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宋代之詩

今人論詩之派别者,不曰唐,則曰宋,無曰元、明、清者。以唐、宋詩各有特色,能自成一派。而自元以降,則非學唐,即學宋,卒未能别成一派,與唐宋鼎足而三也。唐、宋詩相較,自以唐詩爲勝。以唐詩意在言外,而宋詩意盡句中。唐詩多寓情於景,宋詩或捨景言情。詩以温柔敦厚爲宗,自以含蓄不盡爲貴。宋詩非不佳,若與唐詩并觀,則覺其傖父氣矣。然宋之變唐,亦有不得不然者。無論何種文字,皆貴戛戛獨造,而賤陳陳相因。唐詩初、盛、中、晚,各擅勝場。在彼境界之中,業已發泄殆盡。率此而往,其道則窮。故宋人别闢一境界。雖不能如唐詩之渾厚,然較諸因襲唐人,有其形而無其質者,則有間矣。試以後來貌學唐人者,與宋詩比較自知。故宋詩者,實能卓然自立於唐詩之外而不爲之附庸者也。論詩以唐宋分界,實亦約畧之詞。若細别之,則當以初唐爲一境界,盛唐爲一境界,中晚唐爲一境界,宋自慶曆以後,又爲一境界。宋詩較之初盛唐則薄。較之中晚唐,則有振起之功。

宋詩之能卓然自立,在慶曆時,若其初年,則仍沿中晚唐餘韻,九僧及西昆是也。九僧者,曰劍南希晝、金華像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沃州簡長、青城惟鳳、江東宇昭、峨眉懷古、淮南惠崇。其詩流傳不久,故歐公《六一詩話》已只記惠崇,而忘其餘八人之名。明末,毛晉得宋本刻之,而九僧詩乃獲流傳。方虚谷名回,字萬里,歙人。景祐進士。守嚴州,降元。謂九僧詩皆學賈島、周賀。清紀昀則謂源出中唐,乃十子之餘響。案古人心力所在,恒與之融化而不自知。惠崇有“河分岡勢斷,春入燒痕青”之句。或嘲之曰:“河分岡勢司空曙,春入燒痕劉長卿。不是師兄多犯古,古人詩句犯師兄。”可見其神與十子會。紀氏之言,洵不誣矣。詩自大曆以後,始有佳句可摘。較盛唐之妥帖排奡,初唐之一氣渾成,不可同日語矣。惠崇有自撰《句圖》,摘其佳句,刊石長安,見《六一詩話》。亦其詩境不出中晚之證。然九僧詩皆清煉,較之限於晚唐者,確有不同也。今録希晝詩一首,以見其概。

希晝《寄懷古》

見説雕陰僻,人煙半雜羌。秋深邊日短,風勁曉笳長。樹勢分孤壘,河流出遠荒。遥知林下客,吟苦夜禪忘。


九僧而後,風靡一時者爲西崑體。西崑體以《西崑酬唱集》得名。集爲楊億所編。載億及劉筠、錢惟演、字希聖。吴越王俶次子。真宗時,知制誥,爲翰林學士。仁宗時,拜樞密使。李宗諤、昉子,字昌武,第進士。繼昉居三館,掌兩制。陳越、字損之,尉氏人,真宗時,爲著作佐郎,直史館,遷右正言。李維、字仲方,肥鄉人,進士。直集賢院,陳州觀察使。劉隲、刁衎、字完賓,上蔡人。南唐秘書郎。歸宋,至兵部郎中。任隨、張咏、字復之,號乖崖,鄄城人,太平興國進士,爲樞密直學士,嘗兩知益州。錢惟濟、俶六子,字巖夫,仁宗時,爲武昌軍節度觀察留後。丁謂、舒雅、字子正,旌德人,南唐進士。歸宋,爲祕閣校理,出知舒州。晁迥、字明遠,清豐人,太平興國進士。真宗時,爲工部尚書。崔遵度、字堅白,江陵人,徙溜川,太平興國進士,吏部郎中。薛映、字景陽,家於蜀,進士。仁宗時,集賢院學士。劉秉十七人之作,皆學李義山,不免求工於字句對仗,遂爲世所詬病,然此亦末流之失,未可盡咎億等。《六一詩話》曰:“自《西崑集》出,時人争效之。詩體一變。先生老輩,患其多用故事,至於語僻難曉。殊不知自是學者之弊。如子儀《新蟬》云:‘風來玉宇烏先轉,露下金莖鶴未知。’雖用故事,何害爲佳句?又如‘峭帆横渡官橋柳,疊鼓驚飛海岸鷗’。不用故事,又豈不佳乎?”自是公論。

楊億《漢武》

蓬萊銀闕浪漫漫,弱水回風欲到難。光照竹宫勞夜拜,露摶金掌費朝餐。力通青海求龍種,死諱文成食馬肝。待詔先生齒編貝,忍令索米向長安。

劉筠《柳絮》

半減依依學轉蓬,斑騅無奈恣西東。平沙千里經春雪,廣陌三條盡日風。北斗城高連蠛蠓,甘泉樹密蔽青葱。漢家舊院眠應足,豈覺黄金萬縷空。


此外徐鉉詩學元白;寇準、字平仲,下邽人,太平興國三年進士。三入相,封萊國公,謚忠愍。林逋、字君復,錢塘人。隱於西湖之孤山,賜謚和靖先生。魏野、字仲先,蜀人,徙陝州。真宗召之,不起。潘閬大名人,晁公武《讀書志》云:字逍遥。江少虞《事實類苑》則謂其“自號逍遥子”。太宗時,召對,賜進士第。後坐事亡命,真宗捕得之,赦其罪,以爲滁州參軍。學晚唐,皆出於西崑之外者。而王禹偁詩學少陵,《宋詩鈔》稱其“獨開有宋風氣之先,而後歐公得以承流而接響”,雖骨力未宏,要不可謂非豪傑之士也。宋初學晚唐者,林逋詩格,最爲清俊。其《宿洞霄宫》云:“秋山不可畫,秋思亦無垠。碧澗流紅葉,青林點白云。涼陰一鳥下,落日亂蟬分。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聞?”通首一氣,非徒於字句求工也。臨終詩云:“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氣骨亦極高峻。世徒賞其“雪後園林纔半樹,水邊籬落忽横枝”等句,未免失之於淺矣。

宋詩之能卓然自立者始於蘇、梅。梅堯臣,字聖俞,宣城人,官屯田員外郎。《六一詩話》云:“子美筆力豪雋,以超邁雄絶爲奇;聖俞覃思精微,以深遠閑淡爲意;雖善論者不能優劣也。”此誠然。然以功力言之,則聖俞之藴釀深厚,似非子美所及。聖俞嘗謂“詩家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然後爲至”。誠哉其能自踐其言也。

蘇舜欽《滄浪懷貫之》

滄浪獨步亦無悰,聊上危臺四望中。秋色入林紅黯淡,日光穿竹翠玲瓏。酒徒漂落風前燕,詩社凋零霜後桐。君又暫來還徑去,醉吟誰復伴衰翁。

梅堯臣《夢後寄歐陽永叔》

不趁常參久,安眠向舊溪。五更千里夢,殘月一城雞。適往言猶是,浮生理可齊。山王今已貴,肯聽竹禽啼。


歐公詩亦學昌黎,參以李杜。“始矯昆體,專以氣格爲主。”《石林詩話》語。而其平易疏暢,骨力雖峻,而絶無艱深滯澀之病,則亦如其文然,學古人之精神,而不襲其形貌也。詩自中晚唐而降,遞變而日趨於薄。至於慶曆之世,可謂其道已窮。歐公等專主氣格,實係轉而法盛唐。法盛唐而能遺貌取神,即能自拓一境界,而不爲唐人所囿矣。今録歐公得意之作《明妃曲》一首如下:

歐陽修《明妃曲》

胡人以鞍馬爲家,射獵爲俗。泉甘草美無常處,鳥驚獸駭争馳逐。誰將漢女嫁胡兒,風沙無情貌如玉。身行不遇中國人,馬上自作思歸曲。推手爲琵卻手琶,胡人共聽亦咨嗟。玉顔流落死天涯,此曲卻傳來漢家。漢宫争按新聲譜,遺恨已深聲更苦。纖纖女手生洞房,學得琵琶不下堂。不識黄雲出塞路,豈知此聲能斷腸。


荆公詩文,皆有天授,殆非人力所及。吴之振云:“安石少以意氣自許,故詩語惟其所向,不復更爲含蓄。後從宋次道盡假唐人詩集,博觀而約取。晚年,始悟深婉不迫之趣。然其精嚴深刻,皆步驟老杜而得。而論者謂其有工致,無悲壯,讀之久則令人格拘而筆退。余以爲不然。安石遣情世外,其悲壯即寓閑澹之中。獨是議論過多,亦是一病爾。”案荆公少年,所謂惟其所向者,足見天骨之開張;其晚年之深婉不迫,則工力深而益趨於醇厚也。今録其古近體詩數首,以見其概。

《明妃曲》

明妃初出漢宫時,淚濕春風鬢脚垂。低徊顧影無顔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宫衣。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江上》

江水漾西風,無花脱晚紅。離情被横笛,吹過亂山東。

《悟真院》

野水縱横漱屋除,午窗殘夢鳥相呼。春風日日吹香草,山北山南路欲無。


北宋之世,擅詩名者,無如坡公。荆公之格高,而坡公之才大,殆可謂之雙絶。然爲後人所宗法,則坡公尤勝於荆公也。趙甌北云:“以文爲詩,自昌黎始。至東坡,益大放厥詞,别開生面。”此語最能道出蘇詩特色。蘇詩之才力横絶,無所不可,誠非余子所及。其或放而不收,病亦即伏於此。短長恒相因也。今録兩首於下,皆最足見蘇詩之特色者。

《寄劉孝叔》

君王有意誅驕虜,椎破銅山鑄銅虎。聯翩三十七將軍,走馬西來各開府。南山伐木作車軸,東海取鼉漫戰鼓。汗流奔走誰敢後,恐乏軍興汗資斧。保甲連村團未遍,方田訟牒紛如雨。爾來手實降新書,抉剔根株窮脉縷。詔書惻怛信深厚,吏能淺薄空勞苦。平生學問止流俗,衆里笙竽誰比數。忽令獨奏鳳將雛,倉卒欲吹那得譜。況復連年苦饑饉,剥嚙草木啖泥土。今年雨雪頗應時,又報蝗蟲生翅股。憂來洗盞欲强醉,寂寞虚齋卧空甒。公厨十日不生煙,更望紅裙踏筵舞?故人屢寄山中信,只有當歸無别語。方將雀鼠偷太倉,未肯衣冠挂神武。吴興文人真得道,平日立朝非小補。自從四方冠蓋鬧,歸作二浙湖山主。高踪已自雜漁釣,大隱何曾棄簪組?去年相從殊未足,問道已許談其粗。逝將棄官往卒業,俗緣未盡那得覩。公家只在霅溪上,上有白雲如白羽。應憐進退苦皇皇,更把安心教初祖。

《八月七日初入贛,過皇恐灘》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皇恐泣孤臣。長風送客添帆腹,積雨浮舟減石鱗。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畧知津。《自注》:“蜀道有錯喜歡鋪,在大散關上。”


蘇門諸子,多能爲詩。其中秦少游詩最婉麗,不脱清華之色。《四庫提要》:“《苕溪漁隱叢話》載蘇軾薦觀於王安石。安石答書,述葉致遠之言,以爲清新婉麗,有似鮑、謝。敖陶孫《詩評》則謂其詩如時女步春,終傷婉弱。元好問《論詩絶句》,因有女郎詩之譏。今觀其集,少年所作,神鋒太俊,或有之;概以爲靡曼之音,則詆之太甚。吕本中《童蒙訓》曰:‘少游雨砌墮危芳,風欞納飛絮之類,李公擇以爲謝家兄弟,不能過也。過嶺以後詩,高古嚴重,自成一家,與舊作不同。’斯公論矣。”〇遺山《論詩絶句》曰:“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張文潛晚務平淡,效白樂天,史稱其“詩效白居易,樂府效張籍”。故東坡謂“秦得吾工,張得吾易”也。晁無咎學杜,風格峻上。陳無己詩最艱苦,山谷詩所謂“閉門覓句陳無己”者也。而其爲後人所宗法者,要莫如山谷。

論山谷詩者,毁譽各有過當。東坡《仇池筆記》謂“山谷詩如蝤蛑江瑶柱,盤餐盡廢,然不可多食。多食則發風動氣”,形容最妙。而金王若虚謂“山谷之詩,有奇而無妙”,尤爲一語中的。後人學之,至於生硬晦澀,了無意味,固學者之過,亦其“無妙”者有以啓之。雖不妙,其奇要不可没也。此當爲山谷之定評矣。

秦觀《次韻子由題摘星亭》

昆侖左右兩招提,中起孤高雉堞西。不見燒香成宿霧,虚傳裁錦作障泥。螢流花苑飛星亂,蕪滿春城緑髮齊。長憶憑闌風雨後,斷虹明處海天低。

《牧牛兒》

牧牛兒,遠陂牧,遠陀牧牛芳草緑,兒怒掉鞭牛不觸。澗邊柳古南風清,麥深蔽目田野平。烏犍礪角逐草行,老㹀卧噍饑不鳴。犢兒跳梁没草去,隔林應母時一聲。老翁念兒自攜餉,出門先上岡頭望。日斜風雨濕蓑衣,拍手唱歌尋伴歸。遠村放牧風日薄,近村牧牛泥水惡。珠璣燕趙兒不知,兒生但知牛背樂。

晁補之《和關彦遠》

海中羣魚化黄雀。林鳥移巢避歲惡。鄴王城上秋風驚。昔時城中鄴王第,只今蔓草無人行。但見黄河咆哮奔碣石,秋風吹灘起沙礫。翩翩動衣裳,游子悲故鄉。忽憶若耶溪頭採薪鄭巨君。南風溪頭曉,北風溪頭昏。一行作吏,此事便廢。夢中葉落,覺有歸意。歸與歸與?吾黨成斐然。君今生二毛,我亦非少年。胡爲車如雞栖鄴城裏。朝風吹馬鬃,莫風吹馬尾?與人三歲居,如何連屋似千里?我則不狂;曾謂吾狂。不吾知,亦何傷。安能户三尺喙家一吭?人亦有言,人各有志。吞若雲夢者八九,長劍耿介倚天外。有如陳仲舉,庭宇亦不治。吾乃今知貴不若賤無憂,富不若貧無求。負日之燠吾重裘;芹子之飫吾食牛;心戰故臞,得道故肥吾封侯。匹夫懷璧將誰尤?歸與歸與?豈無揚雄宅一區。舍前青山木扶疏,舍後流水有菰蒲。今我不樂日月除,尺則不足寸有餘。七十二鑽莫能免豫且。無所可用乃有百歲樗。龔生竟夭天年非吾徒。

陳師道《次韻李推節九日登高》

平林廣野騎臺荒,山寺鳴鐘報夕陽。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只作去年香。巾欹更覺霜侵鬢,語妙何妨石作腸?落木無邊江不盡,此身此日更須忙?

黄庭堅《戲贈彦深》

李髯家徒四壁立,未嘗一飯能留客。春寒茅屋交相風,倚墻捫虱讀書策。老妻甘貧能養姑,寧剪髮鬟不典書。大兒得餐不索魚,小兒得袴不索襦。庾郎鮭菜二十七,太常齋日三百餘。上一分膰一飽飯,藏神夢訴羊蹴蔬。世傳寒士有食籍,一生當飯百瓮葅。冥冥主張審如此,附郭小圃宜勤鉏。葱秧青青葵甲緑,早韭晚菘羹糝熟。充虚解戰賴湯餅,芼以䓅齑與甘菊。幾日憐槐已著花,一心咒筍莫成粥。羣兒笑髯窮百巧,我謂勝人飯重肉。羣兒笑髯不若人,我獨愛髯無事貧。君不見猛虎即人厭麋鹿,人還寢皮食其肉。濡須終與豕俱焦,飫肥食甘果非福。蟲蟻無知不足驚,横目之民萬物靈。請食熊蹯楚千乘,立死山壁漢公卿。李髯作人有佳處,李髯作詩有佳句。雖無厚禄故人書,門外猶多長者車。我讀揚雄《逐貧賦》,斯人用意未全疏。

黄庭堅《登快閣》

痴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爲佳人絶,青眼聊因美酒横。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


東坡流輩能詩者,尚有清江三孔文仲,字經父;武仲,字常父;平仲,字毅父;新淦人。嘉祐、治平中,相繼登進士第。文仲仕至中書舍人。武仲至禮部侍郎。平仲至金部郎中。及文與可。名同,蜀人。第進士。仕至太常博士,集賢校理。元豐初,出守湖州,道卒。三孔詩文仲新奇,武仲幽峭,平仲夭矯孤警,在當日極負盛名。與可爲東坡中表。東坡稱其有四絶:詩一,《楚辭》二,草書三,畫四也。然其餘藝,皆爲畫名所掩。

孔武仲《瓜步阻風》

昨日焚香謁聖母,青山鞠躬如負弩。但乞天開萬里明,掃去浮云戢風雨。謂宜言發即響報,豈知神不聽我語?門前白浪如銀山,江上狂風如怒虎。船痴艣硬不能拔,未免栖遲傍洲渚。輕盈但愛白鷗飛,顛頓可憐芳草舞。三江五湖歷已盡。勢合平夷反齟齬。上水歌呼下水愁,北船縈絆南船去。寄言南船莫雄豪,萬事低昂如桔槔。我當賣劍買牲牢,再掃靈宇陳肩尻,黄金壺樽沃香醪。神喜借以南風高,揚帆拍手笑爾曹。不知流落何江皋,荒洲寂寥聽怒號。

孔平仲《八月十六日玩月》

團團冰鏡吐清暉,今夜何如昨夜時?只恐月光無好惡,自憐人意有盈虧。風摩露洗非常潔,地闊天空是處宜。百尺曹亭吾獨有,更教玉笛倚欄吹。

文同《望雲樓》

巴山樓之東,秦嶺樓之北。樓上捲簾時,滿樓雲一色。


江西詩派之説,起自吕居仁。居仁,名本中,好問子,祖謙其孫也。居仁作《江西詩社宗派圖》,自山谷而下,列陳師道、潘大臨、字邠老,黄岡人。謝逸、字無逸,號溪堂,臨川人。洪芻、字駒父,朋之弟,靖康中,仕至諫議大夫。後謫沙門島以卒。饒節、字德操,撫州人。後爲僧,號倚松道人。陸放翁稱爲當時詩僧第一。僧祖可、徐俯、字詩川,分宜人。《獨醒雜識》謂汪藻之詩,得之徐俯,俯得之其舅黄庭堅。洪朋、字黽父,南昌人。山谷之甥。與弟芻、炎、羽號爲四洪。林敏修、敏功弟。洪炎、字玉父。元祐末進士。仕至秘書少監。汪革、字信民,臨川人。紹聖進士。李錞、韓駒、字子蒼。蜀仙井監人。政和中召試,賜進士出身,累除中書舍人,出知江州。李彭、字商老,建昌人。晁冲之、字叔用,號具茨,開封人。江端本、字之開,開封人。楊符、謝薖、逸弟,字幼槃,號竹友。夏媿、字均父,蘄人。林敏功、字子仁,蘄春人。潘大觀、字仲達,大臨弟。何顒、字人表。王直方、僧善權、高荷字子勉,自號還還先生,京西人,元祐太學生,晚爲童貫客,得蘭州通判以終。二十五人,而以己爲殿。其《序》云:“唐自李、杜之出,焜燿一世。後之言詩者,皆莫能及。至韓、柳、孟郊、張籍諸人,激昂奮厲終不能與前作者並。元和至國朝,歌詩之作,多依效舊文,未盡所趣。惟豫章始大而力振之,抑揚反復,盡兼衆體。而後學者,同作並和。雖體制或異,要皆所傳者一。予故録其名字,以遺來者。”《漁隱叢話》謂:“豫章自出機杼,别成一家。清新奇巧,是其所長。若言抑揚反復,盡兼衆體,則非也。元和至今,騷翁墨客,代不乏人。觀其英詞傑句,真能發明古人所不到處,卓然成立者甚衆。若言多依舊文,未盡所趣,又非也。所列二十五人,其間知名之士,有詩句傳於世,爲時所稱道者,止數人而已。其餘無聞矣。居仁此圖之作,選擇弗精,議論不公,予是以辯之。”劉後村亦云:“《宗派圖》中,如陳後山,彭城人;韓子蒼,陵陽人;潘邠老,黄州人;夏均父、二林,蘄人;晁叔用、江之開,開封人;李商老,南康人;祖可,京口人;高子勉,京西人;皆非江西人也。同時如曾文清,乃贛人,又與紫薇公以詩往還,而不入派,不知紫薇去取之意云何?惜當日無人以此叩之。”案此圖爲居仁少日游戲之作,原不能據爲定評。然蘇、黄詩派,確能牢籠一代,而爲宋詩之特色,則不可誣也。此爲宋詩,其他皆與唐相出入。今録居仁及《宗派圖》中人詩數首於下。

吕本中《讀書》

老去有餘業,讀書空作勞。時聞夜蟲響,每伴午雞號。久静能忘病,因行得出遨?胡爲有百苦,膏火自煎熬。

吕本中《海陵病中》

病知前路資糧少,老覺生平事業非。無數青山隔滄海,與誰同往卻同歸?

謝逸《寄隱居士》

處士骨相不封侯,卜居但得林塘幽。家藏玉唾幾千卷,手校韋編三十秋。相知四海孰青眼?高卧一麾今白頭。襄陽耆舊節獨苦,只有龐公不入州。

韓駒《和李上舍冬日書事》

北風吹日晝多陰,日暮擁階黄葉深。倦鵲繞枝翻凍影,飛鴻摩月墮孤音。推愁不去如相覓,與老無期稍見侵,願借微官少年事,病來那復一分心?

晁冲之《書懷寄李相如》

秋風吹畦蔬,農事亦已闌。黄黄杞下菊,佳色尸冢間。我生復何如?憔悴常照顔。清晨戴星出,薄暮及日還。骯臟二十載,老髮羞儒冠。天末有佳人,秀擢如芝蘭。憮然念夙昔,風流得餘歡。緬想薄柳姿,與君同歲寒。一别事瓦裂,令人氣如山。


江西流派衍於後者,則由曾吉甫以啓南渡四大家,其最著者也。曾幾,字吉甫,贛人,徙居河南,高宗時官浙西提刑。以忤秦檜去位。居上饒之茶山,自號茶山居士。吉甫詩風骨高騫,而含蓄深遠。昔人稱其介乎豫章、劍南之間。蓋有山谷之清新,而能變其生硬者。放翁爲吉甫墓誌,謂其詩以杜甫、黄庭堅爲宗。四大家者:曰尤、楊、范、陸。方回《尤袤詩跋》:“中興以來,言詩者,必曰尤、楊、范、陸。”尤袤,字延之,無錫人。光宗時,爲禮部尚書。楊萬里,字廷秀,號誠齋,吉水人。孝宗時,仕爲秘書監。范成大,字致能,號石湖居士,吴縣人。孝宗時參知政事。陸游,字務觀,號放翁,山陰人。孝宗時,除樞密院編修。後出知衢、嚴二州。尤詩平淡雋永,於律尤勝。惜所傳無多。楊詩才力最健,間雜俚語,殊見天機。石湖才調之健,不及誠齋,而亦無誠齋之粗豪。氣象闊大,不及放翁,而亦無放翁之科臼。蓋其初年,實沿溯中唐而下,故能追溯蘇、黄,約以婉峭,自成一家也。然四家之中,要以放翁爲第一;於七律,尤縱才力所至,爲古今所不及。

曾幾《謝人分餉洞庭柑》

黄柑分似得嘗新,坐我松江震澤濱。想見霜林三百顆,夢成羅帕一雙珍。流雲噀霧真成酒,帶葉連枝絶可人。莫向君家樊素口,瓠犀微齼遠山顰。

尤袤《入春半月未有梅花再用前韵》

立馬黄昏繞曲池,幾回踏雪問南枝。不應春到花猶未,定恐寒侵力不支。隴上已驚傳信晚,樽前只想弄妝遲。臨風不語空歸去,獨立無憀自咏詩。

楊萬里《辛亥元日送張德茂自建康移帥金陵》

西湖一别忽三年,白首相從豈偶然。到得我來君恰去,正當臘後與春前。醉餘犯雪追征帽,送了憑欄望去船。待把衣冠挂神武,看渠勳業上凌煙。

范成大《初歸石湖》

曉霧朝暾紺碧烘,横塘西岸越城東。行人半出稻花上,宿鷺孤明菱葉中。信脚自能知舊路,驚心時復認鄰翁。當時手種斜橋柳,無限鳴蜩翠掃空。

陸游《黄州》

局促嘗悲類楚囚,遷流還嘆學齊優。江聲不盡英雄恨,天意無私草木秋。萬里羈愁添白髮,一帆寒日過黄州。君看赤壁終陳迹,生子何須似仲謀?

陸游《游山西村》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陸游《書憤》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陸游《新夏感事》

百花過盡緑陰成,漠漠爐煙睡晚晴。病起兼旬疏把酒,山深四月始聞鶯。近傳下詔通言路,已卜餘年見太平。聖主不忘初政美,小儒惟有涕縱横。


自《宗派圖》出後,至宋末,而方回撰《瀛奎律髓》,選唐宋二代之詩,分爲四十九類。所録皆五七言近體,故名“律髓”。又有一祖三宗之説。一祖者杜陵;三宗者,山谷、無己及陳簡齋也。陳與義,字去非,號簡齋,洛陽人。紹興時爲參政。簡齋生少晚,故《宗派圖》不之及。然靖康以後,北宋詩人畧盡,而簡齋巋然獨存,實爲蘇、黄一派之後勁。其詩雖亦學蘇、黄,而實以老杜爲師。故能“以簡嚴掃繁縟,以雄渾代尖巧”,“第其品格,實在同時諸家之上”。劉後村語。惟長篇少弱耳。

陳與義《夏日集葆真池上以緑陰生晝静賦詩得静字》

清池不受暑,幽討起予病。長安車轍邊,有此荷萬柄。是身惟可懶,共寄無盡興。魚游水底涼,鳥語林間静。談餘日亭午,樹影一時正。清風不負客,意重百金贈。聊將兩鬢蓬,起照千丈鏡。微波喜摇人,小立待其定。梁王今何許?柳色幾衰盛?人生行樂耳,詩律已其剩。邂逅一尊酒,他年五君咏。重期踏月來,夜半嘯煙艇。


理學家謂文以載道,以華而無實爲大戒,於文尚不求其工,況於詩乎?然理之所至,時或發之於詩,亦有别趣,如邵堯夫之《擊壤集》是也。《四庫提要》:“自班固作《咏史詩》,始兆論宗。東方朔作《誡子詩》,始涉理路。沿及北宋,鄙唐人之不知道,於是以論理爲本,以修詞爲末,而詩格於是乎大變,此集其尤著者也。朱國楨《涌幢小品》曰:‘佛語衍爲寒山詩,儒語衍爲《擊壤集》,此聖人平易近人,覺世唤醒之妙用。’是亦一説。然北宋自嘉祐以前,厭五季佻薄之弊,事事反樸還淳。其人品,率以光明豁達爲宗。其文章,亦以平實坦易爲主。故一時作者,往往衍《長慶》餘風。邵子之詩,其源亦出白居易,而晚年絶意世事,不復以文字爲長。意所欲言,自抒胸臆,原脱然於詩法之外。毁之者務以聲律繩之,固所謂繆傷海鳥,横斥山木。譽之者以爲風雅正傳,轉相摹放,亦爲刻畫無鹽,唐突西子,失邵子之所以爲詩矣。況邵子之詩,不過不苦吟以求工,亦非以工爲厲禁。如邵伯温《聞見前録》所載《安樂窩》詩曰:‘半記不記夢覺後,似愁無愁情倦時。擁衾側卧未欲起,簾外落花撩亂飛。’此雖置之江西派中,有何不可?而明人乃惟以鄙俚相高,又烏知邵子哉?”南渡以後,理學家能爲歌詩者,以朱子之父喬年及劉屏山名子翬,字彦冲,崇安人。韐子,子羽弟也。朱子以父遺命,嘗禀學焉。爲最著。屏山與吕居仁、曾茶山、韓子蒼游。詩境清遠,絶似劉長卿。至朱子,則學力深厚,且游心漢、魏,一以雅正爲宗。固非凡艷所能儔,尤非樸塞者所可擬矣。朱子嘗言:“欲抄取經史諸書所載韻語。及文選漢、魏古詞,以盡乎郭景純、陶淵明之所作,自爲一編。而附於‘三百篇’、《楚辭》之後,以爲詩之根本準則。又於其下二等之中,擇其近於古者,各爲一編,以爲之羽翼輿衛。其不合者,則悉去之,不使其接於耳目,入於胸次。要使方寸之中,無一字世俗言語意思,則其詩不期於高遠而自高遠矣。”案此言頗能通觀古今,不徒别裁僞體也。

邵雍《插花吟》

頭上花枝照酒巵,酒巵中有好花枝。身經兩世太平日,眼見四朝全盛時。況復筋骸粗康健,那堪時節正芳菲。酒涵花影紅光溜,争忍花前不醉歸?

朱松《答林康民見和梅花詩》

寒庵人家碧溪尾,一樹江梅卧清泚。仙姿不受凡眼污,風斂天香瘴煙裏。向來休沐偶無事,誰從我游二三子。彎碕曲徑一攜手,凍雀驚飛亂英委。班荆勸客小延伫,酌酒賦詩相料理。多情入骨憐風味,依倚横斜嚼冰蕊。至今清夢挂殘月,强作短歌傳素齒。韻高常恨向難稱,賴有君詩清且美。天涯歲晚感鄉物,歸歟何時路千里。樓一笛雪漫空,回首江皋淚如洗。

劉子翬《聞筝》

月高夜鳴筝,聲從綺窗來。隨風更迢遰,縈云暫徘徊。餘音若可玩,繁弦互相催。不見理筝人,遥知心所懷,寧悲舊寵棄,豈念新期乖?含情鬱不發,寄曲宣餘哀。一彈飛霜零,再撫流光頽。每恨聽者希,銀甲生浮埃。幽幽孤鳳鳴,衆鳥聲難諧。盛年嗟不偶,況乃容華衰?道同符片諾,志異勞百媒。棲棲墻東客,亦抱凌雲才。

朱熹《六月十五詣水公庵雨作》

雲起欲爲雨,中川分晦明。才驚横嶺斷,已覺疏林鳴。空際旱塵滅,虚堂涼思生。頽檐滴瀝餘,忽作流泉傾。況此高人居,地偏園景清。芳馨雜峭蒨,俯仰同鮮榮。我來偶兹適,中懷澹無營。歸路緑泱漭,因之想巖耕。

朱熹《九日登天湖以菊花須插滿頭歸分韻賦詩得歸字》

去歲瀟湘重九時,滿城寒雨客思歸。故山此日還佳節,黄菊清尊更晚暉。短髮無多休落帽,長風不斷且吹衣。相看下視人寰小,只合從今老翠微。

朱熹《泛舟》

昨夜江邊春水生,艨艟巨艦一毛輕。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永嘉、永康兩派,較重文辭。永嘉後學,以文名者尤多。水心之學,於伊、洛最多異同;而其詩亦宗法晚唐,卓然自立於江西派之外。豪傑之士,固不隨風氣爲轉移哉!水心之後有四靈,徐照,字道輝,一字靈輝。徐璣,字文淵,一字致中,號靈淵。翁卷,字續古,一字靈舒。趙師秀,字紫芝,一字靈秀。皆永嘉人。人以其字號皆有靈字,稱之爲永嘉四靈。詩格皆清而不高,稍開《江湖集》一派矣。

葉適《游小園不值》

應嫌屐齒印蒼苔,十叩柴扉九不開。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

徐璣《春日游張提舉園池》

西野芳菲路,春風正可尋。山城依曲渚,古渡入修林。長日多飛絮,游人愛緑陰。晚來歌吹起,惟覺畫堂深。

趙師秀《巖居僧》

開扉在石層,盡日少人登。一鳥過寒木,數花摇翠藤。茗煎冰下水,香炷佛前燈。吾亦逃名者,何因似此僧?


《江湖集》者,宋末陳起所刻。起,字宗之,臨安人。設書肆於睦親坊。世所傳宋本書,稱“臨安陳道人家開雕”者是也。起亦能詩,一時江湖詩人,多與之善。乃匯所得,刊爲是書。在當時蓋隨得隨刻,故世所傳本,名稱猥多,卷帙多少亦不一。《四庫》據以著録之本,凡九十五卷,六十二家。又據《永樂大典》所載,爲是本所無者,輯爲《江湖後集》,凡四十七家。又詩餘二人,都四十九家。其名俱見《四庫提要》。《提要》曰:方回《瀛奎律髓》曰:寶慶初,史彌遠廢立之際,錢塘書肆陳起宗之能詩。凡江湖詩人,俱與之善。刊《江湖集》以售。劉潛夫《南岳稿》亦與焉。宗之賦詩有云:秋雨梧桐皇子府,春風楊柳相公橋。本改劉屏山句也。或嫁秋雨春風句爲敖器之所作。言者并潛夫《梅詩》論列,劈《江湖集》板,二人皆坐罪,而宗之坐流配。於是詔禁士大夫作詩。紹定癸巳,彌遠死,詩禁乃解。今此本無劉克莊《南岳稿》。且彌遠死於紹定六年,而此本諸集,多載端平、淳祐、寶祐,紀年反在其後。又張端義《貴耳集》,自稱其《挽周晉仙詩》載《江湖集》中,而此本無端義詩。又周密《齊東野語》載寶慶間,李知孝爲言官,與曾極景建有隙,欲尋釁以報之。適極有春詩曰:九十日春晴日少,一千年事亂時多。刊之《江湖集》中。因復改劉子翬《汴京紀事》一聯云:秋雨梧桐皇子宅,春風楊柳相公橋,以爲指巴陵及史丞相。及劉潛夫《黄巢戰場詩》曰:未必朱三能跋扈,只緣鄭五欠經綸。皆指爲謗訕。同時被累者,如敖陶孫、周文璞、趙師秀,及刊詩陳起,皆不免焉。而此本無曾極詩,亦無趙師秀詩。且洪邁、姜夔,皆孝宗時人。而邁及吴淵,位皆通顯,尤不應列之江湖。疑原本殘闕,後人綴拾補綴,已非陳起之舊矣。又曰:起書刻非一時,版非一律。故諸家所藏,少或二十八家,多至六十四家。輾轉傳鈔、真贋錯雜,莫詳孰爲原本。今檢《永樂大典》所載,有《江湖集》,有《江湖前集》,有《江湖後集》,有《江湖續集》,有《中興江湖集》諸名。其接次刊刻之迹,畧可考見。案此書既係接次刊刻,而在當時又經一文字獄,固宜其傳本之錯雜也。《提要》謂“宋末詩格卑靡,所録不必盡工。惟南渡後詩家,姓氏不顯者,多賴是書以傳”耳。今案宋之末造,蓋爲江西派窮而思變之時。四靈與江湖派皆是也。此未嘗非自然之勢,特兩派之才力,皆未能自振拔耳。今録陳起詩一首於下,以見所謂江湖派者之面目焉。

陳起《湖上即事》

波光山色雨盈盈,短策青鞋信意行。葑草煙開遥認鷺,柳條春蚤未藏鶯。誰家艷飲歌初歇?有客孤舟笛再横。風景無窮吟莫盡,且將酩酊樂浮生。


列名《江湖集》中者,劉克莊、戴復古,詩筆皆頗清健。戴復古,字式之,號石屏,天台人。克莊《冬日》詩云:“晴窗早覺愛朝曦,竹外秋聲漸作威。命僕安排新暖閣,呼童熨帖舊寒衣。葉浮嫩緑酒初熟,橙切香黄蟹正肥。蓉菊滿園皆可羡,賞心從此莫相違。”復古《江村晚眺》云:“江頭落日照平沙,潮退魚舠閣岸斜。白鳥一雙臨水立,見人驚起入蘆花。”皆有氣韻,與專學晚唐,力弱而不能自舉者異矣。又方秋崖,在宋末詩人中,詩亦清俊可喜。如《泊歇浦》云:“人行秋色裏,雁落客愁邊。”《夢尋梅》云:“馬蹄殘雪六七里,山觜有梅三四花。”乃真晚唐佳句。非貌似清新,而實陳陳相因者比也。戴氏爲放翁門人,方回極稱之,蓋非囿於江湖派者。

四靈、江湖,雖皆不能自振,而宋之亡,一二孤臣遺老,頗有雄奇之概,幽怨之思,足以抗手作家者,此則時會爲之也。宋末諸臣,精忠義烈最著者,當推文文山及謝疊山。文山詩學杜陵,渾灝流轉。《正氣》一歌,久爲世所傳誦,他作亦能稱是。疊山之作,則清寒淡遠,自饒逸致。遺民中如謝皋羽名翱,一字皋父,長溪人。自號晞髮道人。詩極奇崛,林霽山詩極纏綿,霽山,名景熙,平陽人。又有鄭所南、名思肖,字憶翁,連江人。真山民、汪元量等。雖詩格或異,而所感則同,不無危苦之辭,惟以悲哀爲主。其氣格,實非南宋末造江湖詩人所及云。元量,號水雲。宋亡,爲黄冠。往來匡廬、彭蠡間。山民始末不可考。或云:李生喬嘗嘆其不愧乃祖文忠西山。真德秀號西山,謚文忠,因疑爲德秀後。或又謂本名桂芳,括蒼人,嘗登進士第云。

文天祥《重陽》

風卷車塵弄曉寒,天涯流落寸心丹。去年醉與茱萸别,不把今年作健看。

謝枋得《慶全庵桃花》

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是一年春。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

謝翱《秋夜詞》

愁生山外山,恨殺樹邊樹。隔斷秋月明,不使共一處。

林景熙《京口月夕書懷》

山風吹酒醒,秋入夜燈涼。萬事已華髮,百年多異鄉。遠城江氣白,高樹月痕蒼。忽憶憑樓處,淮天雁叫霜。


論詩論文之作,皆至宋而漸多。宋人詩話,傳於今者尤夥。其著者,如歐陽修之《六一詩話》、劉攽之《中山詩話》、陳師道之《後山詩話》、吕本中之《紫薇詩話》、葉夢得之《石林詩話》、楊萬里之《誠齋詩話》、周必大之《二老堂詩話》等。其採摭最富者,當推胡仔之《苕溪漁隱叢話》、魏慶之之《詩人玉屑》。胡書採摭北宋詩話,魏書採摭南宋詩話畧備。然多東鱗西爪之談,能確立一家宗旨者甚罕。有之者,其惟嚴羽之《滄浪詩話》乎?羽,字儀卿,一字丹邱,自號滄浪逋客,邵武人。案宋末,江西派之詩,發泄已盡,漸流於粗獷直率,寖至入於空滑,其道已窮。四靈江湖,又淺薄不足效。欲振起之,計惟有返諸渾厚超妙之境。此詩家之正路,亦當時主持風會者應有之義也。羽之論詩也,曰:“論詩如論禪。漢、魏、晉、盛唐之詩,第一義也。大曆已還,已落第二義矣。晚唐之詩,則聲聞闢支果也。”“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詩出退之上者,妙悟故也。”又曰:“詩有别材,非關書也。詩有别趣,非關理也。而古人未嘗不讀書,不窮理,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詩人,惟在興趣。羚羊挂角,無迹可求。故其妙處,瑩澈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近代諸公,作奇特解會。以文字爲詩,以議論爲詩,以才學爲詩。以是爲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其於江西及四靈等,皆深致其不滿焉。案一種文字,皆有其初起及極盛之時,過此則其道已窮,不得不爲逾分之發泄。至於此,則菁華竭而真意灕矣。自六朝以前,皆可謂詩之初期。如旭日方升,未臻極盛。至於盛唐,而如日中天矣。中晚以降,不得不漸趨於薄者,勢也。厭其薄而更趨於别一途,舉昔人所藴而不發者,而一泄無餘焉,則宋詩是也。既已發泄務盡,而又欲挽而返之於渾涵之境,於理於勢,皆有所不能。滄浪之論,非不正也。然率其道而行之,不爲明七子之貌襲,則爲王漁洋之神韻耳。然其説雖不能行,而分别詩境之高下,則確是不易之論。得其説而存之,於文學之批評,固不無裨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