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连忙过六七天,又是一个新春的第一日——陈庄长自从夜半以后是这样安慰着自己。照例,天还不明便穿上新衣,发纸马,敬天地和祖宗,吃素水饺等每年老是不变的花样。他从学着放爆竹时记起,六十年来这些事都没变更,唯有民国元年的元旦五色旗,有许多人家在镇上度新岁。但以后一切又恢复了旧样子。每到年底买回来的印神像的白纸与做大爆竹的外皮纸,这十多年来是改用洋粉连,这变化太小,谁也觉不到。至于过惯了的不安靖与家家资用的缺乏,那不免使得年光比起多少年前冷落了许多,可是还不怨天,照例地烧香纸,拜,跪;大家见面的第一句“发财发财”的吉利话,谁还好意思不说?不过陈庄长在这个新年的清早,他于敬神之后感到不很痛快的。第一是葵园居然连个信都没捎来,也不回家过年,眼见得合家的团圆饭是吃不到了。其次是去年在镇上答应下预征的垫借项才交上一半,大概不过“五马日”便会有警备队带着差役下乡催缴。这两件事在欢迎元旦的东方淑气的老人心中交扰着,使他没了每当新年专找快乐的兴趣。

还不过早上七点,全乡村的每个人都吃过年饭,有的到镇上与别的村庄去传布贺年的喜音,有的穿着质朴的新衣在小屋里睡觉。年轻人多半是聚在一起赌牌,掷骰子。这一年只有一度的休息日子,在许多农人的心中是充满着真纯的欢乐与紧张后的愉快。然而年岁稍大一点的人除掉叹息着时光过得太快之外,对于这扰动愁苦中的新年,没有更好的兴致。虽然各个木门上仍然贴上“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忠厚传家远”等的“门封”,想着借重这可怜的好字眼慰安他们可怜的心灵。然而多少事实都一年比一年严重地摆在乡间人的面前,而且一年比一年沉重地使他们受到无法解脱的痛苦。所以虽是崭新的“门封”——红纸上的光亮黑字,在大家的眼光中也渐渐失去了光彩。

一大早的过年工作过后,几个穿着不称体的花布衣的小孩在街上捡寻爆竹,一切都很清静。陈庄长在本村几家老亲戚与有老朋友的地方走走,回家后,把家传的一件旧紫羔大马褂脱下来,自己在小客屋子中烤炭火。平常是冷清清的客屋,今日为了敬祖宗牌子,除去一桌子供菜与香烟浮绕着,便是新用瓦盆生上二斤炭火。陈庄长坐着光板的木圈椅,因为屋里添了火力,他的额角微微渗出汗。一夜不得安眠,人老了,也不想睡觉,小孩子与家中女人的笑声在后院轰动。自己没有同他们找生趣的活泼心情,尽是一袋袋的劲头很大的旱烟向喉咙里咽下。这辛苦的气味偏与他的胃口相合。他向风门外看看半阴的天与无光的太阳,轻轻地叹两口气,一会儿低下头又沉寂着想些什么。

虽是冬日,隔宿做成的鱼肉被烟气与火力的熏化,不免多少有点味道,更使屋子里的空气过于重浊了。本来想过午到镇上去拜年连带着探听事的计划变了。他一面支开风门,一面郑重地穿上马褂。知道路上泥泞,拣出家里新做的青布棉鞋包在毛巾里,仍然穿着难看的“猪窝”上路。恐怕非晚上回不来,他又恭敬地对神牌磕过头,稍为喘息着到后院中交代一句,重新外出。

到镇上吴练长家门口时已经是九点了,一样是静悄悄的。不过街头巷口上多了一些叠钱的孩子,与卖泥人、风车、糖葫芦的挑担。门口的守卫见来的是熟人,提着枪即时通报进去。接着陈庄长便换上鞋子走进吴练长家的客厅。

像是才走了一批客人,纸烟尾巴与瓜子皮铺满了当地。三间堆满了木器的屋子中间,满浮着各种烟气。靠东壁有靠背的大木床上,吴练长正陪着一位客人吸鸦片。

只留着一撮上胡,穿着青丝绉的狐腿皮袍的吴练长,一手拿着竹枪欠欠身子,招呼了一下,接着便是相互的贺年话。直到吴练长将陈庄长介绍给那位不认识的客人时,他方由床上坐了起来。

陈庄长很惊讶地看着这位客人的面目,原来他是连部的军需官。

他的烟量很可以,尽着听主人的招应话,那一个个的黑枣尽往烟斗里装,口里是吱吱的风声,尽在响个不停。烟气腾腾中显出他的铁青的面色,两只粗黑的手不住地纷忙。烟枪从口中取下来,便是香茶、纸烟,还要偷闲说上几句话。旧缎子裱的新羊皮袍盖住他的外强中干的身体,显然也是为了新年,一件十成新的发亮的马褂,一顶小缎帽,帽前有一颗珍珠,都在表示他是个不凡的拜年客人。

直待到他一气吸过七八筒鸦片以后,吴练长没与陈庄长说几句话,而这先来的客人更没工夫说。沉寂了多时,只有墙上挂的日本钟的摆声响动。陈庄长有话也不能说,还是从腰带上取下烟包来吸旱烟。同时看看屋子中的新陈设,除却北墙上挂的四乡公送的“一乡保障”的老金色木匾之外,添了一副金笺的篆字对联,两三个西洋风景玻璃画框,别的还是一些熏黑的旧字画,与长花梨木大几上的几样假古董。

“清翁,你哪里弄来的这上等货?”军需官注意的音调即时将陈庄长的眼光从金笺的古字上唤回来。“上一回你请客没吃到这样的。”他的口音不难懂,却有些异样。陈庄长听口音的经验太少,也断不定他是哪里人。

吴练长将肥胖的腮颊动了动,“哈哈”的不像从真正喜悦中笑着,“军需长你到底是行家。可不是,这是年前人家送我的上好本地土;虽是本地土,你明白这可不是我这练上的,我不许种——给官家留面子,也是我平日的主张。话说回来,咱吸吸倒可以,可不愿人人都有这嗜好。这是南乡的一个朋友因为我给他办过一点事送了我十多两,一点料子没得。我也不常吸,今天特地请你尝新……”吴练长的话是又漂亮又占地位。

“清翁,到底是出过事的人,话说出来谁都得佩服。头年前县长同咱的上司谈起来,都十分恭维清翁,说是干才,干才!”

“言重,言重!本来在地方办这些小事,不是夸口,兄弟看得不值几个钱。比起前清末年我在四川任上同那些大‘座’弹压保路会,以及诸多困难的事,这算得什么!一句话,现在的事不好办,好办;好办也难办,无论到什么时候,手腕要熟,话也得应机。能够如此,自然名利双收。我有句话不好说,也是实情,明白人不用多讲。现在的官长们是热心有余,办事的能力欠缺些——年轻的时候谁也是这样,历验久了自然可以毕业……”

“所以啦,像我们这些年轻的得处处领教。”军需官的确年纪不大,从他的光光的嘴巴看来,还不见得过三十岁。

“岂敢,岂敢!无非比别人多吃几十年饭。”

吴练长这句谦恭话却使坐在镂花太师椅上的陈庄长的心激动了一下,“不错,我比你还要多吃十多年的饭,可是一样也得处处来领教,这倒算是怎么回事?”在心上踌躇着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自己判断,紧接着又听吴在继续他的长谈。

“自然,饭一样有白吃的,兄弟幸而自三十岁便在外拿印把儿,当委员,干河工,做州县,给抚台衙门里充文案,一些事都干过。政绩说不上,可是也没曾白吃辛苦,不怕你不学习会。本来这些只凭聪明是做不来的,没有别的,一个经验,再来一个经验,末后——我说还是经验……哈哈!”吴清翁得意地说过之后,他便继续军需官的烧烟工作。

“我们在学堂中只会抱书本子,干吗用?除掉听那些妈的骗饭吃的话之外,什么都不中用!一本本的讲义现在看来只能烧火——也不然,”他巧妙地将话收转过来,“譬如当法官、干律师的同学们,还有时用得着——敲门砖——像咱入了军界哪里用得到书本子上的事!法律、诉讼,还有愈说愈糊涂的经济,不适用的商业法,你该知道还有‘商行为’,这些怪事,好在我还记得几个名字。干吗用?清翁,不只我那行法政学堂是不中用,别的还不是一样。例如咱的营长,十几岁还入过测绘学堂,现在不过认得几个外国字一、二、三、四,清翁,这不碍人家做官呀。”

“本来做官要的是手法与会办事,没见有多少学问的便会做官……”吴清翁一边吸着烟一边回答。

“这才对!官是得做!”

“岂但官是得会做,什么事会做就有便宜。”他这会儿偏过脸来对呆坐在椅子上的陈庄长看了一眼,意思是谈这种话你也应该有加入的资格,“就是在乡下办事也不好处处按着定规呆板着干,那是自己找倒霉,费力不讨好……”

“可不!所以在清翁属下的练里真是弊绝风清,令出必行!”军需官的神气很足,像是鸦片的力量恰到好处,现成的文章居然连珠似的由他口中跳出来。

“这不是一位证明——陈庄长,我们的老同事,不敢夸口,阁下问他:就像吴某人从民国二年在地方上办共和党下手,谁不是共见共闻,即使换过的多少县长与军官,也还……”嗞嗞嗞又是一筒鸦片。

“自然喽!咱们在这里不到半年,都会看得到,陈庄长更能说得出。”

这狡猾的军需官,他的语锋一点不客气地向陈老头投来,这老实人口被烧磁的旱烟嘴堵住,静听多时,本没有说话的机会,这时却被这两位的口气逼得非说不可。他嗫嚅着道:

“没有不对,练长是一乡之望,在咱这里什么事都得仰仗仰仗!办起事来叫人佩服……”除了这两句恭维话外,他一时想不起有何巧妙说法。

吴清翁心里虽然不满意口笨的陈老头,但到底是向自己贴金,削长的胖脸上微微笑着,黄板牙在黑唇中间露了一露,同时他霍地坐了起来,将右腿向床下伸一伸,故意忧郁着叹道:“没有办法啊!为乡里服务,任劳还得任怨。”他将“怨”字的尾声说得分外重,“陈庄长虽是过奖……实在我这几年为大家使心也不少。就拿着年前预征的事打个比例,本练里好歹在年除日前一天弄到了三千元。这个数目不大也不小,在大年下能办得到,真费过周折……”

自表功式的叹息话引起了陈庄长的谈机,“我可以证明,乡间凑这几个钱比索债还难,什么时候,不是练长平日为人好……即便原差与警队下来也不能办。”他虽然这么说,及至“平日为人好”的五个字上也觉得自己把话说得过于贴实了,有点碍口。但在积习之下,陈庄长以为不这么说不能替练长打圆场。

“但是,宜斋,你那里还差二百元,过了年可不能再模糊下去!”

想不到吴练长的语锋是这样的巧妙与厉害,陈庄长本来想敷衍上司的语,却反而打到自己身上来。他摸摸苍白的下胡答应着:“是,是,这大事谁能忘得了!我来也是同练长想想法……”

“又来了!我何尝不也替大家想法,可是军需官知道,不是早到县上去想法,宜斋,年都不能过!你晓得省城里问县上要款子的公事多厉害?县长不着急?他只好到乡下打主意……现在的学生都骂官,官又怎么样?一层管一层,谁也不能自己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又要问到上边了,想想现在用钱本来就没数,打土匪,讨赤,养军队,你能够说哪一样不重要?”

“这就是了,咱们干这一行的到处总碰钉子,有几个开通人?如果都像你老先生,说什么不好办?”军需官也坐了起来。

陈庄长没有插话的机会,可是他愈听这二位的对谈愈觉得没法说,二百元银洋的印象在他虚空的面前浮晃着,却不知道怎么能够聚拢过来交到鸦片盘子前头!耳朵中一阵轰轰地出火,忽然又听到吴练长提高了声音说:

“钱是不容易办,但看怎么拿法。乡间人一个钱看得比命还重,情愿埋在土里舍命也不舍它,轮到事头上可也不怕不献出来!就如你那里,奚大有年前的乱子到底怎么来?不是说他家里只有几斗粮粒……一样拿出钱来,情愿认罚。托人情,没有……借的有人借,就是还得起。我向来不说刻薄话,这等情形也不敢说没有。”

这刺耳的一段话又明明地向陈庄长脸上投掷过来。陈庄长原来有话替那可怜的奚家分诉,抬头看看吴练长心有成见的神气与军需官向自己注视的眼光,他的话早咽下去,口角动了动却没吐出一个字来。

幸而军需官忽然提起一段旧事打破了这两位间的僵局。

“人是苦虫,一点不差。前年我同兄弟们在某处驻防,一件事说起来笑死人。也是在乡下,春天旱得厉害,麦子不能收割,一家小财主被许多乡下佬儿——男的女的把他囤里存的粮粒硬抢了去。他真是脓包,不敢报却又不甘心,暗地里托人找我们给他想法子。这已经够笑人了,兄弟们闲得没事干,找不着的好买卖,哪里管得了许多。派了几十个人去抓进人来押着,一面问这位财主要犒劳,他舍不得一点点费用,不干,真妈的气人!兄弟们白给他效劳,结果是抓进来的放出去,替他们充着胆子,再来一手,这可有效力了。又一回把这守财奴的家具一概抢光,还烧了几十间房子,也算出出气。清翁,这东西真是苦虫,也是傻虫,吃了苦还不知道辣滋味,乡间人不开眼,不打着不记得痛……”

“乡间人”,“乡间人”,在吴练长与军需官的口中说得不但响亮而且爽利,但在无论如何是地道的乡间人的陈庄长的耳中十分刺动。似乎奚二叔与所谓不开眼的乡间人都有自己的一份在内,虽然是好听的故事,不过在吴练长点头大笑的赞美之中,陈庄长的两手抖索得连旱烟都装不上,更说不到对于他的上司要如何恳求交钱的展缓了。

好在说故事者的结论还没完全下定,紧接着那个青年伶俐的门上,揭开软帘递进一张红名片给方在装烟的练长,不知是什么人又来拜访,在踌躇着的陈庄长心里正想借此跑出去,但是练长微笑之下,青年的门上已经替来客打起棉帘。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漂亮少年从容地走到床侧。出其不意地在他的一手拿着宽呢帽,仿佛是向床上鞠躬的神气之下,惊得陈庄长像机械似的站起来。

从中间双分的黑发,圆胖的脸儿,宽厚的嘴唇,一身浅灰色的棉绸衣,一点不错,正是陈庄长那在城中做委员的小儿子葵园。

原来还没曾十分留意于座间人的他,这时也从脸皮上微现红色,但即时变作严肃。

“爹爹,安!我本想先回家去,可巧县上有份公事须面交这里练长……不能耽误下去……”

接着吴练长又是一套招呼,好在并没问这新来的少年与陈庄长有什么关系,不知所以地把县政府的事问了十几句,然后又照例介绍了躺在床上的军需官。

“陈葵园,县教育局的委员,曾在师范讲习所毕业……”

陈庄长还半弓着身子立在茶几旁边,话自然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同时他觉得这所大屋子正在转动,他像从走马灯上摔下来的纸人的轻巧,飘飘地坠在柔软的泥土上面。

这一个为难的小时间中,从陈庄长的假狸皮帽的边缘上沿着粗老的面皮滴下了几滴汗珠。要走,恐怕被那位高贵的人物看出自己的土气与没办法的家长的下场;再坐下去听这位崭新的学务委员的漂亮话,自己实在没有那份勇气。经过迅速的踌躇之后,他争斗不过历久养成的自尊心情,向吴练长告辞出来。那自始至终保持着冷观面目的军需官,脸上丝毫没有异样。吴练长却是一团和气地下床趿着厚纸底缎鞋,送到门口。儿子呢,态度仍然是大方而且严肃地说:“爹先走……今晚上我总可赶到家……”

陈庄长向主人家唯诺着,一直在擦额角上的汗滴,心头上仿佛有块重石压住;略略歪斜的脚步,从那茶色布的软帘后把他微弯的身体运到街头。

一口气跑出镇外,这向来是规行矩步的老人没感到疲倦,而且把尚在悬空的二百元的预征的垫费也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