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抒情

可以说,天上有多少星辰,中国版图上就有多少火车站。中国人没人不进火车站——始发站,中转站,终点站,快车站,慢车站,停车站,通过站,枢纽站,大站,小站。但真正属于自己的恐怕只有一个站,只有那个站才让自己梦绕魂萦情思绵绵。

我也有那样一个火车站。站很小,但有一个独特而温馨的名字:上家站。站的确太小了,一间放着三条长木椅的候车室,一间摆着两张桌子的办公室兼调度室,一个巴掌大的售票口,一个旧式店掌柜模样的站长常常亲自售票,售完少则几张多则一二十张票,人就不知去了哪里。没有冷若冰霜的剪票口,没有插翅难飞的铁栅栏,没有人吆五喝六,没有人查验行李,没有罚款,没有没收,车来了就上,下车了就走,即便据说美妙无比的共产主义,我想也不过如此了。春天的清晨,小站笼罩在如一方白纱巾的淡淡的雾霭里;夏日的黄昏,小站那棵老榆树被夕阳镀上迷彩服般的金晖;秋天来了,小站匍匐在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和黄灿灿的谷浪中;冬季降临,小站如小雪人一样蹲在冰封雪飘银装素裹的大地上。

小站伸出四五条路。向西,一条荡漾着牛粪味儿的土马路在一丛丛马兰花和蒲公英的簇拥下伸向远方迤逦的火烧云;向北,一条小路很快爬上陡坡钻入绿得呛人而又喜人诱人的青纱帐;向南,沿着田埂走进屋后开满土豆花房前爬满南瓜秧的村落;向东,一条羊肠小道拐过山脚下我家的院落和草房,再过一道壕沟一口水井和一座柴草垛,蜿蜒潜入一片光影斑驳的松林。早上,乡亲们沿着这四五条路聚来小站去县城赶集,有的挎着鸡蛋篓有的提着樱桃筐有的扛着羊崽猪娃,等车时间里互相说说笑笑问短问长。傍晚时分下车归来,三三两两低语着很快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小站也随之沉浸在寂寞、孤独与清冽的月华中。

小站刻录了我的童年、少年和青春的光盘,承载了我的迷惘、快乐和忧伤。我曾和弟弟从小站上车去三十里外的县城买二斤蛋糕,再步行四十里去看望年老的外婆;曾望着小站疾驰而过的直快列车梦想迟早自己也像车上的大人一样远走他乡;终于有一天自己怀揣一张入学通知书从小站扑向省城一座高等学府;四年后又怀揣一张报到证从小站远去香飘四季的南方。较之离开小站的得意和兴奋,更多时候是对回归小站的思念和渴望。上家站,一如其名,上家,回家,那里有我的家。有彩霞般美丽的杏花,有小灯笼般红艳的海棠,有烟花般璀璨的山楂,有香喷喷的烤玉米,有脆生生的嫩黄瓜。更有母亲的咸鸭蛋,有祖母的烧地瓜,以及她们脸上皱纹和白发……无论从一百里外的省城,还是从两千里外的京城,抑或数千里外的羊城,一路上所有火车站都是删节号,都是虚线。只有你——我的上家站才是惊叹号,才是句点。其他站都不是站,是站的只有你。其他站只有售货车争先恐后的叫卖声,只有你才有亲人望眼欲穿的期盼和淳朴真诚的笑脸。而离开时只有你才有亲人泣不成声的叮咛、偷偷揩去的泪花和一网兜热乎乎的熟鸡蛋……

起初离开你是那么欢喜那么激动,后来离开你是那么不忍那么感伤,而回到你身边的等待越来越难耐越来越漫长。你是中国以至世界上最小最寒碜的支线火车站,同时又是我最大最壮观的感情枢纽站。虽然以后极少有机会回到你的身边,但你永远是我的始发站和终到站。你如天边缥缈的牧歌,每每唤起我一缕缱绻的乡愁;你如远山闪烁的夕晖,悄悄点燃我童话般的梦想;你如母亲慈爱的目光,轻轻抚平游子百结的愁肠。

上家站——我生命路程中永远的小站,我是旅客,更是站长,而且永不下岗。

(2006.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