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家村这是不常有的一个大会。
幸而还是刚过旧历的第三天,全村子的人在苦难中仍然偷着心底上的清闲互相寻找一年开始的娱乐。相传下来习俗的玩意儿,如踏高跷,跑旱船,种种民间的朴实的游戏,现在不多见了,闲暇与资力没有以前的优裕,确也减少了那些天真的无念无虑的好乐心情。然而这究竟是个适当的时机,所以在陈葵园号召之下的劝告办学的露天大会在村中水湾南岸大农场上开了成立会。
这天大会的主席自然是刚由城中——也可以说由镇上来了两天的陈葵园,他是这穷苦农村中在县城里有地位的一个新绅士,又是村长的小儿子,入过学堂,会说话办事,比起陈老头来得爽利敏捷。这次回来,他首先说不只到家拜年,还奉了县长的命令借此劝学。村子中的男女对于什么教育、学堂这一连串的名词,原没什么反应,可是有这位新绅士的传布,又加上瞧瞧热闹的心理,连女人孩子差不多都全体出席。在太阳温照的土场上争嚷着复杂的语声,远远听去,仿佛是到了社戏的席棚前面。
没有铜铃,也没有木台,锣声敲了三遍,陈葵园站在土场正中的木方桌上,先向下招手。第一句话还没听见,一片喧笑的声音浮动起来。
主席虽然不高兴这些乡愚无秩序的习惯,却又禁止不了。静了一会儿,他方才提高喉咙喊道:
“今天……兄弟……”他即时改过口来,“今天我奉了县长的命令,请大家——请各位乡邻来开这个大会,没有别的意思,一句话,要办学。教育局,晓得吗?就是管理咱这一县的学堂、学堂款项、教员、学生的衙门。县长告诉我们说:要取消私塾,劝大家不必再请师傅,按照镇上的样子办一所小学。因为这不是一个人一家的事,譬如咱这村子里有二百多人家,满街的孩子都应该念书。私垫不算数,教的东西现今用不到,可是识字有多少好处,连说也用不到。拿我来说吧,不入学堂,不在城里见世界,不能办事,也没有薪水。以后不识字,一句话——不行!县上叫办学是为大家,一片好意,谁能说不对?可是办学要有老师,有地方花钱,县上叫咱们自己筹划,有了钱什么都好办。咱们要举人当校董——校董便是管理学堂的人。不过另外有校长,这得听教育局派。大家到镇上去的没有不知道镇东头的学堂的,不信可以探听人家的办法,若说办不成,我交代不了!而且县上还要派人来查,没面子,还出事……”
这一片很不自然又有些费解的演说散到各个农民的耳朵里,他们起初弄不清赞成与反对的分别,因为到底是民国十几年了,他们见过的镇上学堂的情形也不少。一讲到识字,谁能说不对?但许多人看见小葵在那里涨红了面孔高喊着像一件正经事,却不由得都含着善意的微笑。主席说到上面稍微停了一会儿,看见几百个黑褐色的呆呆的脸都向他抬望着。
“事情的头一项是款项。钱,我是想不出方法的。先同……我爹谈过,他说他太累了,学务又不在行,叫我一气同大家商量,咱是穷,用项多,我顶知道,这为自己小孩子的事谁也有一份,辞不掉,须有公平办法。好在咱这里有的是出头的人,只要立定章程,积少成多,再过一天,我就回城去报……”
他这时说的话渐渐拍到事实方面去,原来呆站着瞧热闹的人不免摇动起来。虽然走去的不多,可是有点动摇。交头接耳的议论也渐渐有了,他们现在不止觉得好玩了。及至这位学务委员又重复申诉一遍之后,想着等待下面推出代表来同他商量,没有开会习惯的乡民却办不到。他用柔白的手指擦擦眉头道:
“大会不能不开,叫大家明白这个意思,这里有个章程,得请出几位来帮着我办。不用提,奚二叔是一位……”
下面仿佛是喝彩,又像赞同似的大声乱了一会儿,就听见找奚二叔的一片喊声。主席按捺不住接着说出三四个邻居老人与家道稍好的几位的名字,末后他用几句话结束了:“我一会儿约着几位商量,有什么办法,大家可得听!既然没有别的话,这一段事一定告成……”
身子向前一俯,他跳下木桌来,也挤在那些短衣的农民丛中。
土场中即时开了多少组的随意谈话会,他们各自告诉每个人的简单意见。女人们大半领了穿着红衣的孩子回家去,她们对于这件事是没有什么议论的。
奇怪的是陈庄长没有到场,找奚二叔又找不到。在群人的哄嚷之中,宋大傻斜披了青市布棉袍,沿着凝冰的水湾直向西走。虽然与小葵挨肩走过去,但他们并没打招呼。大傻装着擦眼睛,而小葵是忙着找人去商立章程。他们正在各走各人的路,大傻低着头愈向西走,已出了村子。孤独的影子照在太阳地上,懒散地向青松的陵阜上去。他在这村子中是个光棍儿,家里什么人没有,除掉有两间祖传下来的破屋与他相伴之外,并没得土地。两年前的霍乱症把他的会铁匠活的爹与耳聋的娘一同带到义地里去,他是独子,穷得买不起一个女人。他又没曾好好受过烧铁钳、打铁锤的教育,只能给人家做短工,编席子,干些零活。穷困与孤苦昼夜里锻炼着他的身体与灵魂,渐渐地使他性格有点异常。村子中的邻人不可怜他,却也不恚恨他,但到处总被人瞧不上眼。新年来了,除却能够多赌几场论制钱的纸牌之外,任何兴趣他觉不出来。什么工作都停止了,他于睡觉、赌牌的闲时,只好到处流荡。镇上已经去过两次,看看较复杂的街头上的热闹,买几支冰糖葫芦回来,送给几个邻家的孩子,得到他们的欢叫。在他却感到天真的快慰!这天的集会与他毫无关系,可是他从十点钟以前便蹲在土场边的大槐树下面晒太阳,所以这场演独角戏的滑稽大会他自始至终看得十分明了。
陵阜上的土块冻得坚硬,一层层全是枯白的莽草披在上面,踏上去还很滑脚。他一直往上去,自己也不知为了什么却是急急地想离开那些争嚷的邻人。一片孤寂的心情将他从热闹的人丛中抛出来。走得有点热了,脱下破了袖口的棉袍,搭在肩上,虽然贴身只是一件毛蓝布夹袄,幸得阳光给予他无限的恩惠,并不觉冷。上升到松林外面,他立住了。夭矫斜伸的松枝下面是些土坟,差不多每个坟头都压着纸钱,这是过年前人家给他们的死去的祖宗献的敬礼。他也曾办过,所以一见这些飘动在土块下的薄白纸,禁不住心头上有点梗塞。
拣了块青石条坐下,静听着松叶的唰唰响声,与麻雀儿在头上争鸣。往下看就是在脚底下的小乡村,一片烟气笼罩着,这正是吃午饭的时间。渐渐消失了村子中间土场上的人语,不知哪里的公鸡呱嗒呱嗒地高叫。他倚着树根,在这静境里睖着眼望着许多茅屋的顶子出神。
那是些平板的斜脊的茅草掩盖的屋子,永久是不变化什么形式的,一律的古老的乡村的模型。虽然在一行行的茅檐下由年代的催逼递演着难以计数的凄凉悲剧,只是没有碰到大火与洪水的焚烧或淹没,它们还在那里强支着它们的衰老的骨架。时间已近正午,茅屋丛中的烟囱还散放出不成缕的炊烟上升,上升,消灭于太阳光中。大傻独自蹲在清寂的松林之下,在他的心意里也许有点诗人的感动。他没有更好的机会能够学会一些华丽的字眼,可以表达他的复杂的理想,然而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平常不会有的感动这时叫他呆在那里出神!想什么好?他回答不出;想谁?他是任何人都想不到。可怜、孤寂这类名词他都说不来,只是在心头有一段心事,并且不久他的微红的眼角中渐渐湿润了。
扑棱棱在头上响了一阵,即时散落下一些细小的东西。他仰头向劲绿的松针中看,原来是一群小鸟儿正在上面争食。
他深深地从鼻孔中呼了一口气,仿佛这点事给他一种十分寂寞中的安慰——是在他窒息似的郁闷中给了一个解答。
他因此也计虑到自己的吃饭问题了!他虽然不能像小鸟儿一样到处争食,他可要以自己身体的力量与命运相争。一过正月,冬天便快去了,他要再那么游荡,自己从去年挣来的工钱却不够供给他吃烟的,他一定要在乡中替人家出力,向土块找饭吃。这几乎是年年的例子,从开春滴着汗忙到秋后,待到人家将场中的粮粒都装到家后,到处都是黄树叶子飞舞的时候,他也荷着两个瘦肩膀,数着腰带里的铜圆找地方休息去。三个月的放荡期间,他住不惯自己的清冷破屋,只能带着干饼买着咸菜到人家的地窖子中去鬼混。这样生活的循环已经十几年了,他什么也没得存蓄,只是赚到了一个“大傻”的诨名,赌牌的一套方法,还有渐渐觉得好吃懒做的与年俱来的习惯。农地里的掘土推车等的生活他觉着没有什么留恋,合算起来,一年年只是不十分空着肚皮便是赚了便宜。田地的利益他是什么也享受不到,加上这几年来穷窘的农人都在做穷打算,人工贵了,地里收成得并不长进,向外的支出一年比一年多,谁家也不肯多雇工夫。只要忙得过来,女人小孩子一齐卖在那一点点土地里硬撑,与他们的生活做最后的苦战。所以他也不像以前每到春天一早到镇上的人市里去,只是拿着一个锄头,一把镰刀,便能够不费事地被人拖去做活了。奇怪得很!上市的人愈少,而叫工夫的人家也随之减少,因此,找工夫的农家与出雇的短工同样在过着劳苦而不安定的日子。这样的教训使他渐渐地感到谋生的困难。他眼看见乡村中的人家是天天地衰落下去,他也感到深深的忧虑!
在阳光下他的思念渐渐地引长了。本来是一个不会有深长计虑的农村青年,惯于生活的逼迫,早已使他对于自己与他的许多邻人的生活起了疑虑。他原有他的父亲的烈性,对一切事轻易不肯低头,更轻易受不住人家的侮辱。在村子中,有些人说他是不安分,然而除了好说些打不平的话之外,他没曾做过什么不安分的事。
他向来看不起像小葵一样的人,他从直觉中知道他们的周身全是虚架子,并且还到处向人散布。对于他,像小葵的绅士派,时时惹起烦厌。他自然恨自己不曾认得几个字,然而他宁可对陈老头表示他的恭敬,而对于他的儿子的态度、言语,他认为那真是一个青皮!正如小葵瞧着他是个乡间的道地流氓是一样的不对劲。所以这天他特地去听了这位回家的委员的独演之后,不知是何意念,他便逛到这荒凉的陵阜上来。
试探的口气,狡猾巧笑的面貌,轻飘飘的棉绸袍的影子,自己劝说而又是发命令的口气,宋大傻都看得清楚。然而他也会想:办学堂,认捐,拿钱,商议章程,与他完全隔离得很远很远,他更知道这办法与全村子的人也隔离不近。他虽没有分析一件事的因果的能力,而从直觉中他敢于断定如小葵这等坏心眼儿的少年能够办出好事来,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
往前想去,一点都把捉不到的自己的问题已经够他解答的了,何况方才在农场上亲眼看到的种种景象,他觉得这并不是令人可爱的乡村,渐渐与自己远隔了!他又想到大有口中的杜烈,在外面怎样的硬闯,怎样的知道多少事情,生活得有多痛快,越发觉得自己的无聊。这一点的寻思在大傻的心头开始燃起了希望的火焰,一切感触的凑泊使他不愿意老照以前的法子鬼混下去。他渐渐决定今年春日他不再向人市中去弄那套老把戏,他也不愿意一到冬天往地窖子过日子了。他应该把自己的一份精力向外面去冲一下,去!到更远更阔大的人间去。他有什么眷恋?一切都一样,他又何必像人家似的瞪着眼对土地白操心……争一口饭吃。
他计划到这里,仿佛得了主意。看看枝头上的小鸟有的还在叽叽吱吱地争跳,有的却向别处飞走了。温晴的阳光,阔大的土地……他自己所有的健壮的臂膊,“哪里不能去?哪里也能吃饭!”爽快的心中骤然冲入了不自觉的欢欣,像是他的生命不久便可到处放着美丽的火光,无论往哪边去,只要是离开这贫苦衰落的乡村,一切便可以得到自由与快乐!
于是他突然地立了起来,如同一只正在振着翅膀的小鸟,向四面望去。
“咦!你在这里吗?我爹来过了没有?”
隔着几十步的土崖下面有人喊着向上走。
“想不到,大有……你来替小葵找奚二叔?”大傻挨着脚步往下走,“他老人家会高兴到这里来?大约你家这一回又得摊上几十块大洋吧!”
两个青年已经对立在草坡上面。
“他哪里去了?累我找了半天……错不了又到镇上去,是小葵叫我找的,说是正在他家里开会,就缺少他了。”大有跑得额角上都有汗珠。
“哼!不错,就缺少他一个捐钱的人!”
“据说这是办学堂,能叫小孩认字,有出息,你老是看人不起。如果念洋书念得好,先可以不受人家的欺负……就像上年,我……”
“不受人欺负?等着吧!我看这又是一套把戏。哪件事不说是好事,不过像小葵这种东西,一辈子不会干好事!念洋书,念得好?小葵是一个……他可学会欺负别人!”大傻仰头看着天空说。
“怎么啦?你愈来愈好生气。小葵怎么得罪了你?”大有摘下黑毡帽搔着光头疑惑地问。
“他什么事与我相干?得罪不了我,我却好说他;真正得罪的人,人家还得供奉他,这才是小葵哩!”
大有显然不很明白他的话,只把粗黑的眉毛蹙了一蹙,往回路走去,大傻也跟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