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跃动的孤影

初夏的风,吹拂着武藏野的大地。

眠狂四郎伫立在涩谷的一个丘陵上。

宫益町的商铺早已沉浸在东方漆黑的夜幕里。远望过去,树木、杂草、麦穗被染成浓淡不同之色。十里外杂草丛生的广阔平原,像是给朦胧的远山镶了一层边。长长的堀川在平原中央蜿蜒,闪烁着白光。

白云缭绕着富士山,仿佛被从半山腰处切开了似的。

狂四郎脚下的这片丘陵上只剩下三棵野漆树,树影映在杂草上。之前矗立在此的壮观宅第早已不见痕迹。

其中一棵树下安放着一块未经加工的天然小石头。狂四郎凝神注视,那是十多年前他自己搬过来的。石头上刻着的“灵”字,是少年狂四郎挥舞凿子和锤子的成果。

这里,是狂四郎母亲的坟墓。

母亲曾对狂四郎留下遗言,说希望永眠于这片丘陵。母亲的祖先是豪族,她常常为此感到自豪——这里是他们荣华一时的地方。

今天,是母亲的忌日。让人费解的是,有人已经在狂四郎来之前祭拜过了。碑前的供花器皿中插着毒八角[40],香细细的烟气还在缭绕。

即使住在附近的人发现这里有个坟墓,帮我上供,也应该没人知道今天是母亲的忌日吧。

当初,狂四郎自己一个人悄悄挖了个墓穴,把尸体背过来埋掉。那是他决意一个人活下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

狂四郎自懂事以来,就和母亲相依为命。广尾町祥云寺院内靠边的一间小茶室便是他们的家。

听祥云寺的小僧说,母亲是麻布(地名)一大旗本之女。至于为何只有母亲与自己两人躲避在此,狂四郎也是在母亲去世之后才探明原因的。他平时连出寺门都被严厉禁止。

让母亲不幸的秘密,到底有多么可怕、多么悲惨呢?那个冬天的夜晚又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了狂四郎的脑海。当时,他才十岁。

那天半夜,狂四郎突然醒来,听到内厅传来轻微异响,于是起身。

“母亲!”他一边喊着,一边向隔壁卧房走去。

母亲没在。

狂四郎从壁龛上取下护身刀,轻轻地躲到走廊,慢慢靠近内厅。

狂四郎透过拉门缝隙窥探的刹那,一阵强烈的眩晕顷刻袭来。十岁的少年吓得忙用手捂住嘴巴以防叫出声来。能有如此修养,还要多亏母亲平素严格的武士教育。

然而,让狂四郎意想不到的是,里面的母亲居然一丝不挂赤裸裸地仰卧在壁龛上。她的前额、胳膊、大腿上都放满了蜡烛,烛焰在空中轻轻地晃动。

墙上挂着一幅挂轴,挂轴上画着一个可怕的黑衣人,嘴巴大得一直咧到了耳朵,样子着实恐怖。黑衣人留着长长的指甲,十个指头悉数伸向母亲,仿佛要猛扑上去抓住母亲的裸体,简直跟真的一样。

在这个奇怪祭坛前面跪着一个彪形大汉。此人一头褐发,鼻梁高得吓人。对于一个刚刚懂事且从未出过门的少年来说,狂四郎还不能当即断定这个彪形大汉就是外国人。正因如此,他又不得不承受看到“怪物”所带来的打击。大汉嘟哝着什么,嘴里发出低沉奇怪的声音。而且,右手一直拿着一个装有红色液体的玻璃酒杯。

狂四郎没有拔刀纵身而入,并非是因为恐惧,而是不想看到母亲那悲惨的样子。

在深感震惊的同时,狂四郎将视线离开了门缝。然后,他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卧房。

此后,那幅奇怪的画像、母亲白皙的裸体、以及彪形大汉的相貌常常冷不防地出现在狂四郎眼前,吓得他胸口阵阵剧痛。

次日醒来,狂四郎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他希望这仅仅只是一场梦。但他却发现了内厅壁龛上的蜡烛油滴。狂四郎深受打击,仿佛陷入了无底深渊,绝望极了。

狂四郎一直将此事深深埋藏在心底,从未想过要追问母亲。这也是他长大以后私下觉得自己值得称赞的一件事。

后来,那个外国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狂四郎之所以二十岁时去了长崎,就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非常怀疑自己血液中的另一半是外国人的。强烈的惊愕驱使他不顾一切地离开了江户。

狂四郎在长崎拼命调查,弄清楚了两件事情。

其一——

在自己出生的两年前,英国船只驶入长崎,船上有位荷兰人医师。得到幕府默认后,该医师去江户向前野良泽等兰医传授新型医术。然而,憎恨这些兰医的儒医们向幕府告发,说他们教授医术是幌子,实际上都是一些为了在日本传道而从马尼拉来到此地的传教士。后来医师被抓,圣像被踩,事情也终于告一段落。

其二——

提起伴天连(即天主教传教士),江户时代日本的天主教徒曾被强迫改教,由原来侍奉耶稣改为信奉恶魔,并通过这种方式来忏悔自己的罪过。祭祀天主的祭台上,要张贴恶魔,供奉活生生的裸女,仰天痛饮混有经血和精液的液体来代替纯净的葡萄酒,嘴里还念着反神的咒语。据说这就是生活在大海彼岸国家的离经叛道者们进行的黑弥撒。

——那个荷兰的天主教改教教徒,不就是我的父亲吗?

——因承受不了改教之罪的烦恼,于是用恶魔的行径让自己坠入地狱……对了,还奸污了清纯的武家之女,生下了我,不是吗?

——那晚的彪形大汉,就是那个家伙吧。牺牲母亲进行了黑弥撒,不是吗?

这个让人心如刀绞的事实,就是狂四郎从长崎带回来的惨不忍睹的礼物。

现如今——

狂四郎凝然盯视着母亲的坟墓,经过那一番调查,他内心已经不想再为此而难过了。

可是,思念亡母的孤寂占据了他整个胸膛。

在狂四郎的印象中,他从没见母亲大声说过话,没见母亲笑过。母亲是个举止动作如影子一般安静的女人,也是狂四郎在这世上唯一爱过的女人。

“母亲!”

狂四郎低声轻唤。可是,那冷冰冰的声音,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狂四郎慢慢地从山丘上下来,脑海里已经没有了母亲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美保代的面容。

自从没能拿回男人偶之后,狂四郎再也没去过常磐津文字若的家。眼看着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

狂四郎心里一直有个解不开的结,他怎么都想不通一个女人为什么会豁出性命去保护男人偶头。好几次他都想当面问一问常磐津文字若。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狂四郎总觉得一定要让男人偶头回到美保代的手中。所以,他总觉有些焦躁,心里根本安静不下来……

尽管如此,在狂四郎心底某处,同时又存在着一种虚无的自嘲,用以排除这种焦虑。

——怎么都成,我哪里知道!

狂四郎低声嘟哝,以打消再去想美保代的念头。他一个人行走在堀川边上。耳边时不时传来秧鸡的叫声。

不大工夫,狂四郎便穿过旱田,越过宫益町的街道,来到了御岳神社的门前。

那些背着母亲跟随男仆参拜神社祭典的幼年时光,一幕幕地浮现在狂四郎的脑海,他突然抬脚进入神社。

寺院空荡而宽阔,正中央长着一棵高大的公孙树,淡青色的新叶生得繁茂,树影拉长,这情景似乎在哪里见过。

树对面不时传来孩子们唱歌的声音,令狂四郎空虚的内心顿时平静下来。

笼子缝,笼子缝,

笼子中的鸟儿,

何时飞出来?[41]

狂四郎绕过树干,看到四五个七八岁的男孩儿和女孩儿手牵着手,正围成一个圆转圈。

狂四郎停下脚步,笑了起来。少年时,大人是不允许他玩这种游戏的。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孩子们无心描绘的风景在眠狂四郎这个大人眼里是那么美丽。

紧接着——

一个男孩儿突然停了下来,诧异地仰头看着狂四郎的脸。看着看着,脸上浮现出一丝恐惧,随即便一言不发地跑开了。

顺着这个男孩儿的目光,其余孩子也抬头看了过来,刚一看到狂四郎,就吓得撒腿逃走。

只留下站在中间的那个女孩儿,依然老实巴交地用双手捂着脸,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那样子着实可怜。

狂四郎胸口噌地冒出一股暖流。他的内心因为这温暖的感动颤抖了一下,当然,这只发生在注视孩子们游戏的时候。

这世上最纯洁、最美丽的,莫过于沉醉在竹马、滚圈、拍纸牌、跳绳、抬轿子、竹片、淀川的水车、天神小道[42]、插拳、捉迷藏等游戏中的孩子们的样子了。

然而,对于满怀亲切注视自己的狂四郎,孩子们却出乎意料地感到恐惧,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最后剩下的这个女孩儿,也害怕地把手从脸上移开,站起身子。狂四郎朝她微笑,温柔地说:“大家都去那边了哦。”

但不知何故,女孩儿依然表情僵硬,嘴唇颤抖,“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她边哭边往外跑,不料被石头绊倒,哭得倒更大声了。狂四郎茫然伫立,目送着女孩儿跑开的背影,突听得有人对他说道:

“这位——”

狂四郎扭过头去,才发现不远处有一位老人。此人七十有余,身着蝉翼薄绢僧衣,裹着头巾,正坐在石灯的台阶上,垂下雪白的胡须,一副宗匠的装束。他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商家隐居者独有的冷峻之气。

“把孩子们都吓跑了吧。”老人家展颜说道。

“是我的模样,看起来太不寻常了。”

“不,不是容貌的原因。”老人十分镇静地否定。

“您说什么?让孩子们感到害怕的若不是表情,那是——”

“是夹杂着血腥味儿的剑气。”老人一针见血。

瞬间,狂四郎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凶恶。

老人立时责怪道:“对——就是这种杀气!”

狂四郎认输了。老人脸上显现出满满的笑容。

“你居然能察觉到我的剑气,看来并非寻常之辈。”

“哪里,连孩子都能感觉得出来。”老人巧妙地回答道。随后,他站起身来,“寒舍就在前面,顺便小坐一下如何?”

“如果是和尚味十足的说教,还是免了。”

“您能这么抬举我,我深感荣幸。那个,我最近对茶道很感兴趣。既然来了,刚好我也需要客人啊。因此才想劳您大驾品尝品尝,仅此而已。”

老人态度柔和地邀请一番,便自顾自地前行带路。

老人的家在一片清净的杂树林中。

午后的阳光从树枝间静静地洒落下来,在地面上编织成不同的花样。狂四郎沿着小路穿过冠木门,走过长满苔藓的石板路,来到玄关前。木瓦板屋顶,长长的屋檐,左右有两根柱子,整栋建筑散发着典雅古朴的气息。

出来迎接的女佣,言谈举止间透出有别于商家佣人的优雅。狂四郎被引至客室。这房间的构造虽是田园风格,但却漂亮得简直不敢让人相信,着实让狂四郎大吃了一惊。

这里的各式物品,似乎每件都有自己光辉的历史。三联山水挂画、香炉、花瓶、烛台、多层饭笼、茶叶罐、茶碗、火盆、烧水壶,无论哪个都保留着独有的品味。特别是放在黑色柜子上的书箱,是刻着食松鹤泥金画的唐柜,甚是优美。

——这绝非是普通武士住的地方。

狂四郎这么琢磨着,却一直没吭声。

老人也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点茶。

他那点茶的样子像是已参透了茶道的奥秘,狂四郎这点还是能够想象出来的。老人举止优雅,没有丝毫疏忽。他将所有工具和整个过程中蕴含的风韵雅致毫无遗漏地展现给了狂四郎,希望这么做能够胜过千言万语的说教。

接过印有云鹤底纹图案的茶碗之际,狂四郎猛然省起自己还不知道喝茶的方法。待他端正喝茶姿势的瞬间,心中顿觉别扭。

狂四郎心道:自己端正喝茶姿势之时,血腥的剑气想必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吧。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老人家蔑视。

老人点茶时一直保持着谨慎之态,给茶道增添了几分淡泊素雅的禅趣。剑道中的严谨大概也洋溢着那种悠远和平静。

——去他的!我就是要外露剑气,能怎么着!

狂四郎一饮而尽。随后,将双手端正地置于膝上,道:“我叫眠狂四郎,是个一贫如洗的浪人。敢问您老人家如何称呼?”

“一个喜爱茶道的老头子和一个偶然邂逅的客人,你我二人便保持这样的身份,就此别过吧。很抱歉,我以为您的大名并非真名,所以,您也就叫我乐水楼吧。”

狂四郎无论再怎么执拗地追问,老人丝毫不肯更多透露自己的身份。

此时,女佣打开拉门,拿进来一个盖着绸巾的东西。

乐水楼老人接过,顺手放在了狂四郎的面前。

“不知您对此物是否有兴趣,请笑纳。”

狂四郎掀开绸巾,托盘上露出一个长约一寸五六分、用金丝和银线绣着松竹梅的丝绸小包袱。

“这是?”

“这是十炷香。有兴趣的话,可以经常闻一下。闻香的气味,可以平息剑气,让你平静下来,消除邪念。”

狂四郎找不到理由拒绝,在谢过老者后,接过礼物。此时,他无意中正好听到女佣低声跟主人说的话。

“静香施主来了。说是做了些粽子,让我来跟您通报一声。”

——静香?!

狂四郎脑子里反射似的强烈地回荡着这个名字。

这不是手下败将茅场修理之介妹妹的名字么。

“让她稍等一下。”

“这……我马上过去。”

听到此话,狂四郎道:“哎呀……就此别过,您过去吧。”话音未落,便已起身。

狂四郎出了宅第,走过大半个街道,在一棵松树下停住了脚步。粗粗细细的竹子编成的篱笆墙从宅第门口一直绵延至此。

——乐水楼!

果真是适合那个老人家的雅号。如此说来,堀川里的水的确是一直流到了客室廊下的。

——这人是谁呢?

狂四郎感到奇怪。此人一定是个曾在政道上颇有权势的人物,后来隐居到了此处。

狂四郎叉着双手,从远处出神地凝视着与幽静的氛围相称的宅第门前。衣服右边的袖子里放着女人偶头,左边的袖子里放着刚刚收到的香包。

狂四郎内心忽然感到一阵孤独,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

——或许,那个老人家知道我,才故意邀我来此?

这个疑惑纠缠着狂四郎,使他难以马上离去。

“来啦!”

看到偷偷溜出大门的年轻姑娘时,狂四郎对自己点了点头——果然如此,就是她。

那个低着头朝这边走来的,确实是茅场修理之介的妹妹。

狂四郎慢悠悠地拦住去路,静香顿时吓得呆住。

“真巧啊,在这里碰到。”狂四郎故意摆出一副爽朗的笑脸。

“您适才造访的那户人家,我也去过。”

“……”

“不过,真不巧,我对那家主人的情况一无所知,因此打算向您请教,我想您一定知道,所以就一直在这里等您。”

“……”

“烦请告知。”

静香犹豫了片刻,“主人是我的外祖父。”

“尊姓大名呢?”

“前大目付[43]松平主水正。”

“什么?松平主水正?!”狂四郎愕然,表情大变。

“——那个老人家!”

意想不到的是,狂四郎祖父的名字也叫松平主水正。这并非来自母亲之口,而是祥云寺的男仆偷偷地跟狂四郎说:“大少爷的祖父叫松平主水正,是有着大目付高贵身份的旗本。”

——在母亲坟前放毒八角的原来是那个老人。我参拜时,他一定在某个地方远远地看着。还知道我是他的孙子!

狂四郎心里气血翻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

——如此说来,眼前这个姑娘就是我的表妹?被我杀死的修理之介是我的表弟?

狂四郎打了个寒战,像是乌黑的毒血逆流到了四肢,好不容易压低了语调,继续问道:“在您母亲的姐妹中,有没有……名叫千津的女人?”

“有,她是我母亲的姐姐。不过,听说千津姨妈还是少女时就已经去世了。”

——胡说!母亲生下我之后,就行尸走肉般地一直生活在古寺的书房,十多年间从未笑过!

狂四郎想大声喊叫。

但是他没有,而是从袖子里抓出香包,径直扔到地上,恨不得把它踩进土里。

——混蛋!老糊涂!当初抛弃我们母子,现在又去上什么坟,说什么教!我不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在这世上的么!

狂四郎转过身,仰头怒视天空,然后走开了。

静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目睹了外祖父的名字给这个流浪武士带来的强烈打击,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看不见的联系,便提心吊胆地跟了上去。

眼前还是一片树林。

“你,不恨我吗?”

狂四郎一边向前走,一边低声问道。

“……我想尽量忘记。”

“用向上帝祈祷的方式么——”狂四郎讥刺地说道。

突然——

狂四郎停住脚步。

静香也吓得停了下来,抬头刚好看到回过头的狂四郎眸子里散发出野兽般的刺眼绿光。

“什么是上帝!什么是救世主!”

狂四郎满腔愤怒地咆哮,突然粗鲁地靠近静香,抓住她瘦弱的肩膀。狂四郎把她那稍一用力就会被捏得粉碎般的脆弱身体推倒在繁茂的草木丛中,全身涌起一股想要强暴她少女之身的冲动。

如果静香此刻还是像刚才那般,显出一副固执地信仰神之威力的表情,狂四郎也许真的会那么做。

静香仰头看到猛地靠过来的那张凶恶的男人脸庞,眼神忽然变得悲痛起来。然而,那并非是为了请求原谅。反之,是因为她凭借女人的本能感受到了男人粗暴的表情中渗出的那种孤独的焦虑。

——被人怜悯了!

狂四郎察觉后,突然推开静香,快步离去,仿佛逃跑一般。

看着狂四郎的背影,静香此时深刻地感受到了渴望得到爱的人那悲哀的寂寞。

在常磬津文字若家的二楼——

床上的美保代闭着眼睛,安静的睡容虽然憔悴,却有种特别的绝代之美。

美保代就这么静静地仰卧着,她的心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这是女仆和金八怎么都猜不到的。

大概是等狂四郎取回男人偶头等得不耐烦了吧,这也难怪。不过,美保代并没有打算对此抱怨什么。即使文字若和金八说起狂四郎,她也无意搭腔。

“真不明白,小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尽管她梦呓时好像嘟哝过一次真心话,不过已经这么安静地躺了一整天了。她这当真是在等先生吗?”

文字若正低头思索,金八咂了下嘴:“她肯定是在等。心里还在哭呢。松字写作木字旁边一个公,离开‘公(kimi)[44]’。剩下来的‘木’。这样的事情在艺人中也有,叫潮来[45]……先生这家伙,到底去哪儿晃悠了?”[46]

“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什么?”

“小姐那样一声不吭地想下去,会抑郁的,别到时候想不开要上吊啊什么的——”

“别胡说!”

金八惊慌起身,朝台阶走去。

“小姐,我是金八——”

金八在拉门前打了声招呼,但没有得到回应。

金八慌了,急忙推开门。那睡容远看过去像是一尊石像。就在他担心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美保代睁开了眼。

金八顿时松了口气。招呼道:“呃,我是金八。”

美保代模糊的瞳孔一直注视望着天花板。“眠先生……在外面……回来了吗?”

“嗯?”

“总觉得是他回来了。”

“这,这个——”

金八吃了一惊。他绕过床铺边,从窗户里探出了半个身子。

只看到大街上身穿大号花纹浴衣[47]的卖冻粉的商贩用扁担两头挑着大四方格子货箱在悠闲地迈着步子。

“是您的错觉吧,美保代小姐。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哦。”

“这样啊……不好意思。”美保代微微叹了口气,再次闭上了眼。

那并非错觉,而是病人异常敏感的神经察觉到了站在外面的人的气息。

眠狂四郎确实在格子门前驻足过。但是,他刚要打开门的时候,又改了主意,快步离开了。

太阳即将落山,把西方的天空染成了茜草色。

晚饭时分,整条街道呈现出一片无法形容的繁华。狂四郎穿过街道,朝正觉寺桥方向走去时,察觉身后有人跟踪。不用说,必定是盯上女人偶头的密探。

——杀了吧?

狂暴的念头席卷了狂四郎的全身。

但——

今天偏偏是母亲的忌日。

两人之间只有三间的距离,不能接近,也不能拉远,结果沿着灵岩寺的围墙一直走,转进了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路。

跟踪者一副町人模样,步伐只是普通人行走的速度。寺院墙壁的裂缝处,长出一棵细细高高的松树,一根树叶茂密的树枝伸长到路中间。跟踪者看到狂四郎在此停住,自己也停下了脚步。

刹那间——

狂四郎的右手仿佛敏捷地舞动,拨开斜阳,忽地闪出一道白光。

然而什么事也没发生,狂四郎又急急忙忙地往前赶路。

——好奇怪的举动?

跟踪者觉得可疑,追到刚才狂四郎立足之地时——

没有风,却有一棵松树突然倾斜,发出骇人的巨响,刚好倒在跟踪者面前,惊了他一跳。直径六寸的树干从地上二尺高的地方断成了两截。

此时,狂四郎的身影已经远至距跟踪者三间之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