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出现的是茂源。
甜妮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过主人。主人没有变,有点苍老,却依然健朗。冬天,他穿着灰白的羊皮袍子,腰上挂着布袋,手里提着枪。褐色皮帽,花白的胡子。一种老派的猎人模样。
他的身边,正是丫丫。皮靴在雪地上留下零乱的脚印。她的长发沾了许多雪花,脸颊红扑扑的,因为焦急而眼神慌乱。
甜妮多想冲出去。
来旺依旧嗥叫。他提醒甜妮不要乱动。
姚孝成的身体被雪覆盖,他们竟没发现。只看到赵天伊倒在雪地里。
“孝成,孝成?”丫丫四下张望。最后目光落到来旺身上。猎狗明白丫丫的急切心情,他缓缓地走到树根下,用脚趾扒拉一下。
只听丫丫哎呀一声惊叫,向姚孝成扑了上来。
“孝成,孝成!”丫丫轻轻地呼唤,用手抚去姚孝成身上的积雪,最后看到他乌青的脸庞。
最后她发现了他残损的腿。她的双唇颤抖,张开了再也合不上了,眼泪夺眶而出,一声呜咽从喉咙发出,她瘫坐在地。
茂源脸色铁青,伫立在那里,端枪的手颤动了一下。他一把将赵天伊拉起来。
“你醒醒,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天伊正发烧,他睁开眼,喃喃道:“茂源叔,你来了,太好了。好多豺狗,他们要吃了我们!”
“孝成怎么死的,为什么少了一条腿?”茂源贴近赵天伊的脸,怒目而视。赵天伊哭丧着脸,“他让我杀了狗,我也杀了,他让我烧了林子,我也烧了,可是他还是丢了小命......”
赵天伊糊涂了,说话含糊不清。
茂源将他放在地上,查看姚孝成的腿。
“这么大的咬力,整条腿都咬下来了。“茂源痛心地注视着女婿的尸体。女儿丫丫已经泣不成声。
来旺已将那个包裹断腿的毯子拉扯出来。姚孝成的断腿赫然在目。
丫丫背过身去,抱着父亲哭泣。好久,走近姚孝成,抚摸他的脸。
“让你别进林子,你不听话。你丢下我和孩子,我们怎么办啊。”丫丫悲怆的哭叫在林子里回荡。
甜妮想到了夜里群豺的悲啼。豺们失去同伴的惨叫与丫丫的哭喊多少相近。
他们身后,又有几个山民出现了。他们没有枪,只有柴刀与木棒。看到眼前冰冷的尸体和倒在地上的赵天伊,他们围在那儿噤声不言。
赵大眼从人群中冒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扶起儿子。
“你们谁有衣服,拿一件来啊!”赵大眼抚摸儿子的额头。“好烫啊,该死的天,该死的林子,该死的野兽!”
赵大眼不停地诅咒。
“该死的野兽!”茂源接过了赵大眼的话。
“是什么野兽,豺狗会咬断孝成的腿?”山民们开始小声议论。
“野猪,一定是野猪,他们杀死了多少野猪啊,野猪们来报仇了。”
“住嘴!”茂源喝道,声音大得惊人。来旺被主人的断吼吓得抖了一下身体。茂源仇视地注视着眼前苍白的山林。
“不管是什么野兽,一定要杀了他!”茂源一字一句地说。他端起枪,冲着空荡荡的林子放了一枪。
这一枪,似是宣战。
茂源的怒吼让躲在石头背后的甜妮惴惴不安。他从未见过主人如此狂怒。那个气定神闲的老人不见了。茂源在失去了亲人之后,表现出失去理智的狂怒。
甜妮在石头后面忍不住哼哼地叫了一下。
微弱的声音还是被茂源听到了。
“蠢狗,有野兽,去找他!”茂源骂道。来旺向相反的方向走,不料又遭到茂源雷鸣一样的呵斥。
“这一边,蠢狗。在石头后面!”
茂源端起枪,不由分说,放了一枪。
子弹从甜妮的头顶呼啸而过。
来旺急忙向甜妮藏身之处奔过来。必须在主人赶到之前,让自己的倒霉朋友逃走。主人茂源这会儿怒火冲天,他会不分青红皂白,射杀看到的任何陌生动物。
甜妮满身骸骨,任何人类都会视他为怪物。
来旺冲着石头嗥叫。
“过去撕咬啊,傻站着做什么。”茂源不停向来旺发指令。他正向这里扑过来。手持木棒的山民则缩在后面。他们不知道石头后面是什么异兽,不敢轻举妄动。
甜妮终于冲出来。
他一现身,就惊呆了众人。这是一头体格庞大的野猪,身上竟然包裹着铠甲一样的骸骨。
甜妮向侧边奔跑,又折回来,向另一侧奔跑。这样来回奔跑的逃命方式可以避免被抓。可是他无论怎么飞快地奔跑,依旧没有子弹快。茂源又举枪射击,灼热的子弹挨着脊背飞过,点着了他的皮毛。
甜妮吼叫起来。
吼叫充满了委屈与不解。
“我不是野兽,我没有杀人!”他内心狂叫。丛林生活,让他异常矫健,在众人的眼皮底下,他左冲右突,最后逃进丛林深处。
他一边跑,一边狂叫。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认识我了吗?我还是那个甜妮,曾被他们亲近过,也曾被他们抚摸过。我没伤害谁,我只想过自由的生活。”
“他们我当成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们怎么没想到那个死去的人是何等可恶,何等凶残!”
甜妮一直跑啊跑啊。远离了身后喧嚣的人类。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枪响过一声之后又响了一声。他背上火辣辣地痛。子弹的热量点燃了他背上的鬃毛。他的皮肉伤了一小块。
“我还活着,在主人的枪下逃生了。”他悲怆地想。
“他有一天会明白的。”
狗叫声也远了。来旺,他救了甜妮,可是却让甜妮远离了主人。整个树林,空寂而安宁,没有看到一头小动物,天上飞的寒鸦也不见了。铅色的天空又开始飘起雪花。
甜妮打着哆嗦。
他很饿。
哪儿也找不到吃的,天寒地冻的时节,如果在甜水谷,谷里很温暖,还有一些野草可以咀嚼。
他现在只能啃树根了。
他在一棵树桩下停站住了。
树桩是空的,正好是个洞穴。
他钻进去了。里面很小,湿漉漉。可是挤在那儿比流浪在外好多了。他吸着流下来的水滴。
雪水有股松脂味儿。
过几天,赵天伊就好起来,他会把真相告知主人,那时,主人就会明白一切,就会接纳我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