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年与羊圈及村上的“寻羊冒险”
羊年春节过去一个多月了。却不知何故,一个想为羊写点什么的念头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引用某位外国大作家的最新说法,“就好像失去归宿的魂灵始终贴在天花板一角监视自己”。
莫非我跟羊有什么特殊关系不成?
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小时候家里养过鸡、养过猪,还养过狗,但没养过羊。也就是说,自己并没有日常性接触过作为具象的、实体的羊。既不曾施惠于羊,又不曾受惠于羊,和羊没什么往来。虽说我也想当官,但羊倌这个官从未让我心驰神往。然而羊总好像在这羊年让我记起它并为它写点什么。仿佛来自遥远宇宙的一个神秘指令。
直觉告诉我,我不能置之不理。于是一个多月来我断断续续检索我的过往岁月。在清晨山麓的小径,在傍晚校园的树丛,在静夜书房的窗前。蓦地,关于羊的什么从记忆底层隐约浮现出来。准确地说,那不是羊,而是羊圈,没有了羊的羊圈——土砌的圈墙,如一座座带院落的小房子,一排一二十座,七八排,在山坡间由下而上整齐排开。远看如棋盘,近看——以现在的眼光看——颇像秦兵马俑坑阵。
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一直居无定所的我们祖孙三代一大家子在羊圈下面一座房子暂且定居下来。羊圈是公社(如今叫镇了)饲养场的。不知什么原因,羊不养了,饲养场不办了,公社领导就照顾在公社当一般干部的父亲,让我们用那里准备用来扩建饲养场的木料石料盖自己的房子。爷爷是半个木匠,几乎自己一个人盖起了草房。四间,东边一间爸爸妈妈带我们三个小孩住,西边两间爷爷奶奶叔叔姑姑住。一间堂屋共用。房子虽小,但我们总算有了自己的房子,不再租人家的北炕住了。感谢谁呢?自然要感谢公社领导的照顾。但现在想来,好像还应该感谢羊。没有羊,就没有羊圈,就没有饲养场,就没有准备用来扩建饲养场的木料和石料,也就没有我们的房子。换句话说,我们的房子是因为羊才有的。羊不仅让我们有了房子,小时候的乐趣也因此增加了好多。那时我上小学三年级,比我小三岁的弟弟刚要上学,正是淘气的年龄。这么着,没有了羊的羊圈就成了我们淘气的地方。夏天秋天,羊圈里长满茂盛的蒿草,我们和邻院后院几个同龄伙伴进去捉迷藏、捉蝈蝈。冬天,模仿小人书里孙悟空大闹天宫的场景,在白雪皑皑的羊圈里耍枪弄棍,上蹿下跳,打打杀杀。有时打到半夜才回家睡觉。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我们渐渐离开了羊圈。虽然没有羊了,但羊圈终究是羊圈,谁也不能总在羊圈里闹腾下去。
斗转星移。许多许多年后我又和羊有了关系。而且同是没有具象、没有实体的羊——在我翻译的村上春树长篇小说《寻羊冒险记》里遇见了羊。而且不是当年羊圈里的羊,而是全世界哪儿都不可能有的一只背部带有星状斑纹的羊。更离奇的是,这只羊在一九三六年进入日本一个右翼分子体内,使得他一跃成为呼风唤雨走火入魔的右翼首领。二战期间在中国东北“同关东军参谋们打得火热,创建了谍报方面的机构……在中国大陆兴风作浪之后,赶在苏军出兵前两周乘驱逐舰返回本土,连同多得搬不过来的金银财宝。”回国后构筑了一个强大的地下王国,牢牢控制着政界、财界、舆论界、文化界、广告界。“一个人控制着国家这一巨大轮船的船底。他一拔塞,船就沉没。乘客们肯定在不明所以的时间里葬身鱼腹。”不料到了一九七八年,这个右翼首领脑袋长了一个极大的血瘤,人事不省,奄奄一息。于是其秘书要主人公“我”去北海道,在两个月内“从广袤无边的大地上找出那一只羊”。因为,一旦首领亡故,“背上有星纹的羊的秘密也就永远埋葬在黑暗中”。而秘书的真正用心在于:找到那只神通广大的羊,以便自己成为那只羊的下一任宿主继续控制日本。于是围绕羊的冒险开始了,是为《寻羊冒险记》。
那么那只神通广大的羊找到了吗?或者说那只羊找到下一任右翼宿主抑或当代日本是否有人因找到那只羊而成为羊的右翼意志的传承者了吗?这点我就不再说了——与其我说,莫如请读者去读那本书并深入思考为好。
说起来,“羊”字通“祥”,旧日瓷瓶上的“吉羊”即“吉祥”之意。所谓“三羊开泰”,意味祥和年月的开始。或许正因如此,几十年前我们一家因了羊而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至于从那座房子走向省城上大学的我在几十年后遇上村上春树和他的《寻羊冒险记》是不是因为羊,这我说不清楚。但作为感觉,我在写完这篇关于羊的文章的此刻,确实产生了一种释然感、通透感。说得玄乎些,没准是羊叫我写的,写在这乙未羊年……
(2015.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