嗎?

相信你的力量吧;一起風就沖出去。

我也是詩人!

必須將自己的理想置於高遠之處,行進時眼睛始終凝望它。

寫作!真叫人樂不可支!簡直發神經!思考,幻想,並歌唱自己的幻想和思考。

善待別人,推動進步的車輪,不能像一個幻影似的,過後留不下一絲蹤跡。

用一聲超人的吶喊,就表達整整一代人的痛苦、惶恐和嚮往;全身心獻給這一美好的任務——投入自己的才能、感情、信念,甚至生命,哪怕像天鵝那樣,唱完歌便死去——借用萊奧帕爾迪[39]的哭泣和憤怒的聲調,用拉姆奈[40]的火熱語言表達——為我們時代的懷疑和苦難哭泣之後,就讓熄滅的信念的火花在心裡重新點燃——為憎惡、失望而哭泣,或者給憎惡和失望打上烙印,就好像動用了燒紅的烙鐵。

寫成詩?寫成散文?何必多慮!但願上帝賜給我適宜的聲調!如果詩句從我口中大量誦出,我就會愉快地歌唱,然而尋詩覓句,我可絕無這種打算。

戈蒂埃和班維爾討人厭了——他們若是無話可說,那就住口吧[41]。

詩是件神聖的事,他們卻像對待玩物一樣將詩毀掉!

豐富的幻想寓於我的胸懷。

舍尼埃[42]

五月十五日

我的心喲,大海和天空都要因為愛而傾動[43]。

多麼溫馨,多麼溫馨,這夜晚,——星光閃爍,多麼柔和——我的心也為之融解。

空氣多麼溫煦,輕拂我的額頭,宛如一隻女子的手。樹葉絮語,又是多麼傷感,聽著聽著我就淚流滿面。

橘樹的芳香飄落下來,多麼沁人心脾——又如此多情地愛撫水面,——夜間的清風,猶如屏住的氣息,帶著細細的椴木花粉——一種愜意的酥軟乏力之感,大量向我傾注愛意。

夜空中如火箭噴射——夜鶯的詠嘆調。——在水池沐浴的一株金合歡那兒——悅耳的夜鶯在唱歌——同時望著一顆星。

對於那顆星,夜鶯——為愛就要殞命;那顆星閃爍著,——我看那是一種嘲弄。

好似噴泉的珍珠,——響亮的音符紛紛灑落,——這歌聲令我陶醉,——越來越醉意醺醺。

美妙的歌曲一變而令人心碎,——傾吐出的一聲聲——在夜晚多麼凄然,令我傷感。

歌喉美妙的夜鶯,為愛而殞命,——但始終閃爍著,那顆星的微笑。

陶醉在芳香、愛和痛苦中,——夜鶯啼泣,發出難以言傳的聲音。

在平靜的池水中,——它看見那顆星的影;——為了它,為了它,那顆星——自天而降到池水中。

現在,星因愛而閃光;發狂的歌聲,歡快地沖上天空;——鳥兒也飛舞,要降到池中去會愛星。

鳥兒一降落,星就逃離;遙深,遙深,星沉入水裡;——於是,夜鶯加速飛落,——可是星卻一直往下沉。

夜鶯觸到水面,——用不安的翅膀擊水;——那顆星又飛回天上,——重又閃爍著它那微笑。

現在,歌聲沉寂了。——夜風越發輕柔,——來親吻夜鶯的身子。

夜鶯翅膀舒展——浮在水面,——在椴木的花粉中間。

在它的上方,——橘樹醉意更濃,——揮灑著芳香——

夜晚熏香的繾綣——將愛傾注在我心上,——我的眼淚落下,滾燙滾燙……

……然而,已不再是溫煦的晚風。

現在愛撫我的,是你的手!

五月十六日

雪,從黑色天空[44],下了整整一夜。

整整一夜,沉重的雪團覆蓋大地。

沉重的雪,從黑色天空,雪崩似的降落。

太陽一覺醒來,看見大地一片白。

一片白是棉被,鋪展將大地覆蓋,

棉被鋪展,就像將大地覆蓋的殮單。

大地對太陽說:“天空在我上面鋪展

一條殮單,殮單覆蓋了整個大自然。

活物全死了,用一條白色棉被覆蓋。”

太陽回答大地:“這是新娘的面紗,

你當成殮單;冰霜是你婚禮的首飾,

你婚禮的面紗和首飾:白雪和冰霜。”

太陽說著便擁抱大地,給一個愛吻,

大地羞紅了,樹上的冰霜就像鑽石,

在閃閃發亮的愛吻中,呈現出紅色。

五月十六日

無非是一場夢,但是這夢有多溫馨。

飛逝的光陰一度停止,這良宵似乎不會過去。我躺在她身邊,載著我們的輕舟微微搖蕩。燦爛的星空流瀉下來柔和而凄涼的光亮。萬物都沐浴在寂寞的月光中,而月亮我們卻望不見;起伏的大海一片銀白,浪濤隆起時便戲弄乳白石色的珠光。還有一片朦朧的海灘,發出一種迷人的絮語,而且從藍幽幽的丘岡飄落下來一種無名的香氣,濃鬱而沁人心脾,猶如供奉的煙火的氣味。還有超自然的峰巔,以及雲霧繚繞的天藍色冰川。

大海無邊無際,也襯出天空的無窮無盡。我們摟在一起,一動不動呆在那裡,心醉神迷,眼睛出神地望著波浪,一句話也不講,然而我們兩顆心靈卻融入同一種祈禱中,——這祈禱在我們顫抖的嘴唇上止息。

這時,一首歌響起,歌聲飛上天空,聽來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憂傷,惶恐不安而又充滿激情,它詮釋我們的感恩歌,正是極度興奮的人,用言語也表達不出的最高的祝婚禱。

……啊!幸福也許就在這裡,可這無非是一場夢。

五月十六日

星星,小星星,我望你時,你可看見我,

你隱在遙深的藍天裡,是否看見在大地望你的人,

你那顫動的亮光,可否是投給我的微笑,

一抹嘲弄的微笑,投給我這塵世的居民。

恐怕還是憂傷,你才那樣輕柔地閃亮,

而我望著你喲,不由得熱淚盈眶。

小星星,隱在遙深的藍天裡,

你那麼憂傷,是否在注視我?

你好似一顆痛苦的靈魂,在黑暗中尋路……

可是望你久了,我就受遙深天穹的吸引。

小星星啊!我多想不顧一切地投向你;

離開這無聊單調的大地,

這裡所有人我都感到陌生,

我要拼命地一拍翅膀,沖上幽深的天穹。

飛升,一直飛升,在一下忘情的吻裡,

你身邊留下我的生命。

“狂熱”、“險惡”、“令人驚愕”,這些都是很好的修飾語,合於旋律。

六月二日

《理想》是這樣開頭的:

大膽的獵手受危險的刺激,

看見追捕的巖羚羊在巖頂,

他的心狂跳,突然沖上去,

眼睛直盯著那逃遁的蹤影,

目標登上冰川,一直逃避。

……

我將它置於極高而達不到,

心靈竭盡全力而精疲力盡。

……

心愛的形影總是逃避——

——其實不過是一縷月光

在逃離

唉!我獨自在霧中徜徉

深夜裡。

莫爾特楓丹[45]

P. L.[46]珍愛的形影總在逃逸。

你要了解我愛誰:

實難對你說出來

唉!連我自己也不知

我敢將誰愛[47]

她來會我到夢鄉

我死死愛戀的女子

一旦夜闌就逃亡

原來怕白日。

茂葉之下我獨跑

聽見她在我身邊笑

這身影總似一驚魂

逃避我的吻

沉沉黑夜我醒來

想緊緊把她摟在懷

懷中卻不見她蹤影

幸福也遁形。

絕望之下淚漣漣

溫情難覓受熬煎

忽覺她手在撫摩

輕輕愛撫我。

六月八日

你說:“哦!假如有一對鴿子的翅膀,我就會飛走,能找到休息的地方;喏,我會逃得很遠。我要到荒漠去生活。”[48]

渴望

遠離這傷心的城市

惡徒在這裡橫行無忌

我的心靈嚮往的國度

還不知道什麼是痛苦

我能夠把愛藏在心中

使受傷的心得到安寧。

希望大自然鮮花盛開

春天永駐鮮花開不敗

但願友誼能日久天長

但願心靈相通不設防

我還嚮往夜特別純凈

感到上帝在整個天空。

親愛的,和你一道逃走

我們相愛能終日廝守

有朝一日要離開塵世

就躺在開滿花的大地

我們辭別要走的靈魂

“你不會失去你的愛情”

你能失而復得。

令人失望的形式

一見我就總逃離。

應當作一首火熱的東方詩,使用這樣的話語——“多少夜晚我在床上,尋找我的心所愛的。我尋找卻根本沒有找到。”

繼而,逐漸升華,一直到神秘主義,擺脫肉體的羈絆,再重新發言:

“我尋找上帝;

“夜晚我伸出手臂而不知疲倦

“我的心靈拒絕任何安慰

“我想起上帝並發出呻吟

“我沉思而我的思想卻已氣餒。”

拉羅克,七月十日

啊!我的呼喊如能從我胸中噴射出去,準能沖破天空,激出眼淚——然而,我卻把它們藏在心中的最深處,實在害怕其種種的卑劣。

看到並不是獨有自己這麼壞;這種幻滅有多苦澀!有時候我自認為是最壞的。可是,思想的荒唐遠遠把行動拋在後面,人們以為只能觀賞鮮花的地方,掩蓋著多麼深的泥潭,這情景我看著不禁恐懼。道德墮落的思想令人眩暈。

於是我想,我是大地的鹽[49]。鹽的味道多苦,想要凈化別人的人墮落到何等地步。

墮落速度相當快,人們想停也停不下來了。

這種情況尤其令人驚駭:我習慣於自己的邪惡,而且面對它越來越不感到恐懼了。

噢!何時我才得以安歇!

朱莉寫給聖普勒的這封信[50],我看了很有裨益:它使我放下心來——我心中琢磨是否可能……以這樣的代價贏得這種結果,是不是更好些。我是從兩端看邪惡,心中琢磨取哪一端要輕些。

我在邁耶[51]的著作中讀到這些話:

“無論在搏鬥中,還是處於軟弱狀態,我絲毫也不絕望,因為我對邪惡恐懼到極點;肯定不會滯留其中的。”

龔古爾兄弟講,在文學上,只有親眼見過,或者親身遭遇過,才能寫得好。——我也要說,只有見過或者遭遇過,才能理解得透,然而多少事物,也能在想象的空間見到或遭遇到。

七月十一日

不,你不了解我,你不了解;誰也不了解我!我向每人只提供我的一部分,因此同任何人我也不是原本原樣。我已經是個復合體,從而也就成了演員。

上帝明鑒,我若是不認識其他人,絕不會滋生驕傲的心理;只在見到他們之後,我才感到自己高於他們,確切點說,看他們相當低下——因為,我看自己還不到中等。他們不是孩子,就是畜生。有時我感到他們和我之間有一個深淵,而聽他們叫我畜生,我倒喜不自勝。

他們那樣生活就好像生活很古怪。

你沒有感到我們是天生的一對,而有時會覺得我們比所有人都強大。世人始終是世俗的。不應當接受塵世的不幸。絕不退讓,絕不為塵世做什麼,它是不會領你情的。你只接受來自上帝的不幸。

在我的理想和我的棲息地之間,隔著我整整一生。

唔!你只承認兩個審判官:上帝和你自己,我是指你的良心。

我所不解的是,人們(我說“人們”時,指的是“眾庶”[52])把哲學看成一門要通過的功課,而它正是一個人智慧的生命。

可是人,很少有這種情形。

對於偉大的天才,理解他們就熱愛他們。

七月十二日

我瘋了,簡直瘋了,我為自己製造幻景,然後又驚恐萬狀,就像把風車看成惡龍的堂吉訶德。絕不要畏懼,只管相信。

繆塞說“無限在折磨我”[53]的時候,非常清楚我會讀出來的全部意思嗎?

不要管我;您不知道一顆心沒有找到自己的道路,該有多麼痛苦。

我閱讀過多;這一切在發酵。

七月十三日

我的種種思想,宛如地窖中這些植物,長得太快,莖葉瘋長而不成比例,但是蒼白而無力。

我完全相信,我會讓那些不違反必然的韻律的人作詩。

螢火蟲就是帕斯卡爾所描繪的人,爬行的孱弱的生物,但是額頭頂著一顆亮星。

七月十四日

多愁善感能成為一種病症;這些頹廢派文學藝術家,全是神經官能症患者和歇斯底里的人。

學習的樂趣,是我所體會到的最大的、最令人陶醉的樂趣。

七月二十二日

我們的可憐的迷魂

始終在黑夜裡相互找尋。

七月二十六日

情欲在嘴唇上是蜂蜜,但進了五內則成苦汁;科學,剛入口顯苦澀,但隨後又變得甜美了!

一場夢持續卻捕捉不到。

孤單單,在黑沉沉的夜裡

我們的靈魂在尋路。

八月八日

現在我又冷靜下來,想要衡量所走過的路,已經長得令我心驚,我換了路,認不清好不好了。

原先如我所說,還想講究點兒修辭,不過,我當時的想法是真誠的,拿帕斯卡爾的話來說“殺掉這個我”[54],而現在,這個“我”,我尊重、敬佩,還極力發展。這是因為,我的目標也大大改變了;摻雜進去了雄心。我考慮到要表現自我,就必須認識自己,因此我尋找自我。

我發現自己十分蒼白、模糊不清,就想著突顯我的個性的輪廓。

我讀了蘇利-普呂多姆[55];我激賞他,對自己又大失所望。

我大失所望,因為我在他的詩作中看到了我的所有思想,但用以表達的形式,卻是我永遠達不到的;那麼又何必呢?

八月九日

在堅持不懈地從事最累人的工作時,思想久久保持興奮狀態,就將其所有沖動聚成一種沖動,並能騰飛上天了。

夜晚敞著窗戶,眺望星空,目光和心靈投入那遙深的碧空,在溫煦的空氣中感官都漸漸綿軟無力了,耳畔則響起詩的挑釁的節奏,如同煩人的蜂群嗡嗡作響——唔!這種歌唱的快樂!詩,現在我呼喚它,終日等待它;可是,思想越閒越滯重了,被格格的笑聲刺激得煩躁起來,再也感覺不到低吟絮語的輕撫了,再也聽不見心兒飲泣了。

必須寫,必須寫,哪怕寫得不好。然而,我越少寫越不敢寫,卻知道如何寫。

我要寫屠格涅夫式的一部小說[56],模仿《麻風病人》:“被黑壓壓一大群的見證人所包圍”[57],——寫得朦朧一些,但不事誇張鋪陳,採用散文而不用詩體,——用詩體太受束縛。

愛物喲,全是所有之物

加在一起又愛哪一個。

八月十四日

我又想起他看見我恬不知恥,高度表現出自己的激情時,那種突然驚訝的眼神。隨即就產生這種念頭:“他又要以為我擺姿態”——這種姿態,多少回引起責備,而每回我不過是完全放鬆,過分顯露自己的本來樣子——不錯,這種念頭立刻使我的激情凝結在我的嘴唇上(其實這種激情是由衷的)——我便微微一笑,心裡可真想大放悲聲。

讓青春的激情迸發出來,讓激情同一切它認為美與善的事物相結合。審美情趣早早就要受到限制,什麼也不如激情這樣擴大人的心境。

語言能完全表達嗎?啊!這些意念多麼微妙,多麼細膩,既近乎感覺,又類似情感;其魅力寓於肉體和精神的奇妙的契合,想用一個詞將兩者同時表述出來。啊!一場陌生的夢幻之後,這種意亂心煩的渴望,而這種夢幻,怎麼說呢,一旦描繪,就要給它披上現實的外衣。

九月十五日

我不知道過早地打算寫作是不是好事。過於年輕的產物,我未免擔心,往往像長得太快的果實,外表色彩雖然鮮艷,但是味道不佳。最好還是積累感觸和激情,以後“能夠”更好地講述。

米爾熱的《場景》[58]富有無拘無束的青春氣息,但是失於單調,那種風格也非常刺眼,完全華而不實。

通過小事情看出增長的年齡將我們拆開,憂傷的情緒便襲上心頭。我認為最好的時光已然過去;那段時光實在太甜美了,我還期待一種回報,不可能持續下去,未來令我恐懼。

以靈魂轉世為題,也許能寫出一篇精彩之作,通過轉世說解心靈的全部渴望,以及有選擇的親和趨勢。

我僅僅看見兩條路:或者寂靜主義,或者相信完美。處於懷疑中,就“應該”走第二條路。

八月二十一日

友人。友人;我的心需要釋放滿溢的友情。

八月二十五日

絕對而最終的進步,我認為是不可能的。人們總是回落到起點。人所能做的,無非是“接受教訓而死去”。至於一個國家的人民,我認為他們走的是一條幾乎一成不變的上升的路,直到消亡,被另一個國家的人民所替代。

拉丁人也有過他們的復興、他們的盛世,接著幻想破滅,渴望預示衰落的最好時代——我們的聲調更響亮,僅此而已,我們也會像他們一樣死去。一代人拆毀上一代人建築的豐碑:惟獨科學能夠進步,只因科學是絕對的。我們的哲學主觀性太強了;十八世紀反對十七世紀的信仰,現在,我們則反對他們的信仰——再過一百年,人們又會把那些信仰拾起來——既然如此,又何必呢。

米什萊[59]的《日記》我很喜歡,因為我走進他的思想,而那些思想會每天產生的。他不觸動任何真正的問題,任何煩人的題目。他太忙,不能輕易讓幻想和不安在他心中鼓動起懷疑。

他的心靈如孩童般純潔,像處女的心靈那樣誠實。觀察這樣的心靈很有裨益,它能令人堅強和平靜。但是,我在他的《日記》中沒有找見心靈的食糧。

我應當少寫一些想象的東西,作些更涉及個人的筆記、批評和評論的筆記,等等。

以後再看這些材料,了解這些意念是怎麼產生的,引起這些意念的閱讀和事件是什麼,這對我來說更有意義。

我看書看得太多。這些讀物的作用相互中和,整個兒削弱了。

如果還談別人談得很好的,如果跟在別人後面亦步亦趨,一步也超越不過去,那我寧願保持沉默,就看他們的作品。然而,如果我能比他們走得更遠,哪怕是多出一步,那也要向前進……但是,無論如何必須沖破,以便保持完整。

如果我始終善於避而不表達,那麼就難說我是不是現在這局面。

我所看到的,歲月帶走的多,送來的很少。

我的號叫必然絕望到極點,上帝肯定會聽見。

“我要使你們擺脫你們的所有污點。”(《以西結書》第三十六章29行)

我無望自我拯救,除了行善,也不希望找到別種辦法了。況且,這是件十分愜意的事:我認為幫助了一顆心靈時,從來沒有離幸福這麼近了。首先是瓦勒[60],我給她念我這本《聖經》,別看這項任務十分輕快,也十分簡單,我卻覺得萬分沉重,甚至有點畏懼;其次是給星期日學校[61],但僅僅有幾次,再如在庫沃維爾的林蔭路上,我同喬治[62]最近這次談話。

八月三十一日

驕傲無時無地不滲透進來;總是著意表現自己。我還很少感受到孤獨,但有此需要。什麼時候我能為我自己,為上帝生活,並且為這黑壓壓一片的見證者生活:我肯定他們也在注視我們。

我的上帝,我要成為大地的未加工過的鹽,還可能墮落到比我還低的程度嗎。

噢!如果鹽喪失其味道……

奇怪的矛盾: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有時看到一些人的友誼,我就有一種被壓垮的感覺,心想他們一定什麼也沒有看出來,才保持這種友誼,而且我聽到他們對我講的某些話,真想沖他們喊:

“不要接近,你們所見到的,不過是一座腐爛了的墳墓的白石頭。”

我完全清楚他們聽見我們的聲音了。

正是這一點令我害怕。

九月一日

“我用心認識智慧並觀察大地上所發生的事情的時候——(因為人的眼睛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不可能體味睡眠)看到了上帝的全部作品,看到了人不可發現陽光下發生的情況;人費力地尋找也是徒勞,什麼也發現不了,即便是智者,他要認識,也不可能發現。”[63]

傳道書。

閱讀《多米尼克》[64],我激動不已,就恍若閱讀我自己的未來。

九月三日

噢!可憐的心靈的翅膀,總撞擊在籠子的鐵條上,累得筋疲力竭而又撞傷了。

您若是了解一顆心靈不知自己的道路所感受的痛苦。

唉!讓我死了吧;我一死,也許就會得到安寧。

還應當讓瑪德萊娜讀讀《克倫威爾》的序言,以及《呂克萊絲·波基亞》[65]。

這句詩太妙了:

如和風之歌在蘆葦間低徊。

然而,必須寫成完整一首詩。

九月二十五日

如果他們了解自己的幸福[66]。

人多麼盲目啊!整個白天,他們哀嘆肉體囚禁了可憐的靈魂,不準靈魂前往欲念呼喚它的地方。

在夜晚,他們的肉體進入睡眠狀態,就拋棄了所藏匿的小小的靈魂,於是,靈魂便迅速飛向自己所喜愛的事物,現在任何障礙都擋不住了。不過,心靈居然能獨自行動,他們覺得怪極了,甚至高呼“不可能”,稱這是“做夢”。

他們早晨醒來就說:“哈!我做了個美夢,要能實現該有多好。”接著,他們又傷心地想:朦朧中見到的幸福,他們永遠也達不到。於是,他們就討論是什麼細絨能將可憐的靈魂拴住,是不是最好扯斷這種線,扼殺肉體,不再總這麼拖著“這種討厭的幸福”。

然而,這些喪失理智的人,他們害怕同時也扼殺了靈魂!因此,他們只好維持現狀,每天夜晚擁有幸福,到了白天就因為掌握不了幸福而哭泣。

每天晚上,我的靈魂迅速飛到你身邊,飛到它所愛的你身邊。我的靈魂猶如一隻小鳥,落到你嘴唇上,而你的嘴唇微微一顫動,就泛起了微笑。我的靈魂滿懷欲望,高聲呼喚你的靈魂。如同兩股火焰合為一股,我們兩顆靈魂融為一體,展翅高飛,飛到遠方。

醉到何等程度,就覺得天翻地覆,在溫柔而寂靜的月光中,望見沉睡的樹林向遠方逃逸!

我們摟抱著,逃向更加晴和的天空,逃向我們靈魂希望得到愛撫的更加溫煦的風。

在風聲歌唱的松林,在露水熠熠閃光的林間小路濕漉漉的高樹下,在延至天邊而一望無際、我們經過時像波濤一般傾伏的麥田上,在懶散的小鹿來到溪邊喝水的濕潤牧場的斜坡上,我們一道經過,沉浸在夜色溫馨中,該有多美啊。

這便是金色海灘和棕櫚樹沐浴的大海;更加明亮的月將它銀色的頭紗鋪展在沉睡的田野上,而波濤回蕩時,則呈現乳白石的藍色閃光;牧人的一縷細細的炊煙,在透明的空氣裡裊裊升天,宛如一種祈禱。

在由同一欲念結合的寂靜和夜色中,我們的靈魂輕盈而快速地飛走逃逸。

死亡來臨,也拆不開我們的靈魂;我們的靈魂還要在墳墓的那一邊再相聚,還要結合在一起;在這塵世上,世人能在我們之間設置障礙;我們的肉體可能被隔開,但是隔不開我們的靈魂。戀愛的靈魂是什麼障礙也擋不住的,愛情戰勝了所有事物。愛比死強大。

倫敦,十月五日

保爾·布爾熱研究福樓拜的文章及其序言,為我展現一個亂人心性而又令人神往的思想世界。

我必須重新審視可能塑造我的性格的這些書,必須確定我本人。毫無疑問,研讀這些書,是受了影響的。

十月十四日

必須界定我的個性,按照我所希望的那樣,今後能走向由心願擇定的一種理想,不能任由這種個性在環境的支配下形成。

必須把握住,個性形成符合自己的心願。

因此,我們要選擇影響,讓一切對我都有教益。

十月十六日

我讀了德文的一篇安徒生童話:《天使》,讀時流了淚。這種語言像音樂一般美妙,像哀嘆一般輕柔,對我來說還很神秘,打動我並留下快意。一生只因為實際痛苦才流過淚的人,哪裡知道最大的一種快樂:能夠痛快地品味流淚的滋味,卻又毫無痛苦悲酸之感。

就這句話所表達的相近的意思為題,不是可以寫一篇美妙的散文詩嗎:

“他舒展白色大翅膀,要飛越童年所珍視的所有地方,還摘了一把鮮花,帶到天上仁慈的上帝那裡,讓這些鮮花在天上開放,比在人間還要鮮艷。於是,他們飛越了這孩子在這國度玩過的所有地方。”[67]

看來人死了。靈魂還捨不得離開所珍愛的地方——哪怕是受過罪的地方。

這本書印出來的影像揮之不去。

噢!果真成為事實該有多好!

我看到了令我目眩的書名。

遺著[68]——Z·B·杜裡翁[69]——夢幻——無韻詩——前面要有個序言,我解釋一下這個筆記——然後……

應當寫出來。

十月十七日

書名我還是取《夢之花》[70]。

十月二十二日

感到自己習慣於罪孽,甚至不再容心靈自己的過錯哭泣,從而心靈這樣乾涸了,還有什麼比這更可悲的呢?

毫無節制地渴求一種陌生的歡樂,心靈起初未能與之搏鬥,結果自身的全部青春活力和高尚的痛悔都被摧毀了,代之以無以名狀的麻木不仁,無以名狀的消沉怠惰,而這種消沉怠惰使心靈越來越軟弱,抵制不了誘惑,越來越遠離重振精神的痛悔了……

唉!哪怕在自己意志的廢墟上,還能發現一點點活力,心靈也會以極大的熱情,投入所有這些卑劣的享樂中,它既憎恨,又受這種享樂的奴役,只能事後暗自垂淚。

眼淚!噢!只要一滴眼淚!能洗掉多少污點。這正是洗禮聖化的凈水。

其實不然,一點反抗也沒有了,逐步放任從惡,一種卑怯的心許;主啊!扶起我來吧,我知道我在心靈裡,看到了類似首肯的一種醜惡的笑。

“救救我們吧,主啊,我們要死啦!”[71]

十月二十九日

舒曼的《狂想曲》[72],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久久不能忘懷。這是幸福的死亡之歌,似乎還沉浸在回憶的喜悅中,但是望見未來又開始熱淚盈眶了。

猶如眺望日落那樣——眼中還久久保留那照亮黑暗的燦爛幻覺——無可比擬,淋漓盡致地向我表明幸福時無可挽回的流逝。這不正是維克托·雨果的《阿拉伯女主人的送別詞》[73]所表達的思想。

沒有一個人認識我。[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