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自是花中第一流——“赌神”李清照

人们总是希望心目中的偶像不但才貌双全,最好还“德艺双馨”,于是,对李清照,读者也往往怀着这样美好而崇高的期待。

可是,偏偏李清照的“德”是一个很有争议的话题。古代社会对女人有很明确的要求——三从四德。“从”就是顺从,“三从”,即没出嫁的时候听父亲的话,出嫁以后听丈夫的话,要是丈夫死了,那就听儿子的话——说白了,就是这一辈子都要听男人的话!“四德”是哪四德呢?妇容、妇言、妇功、妇德。妇容是要求女人要打扮得端庄整洁;妇言是要求女人说话要温柔大方,不要粗声大气、东家长西家短地搬弄是非;妇功是说女人做家务活不仅要心灵手巧,还得任劳任怨。四德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妇德,妇德的核心内容还是两个字——顺从。《说文解字》有这样的解释:“妇人,伏于人也。”女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必须服从男人的需要,这样才是有“德”的女人。

就在李清照出生的时候,北宋朝廷还活跃着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司马光。别看他从小就凭借“司马光砸缸”一举成为熠熠闪光的童星,挺活泼机灵的一个小伙子,长大偏偏变成了满嘴仁义道德的理学家。他有句名言是针对女人说的:“妇专以柔顺为德,不以强辩为美。”对女人来说,最高的道德标准就是柔顺,谁要是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甚至还敢跟男人打擂台,拼个你高我低,那就不是真正的女人,是要挨骂的。

这不,李清照从出名那天开始,挨的骂还真不少。骂来骂去,最让人骂得过瘾骂得来劲儿的就是她的“不守妇德”。宋代有个著名的学者叫王灼,他曾经评论过当朝几乎所有成名的词人。但就是这位承认李清照是当朝第一大才女的王灼,首先就开骂了,说自古以来的大家闺秀,就没见过李清照这么不知羞耻、荒淫放肆的女人![8]

难道李清照真的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或者写过什么见不得人的文字,要遭人如此唾骂?在这帮道貌岸然的老夫子们眼里,李清照到底什么地方让他们看不顺眼了,要让他们捶胸顿足,大叫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呢?

说实话,要按当时人的要求,李清照还真算不上什么三从四德的模范。尽管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美女,但她却不符合“妇容”的要求。

古人所说的“妇容”,不是说女人要拥有天使的面孔、魔鬼的身材,浓妆艳抹,挤眉弄眼,打扮得蓝色妖姬似的去勾引男人;而是要求女人收拾得干净整洁,一举一动文雅大方,不该看的人一眼都不能多看,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能多说,不该走的路一步都不能多走。换言之,那个时候的男人,不欣赏野蛮女友,只欣赏笑不露齿的端庄淑女。而李清照呢,虽然是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从小也没少受过三从四德的教育,可惜就偏偏做了不少出格的事来挑战男人们制定的“三从四德”:比如说她的好赌,比如说她的“风流”,再比如说她的好酒……

我们常常说五毒俱全:骗、赌、帮、烟、娼,这可是连男人沾了都没好果子吃的事,可李清照偏偏沾上了一样厉害的——赌。而且她对赌博可不是一般的喜欢,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许多迷恋赌博的人,常常身陷其中,不能自拔,有的甚至赌得家破人亡,几乎没几个不后悔的。可李清照赌了一辈子,还真没后悔过,因为她总是赢家。输钱的呼天抢地地后悔,赢了钱谁还后悔呢?

赌博赌了一辈子从来不输的人,大约除了李清照,还真没第二个。李清照写过一篇《打马图经序》,“打马”是一种赌博的方法。在这篇文章中,李清照一开篇就教训人:

你们赌博为什么不能像我一样精通呢?其实赌博没什么窍门,找到抢先的办法就行了,所以只有专心致志地赌,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所谓“博者无他,争先术耳,故专者能之”也。

要说这样的教训也没什么特别,谁不知道赌博要专心致志啊?不专心要输钱的呀!有的人干别的不见得专心致志,一到赌桌上那可是废寝忘食,忘我投入,赢了的还想趁着手气再多赢点儿,输了的则想捞回来!这一点,跟李清照倒有点儿相似。这不,李清照接着就得意洋洋地宣称:

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且平生多寡未尝不进者何?精而已。

话说得很明白:我这人没什么别的嗜好,就是天性喜欢赌博。凡是赌博,我都沉迷其中,一到赌桌上就饭也忘了吃,觉也忘了睡,不分白天黑夜地赌。而且,我赌了一辈子,不论是什么形式的赌,不论赌多赌少,从来就没输过,赢的钱哗啦哗啦争着往我腰包里赶,挡都挡不住啊!

不过,那个时候到底流行什么赌博?李清照又最精通哪种赌博呢?

其实,宋代的赌博跟今天也差不太远。比如说,有钱人可以玩赌球。宋代有一种体育游戏叫蹴鞠,规则大约类似于今天的足球。《水浒传》里有个小人叫高太尉,就是因为踢球踢得好,巴结上了当时的皇帝宋徽宗,一步登天成了炙手可热的权贵。高太尉的儿子看上了林冲的老婆,硬是逼得好汉林冲家破人亡,不得已上了梁山泊落草为寇。

除了赌球,还有赌棋。下棋是不管身份的,不管有钱没钱都可以来,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都可以玩,是最雅俗共赏的赌博。北宋的最后两个皇帝,宋徽宗、宋钦宗被金兵俘虏到北方去的时候,慌慌张张居然还没忘了带上象棋。李清照也说“大小象戏、奕棋”都是赌博的游戏,可惜的是,下棋只能两个人玩,不够刺激,所以李清照不怎么喜欢。

最下里巴人的赌博大概就是扔骰子了。不管在哪个时代,喝酒掷骰子大约都是最流行的赌博,愿赌服输,虽然不一定赌钱,可是输了的人,一大罐啤酒灌下去,喝的人、不喝的人都痛快!扔骰子是规矩最少、输赢见效最快的一种赌博,所以,流传也最广。

当然,除了常见的这几种,赌博的方法还有很多,比如斗鸡,斗蛐蛐儿,等等。李清照在她的文章中列了二十多种赌博游戏方式,不过在这二十几种五花八门的赌博中,有的她嫌太鄙俗;有的嫌只凭运气,显示不出智慧;有的嫌太难,会玩的人太少,她根本就找不到对手——整个一赌博界的“东方不败”。那李清照最喜欢什么形式的赌博呢?据她自己说,是“打马”。打马具体是什么玩意儿,现在已经失传,没办法知道了。不过据说有人考证出来,打马似乎是今天麻将的前身。看来,打通宵麻将,是李清照的一大爱好。

最神的还不是这个。北宋灭亡后,为了躲避金兵的围攻,李清照跟着宋朝的皇帝、达官贵人们一起逃难。就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北宋的两个皇帝被俘虏了,北宋朝廷灭亡了,丈夫死了,前半生千辛万苦积累的一点家产也在逃难中几乎都丢光了,可她还念念不忘赌博的事儿。人家说三天不练手生,她是三天不赌手痒啊。所以从逃难的船上一下来,刚刚租了临时的房子安顿好,她就马上想到要把自己爱好赌博并且常胜不败的经验好好总结总结,并且为她最爱的“打马”游戏注入一些文采,将它提升到一个雅俗共赏的境界。这种赌瘾,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有人说李清照是个“赌棍”,还真不是冤枉她。当然,“赌棍”这两个字实在不大雅观,也不大符合李清照的高雅身份,不妨换个词,就像《古今女史》所说的那样,称她为“博家之祖”——赌博的祖师爷。这顶高帽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戴的,赌棍不雅,那就再赠她一个当之无愧的外号——赌神!她甚至还说过这么一句话:“使千万世后,知命辞打马,始自易安居士也。”原来李清照写这篇《打马图经序》,除了得意洋洋、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精通赌博,她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要让千万年后的后辈子孙都知道:“命辞打马”这种赌博游戏,就是我李清照开创的。“博家之祖”,非我莫属,谁都别来抢啊!

当然,要声明一点,爱赌博也不是李清照一个人的错,在宋朝连皇帝都好这个。难怪那个时代人口虽然没这么多,参加赌博的人比例却不见得少。民间甚至传说宋代开国皇帝赵匡胤跟道士陈抟赌博,输掉了整个华山!还有更绝的,受宋朝赌博风气的影响,北方各民族也都盛行赌博。例如辽国的皇帝辽道宗甚至在朝堂上公然扔骰子比大小,看大臣们谁可以升官,结果还真有人扔了个最大点,立马升了个宰相的官!好赌到了这种程度,难怪宋朝要亡国,也难怪辽国灭亡比宋朝还要快!

赌博不仅可以决定谁能升官,甚至还关系到国家命运。公元999年,当朝皇帝宋真宗运气不好,赶上了辽兵大举入侵,眼看就要攻到都城开封城下了,大臣们都劝皇帝赶紧逃跑,宋真宗正准备接受建议呢,左右一看,发现这紧要关头居然不见了宰相寇准,忙派人去查问,手下汇报说:“丞相正在家里喝酒赌博呢!”宋真宗一听,非但不生气,反而吃了定心丸——这大祸临头的关口,寇准还有心情喝酒赌博,那不是因为胸有成竹吗?果然,把寇准一召来,他就劝真宗御驾亲征。宋真宗是个没主见的主,上了前线,惶惶然又派人去看寇准在干什么。手下回来报告说,寇准还照常在营地里和同事们喝酒赌博。宋真宗大喜,说:“寇准这么从容,我可以高枕无忧了。”宋真宗还真没看错人,这次御驾亲征果然大胜而归,取得了澶州大捷。这可是宋代历史上寥寥可数的几次胜仗之一!虽然不能说是赌博的功劳,但是至少赌博起了安心定神的作用。如果不是寇准的“好赌”,恐怕宋真宗早就吓得六神无主、逃之夭夭了。

不过,宋代人虽好赌,但跟今天一样,在宋代,对赌博的处罚也是够严厉的。宋代刑法规定,对参与赌博的人,除了罚没赌资,还要打一百棍,按盗窃罪论处。当官的要撤职流放,没官的甚至可能被杀头!但是,一方面是政府禁赌越来越严厉,一方面却是赌博之风越来越昌盛,这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皇帝宰相都好赌,也不见杀头,能拿我李清照怎么着?

这样迷恋赌博、精通赌博的赌神,不但在宋代是“东方不败”,就是放到现在,那只怕也是一个“独孤求败”吧?

如果说好赌还只能算是李清照“不守妇德”的种种表现当中的冰山一角,那么人家骂她“荒淫”“无顾忌”,主要还是指她的“好色”。

宋代原本就是一个风流朝代,当然“风流”的权利专属男人。男人好色一点儿都不稀奇,男人们聚在一起,甚至还往往以风流自夸,谁风流谁光荣。自己三妻四妾不满足,到“红灯区”去溜达一圈更是家常便饭。欧阳修就说“好妓好歌喉,不醉难休”;柳永也说“坐中醉客风流惯”;秦观更是自我炫耀:“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苏东坡更过分,还带着妓女去拜访和尚,和尚虽然心里很不高兴,却又不好意思得罪苏轼。

最有意思的是,连三宫六院的皇帝都免不了拜倒在妓女的石榴裙下,甚至闹出了皇帝和大臣为一个妓女争风吃醋的故事,这位皇帝就是北宋最多才多艺的宋徽宗。皇帝当久了,“大鱼大肉”吃腻了,也想到花街柳巷去尝点儿“小吃”,带着两个贴身心腹,去“微服私访”,这一访就访出个千古艳遇来——见到了当时最有名的妓女李师师。李师师知道客人是皇帝,那还不尽力奉承啊?于是把宋徽宗迷得神魂颠倒。徽宗皇帝因为要常常出宫去和李师师幽会,很不方便,后来干脆从皇宫挖条地道,一直通到李师师的闺房。

这李师师都是皇帝的人了,按说应该金盆洗手,一心一意伺候皇上了。可惜皇家的规矩大,皇帝再离不开你,一个妓女要想登堂入室,当一个名正言顺的嫔妃是没有资格的。况且,就算李师师不想再接客,她老板也不能答应啊。据说北宋著名的大才子周邦彦就是李师师特别青睐的主顾之一。

周邦彦当时在朝廷担任大晟乐正的官,主管朝廷音乐的修订。这周邦彦本来和宋徽宗算得上臭味相投,两人都好填个词唱个曲儿,都精通音乐文学,本来关系挺好,为了一个李师师硬是把关系搞砸了。要说周邦彦也真是,人家皇帝喜欢的女人,你远远地看着吞点儿口水也就罢了,非去凑什么热闹呢?最可气的是,有一次宋徽宗微服私访李师师家,不巧周邦彦先到了,听说皇帝来了,来不及回避,只好躲到床底下去了。

宋徽宗带了一个刚进贡来的新鲜橙子给李师师,一边剥橙子吃,一边听师师弹琴唱曲,一边还说着情话,周邦彦把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光看看听听也就算了,还不知趣,把这个情景填成了一首词,叫作《少年游》:[9]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李师师后来竟然还把这首词唱给了宋徽宗听。皇帝的隐私让大臣知道了,这还了得?宋徽宗于是大怒,下令立即把周邦彦押出首都。过了一两天,徽宗又去看李师师,师师不在,等了好久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还愁眉苦脸,梨花带雨,一副憔悴幽怨的模样。宋徽宗大发脾气,问师师:“你又到哪里去了?”师师楚楚可怜地回答说:“臣妾罪该万死,听说周邦彦犯了罪被贬出京城,我准备了一杯薄酒,给他饯行去了。”这宋徽宗也绝,听了这话,倒先不忙着发脾气,反而好奇起来:“他是不是又写了什么词?”李师师连忙先敬了皇帝一杯酒,抱过琵琶,娇滴滴地为皇帝唱了周邦彦新写的词:“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10]

也不知道是李师师的楚楚可怜软化了皇帝的情,还是周邦彦的才华打动了皇帝的心,总之,皇帝听完师师唱的歌,脾气也没了,心情也好了,赶紧派人把周邦彦找了回来,让他继续担任大晟乐正。

这个故事的真实性颇令人怀疑,自然是入不了正史的,只能当野史轶闻,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听听而已。不过这故事的编撰毕竟反映了古人的一种心态,那就是——男人好色不但不是罪过,反而是风流才子的佳话。可是,如果女人“好色”呢?那恐怕就不但不是什么佳话,反而要准备挨骂了。也难怪那些道学先生要指责李清照了。

附李清照《打马图经序》:

慧则通,通即无所不达;专则精,精即无所不妙。故庖丁之解牛,郢人之运斤,师旷之听,离娄之视,大至于尧、舜之仁,桀、纣之恶,小至于掷豆起蝇,巾角拂棋,皆臻至理者何?妙而已。后世之人,不惟学圣人之道不到圣处;虽嬉戏之事,亦不得其依稀仿佛而遂止者多矣。夫博者,无他,争先术耳,故专者能之。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且平生多寡未尝不进者何?精而已。

自南渡来,流离迁徙,尽散博具,故罕为之,然实未尝忘于胸中也。今年冬十月朔,闻淮上警报,江浙之人,自东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者谋入城市,居城市者谋入山林,旁午络绎,莫不失所。易安居士亦自临安泝流,涉严滩之险,抵金华,卜居陈氏第。乍释舟楫而见轩窗,意颇适然。更长烛明,奈此良夜何?于是博弈之事讲矣。

且长行、叶子、博塞、弹棋,近世无传。若打揭、大小猪窝、族鬼、胡画、数仓、赌快之类,皆鄙俚不经见。藏酒、摴蒲、双蹙融,近渐废绝。选仙、加减、插关火,质鲁任命,无所施人智巧。大小象戏、奕棋,又惟可容二人。独采选、打马,特为闺房雅戏。尝恨采选丛繁,劳于检阅,故能通者少,难遇勍敌;打马简要,而苦无文彩。

按打马世有二种:一种一将十马者,谓之“关西马”;一种无将二十马者,谓之“依经马”。流行既久,各有图经凡例可考;行移罚赏,互有同异。又宣和间人取二种马,参杂加减,大约交加侥幸,古意尽矣。所谓“宣和马”者是也。予独爱“依经马”,因取其赏罚互度,每事作数语,随事附见,使儿辈图之。不独施之博徒,实足贻诸好事,使千万世后知命辞打马,始自易安居士也。时绍兴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易安室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