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元氏诸王无长智

时光如白驹过隙,悄然间已至阳春三月。

洛阳宫城华林园内,栝柏松椿、丛竹香草尽染,天渊池的琼花开的正盛,将这座皇家园林点缀的如同仙境。

九华台上,小皇帝元诩着一袭绛纱袍,倚着白玉栏杆,望着池中伸展跳跃的鲤鱼,愁眉不展。

自他即位以来,从未有过一刻欢愉……先有外戚高肇拥兵自重,威凌朝廷,后有代北勋贵于忠擅权,再有太后临朝称制。

五年前,侍中元乂联合宦官刘腾发动政变,将太后幽禁于北宫,控制皇帝,总揽朝纲。

从于忠到太后再到元乂,他这个名义上的至尊自始至终都是他人的傀儡,莫说生杀予夺、纵然是在这三尺宫墙之中也要受制于人。

天子,从来都是个高危职业,皇帝,更不是想象中垂拱而治就行。

去年,北镇爆发叛乱,皇帝元诩听从帝师崔光的建议,趁势举行祭天大典,重新返回到朝臣视野之中,初步摆脱了皇姨夫元乂的胁迫,不过国家大事,还是得元乂点头才作数。

与小皇帝表现出的怏怏不乐相反,尚书令元乂,录尚书事、高阳王元雍,太保、汝南王元悦三人悠然自得地欣赏着阁楼外美景,兴致高昂地玩着握槊游戏。

这三人有着同样的政治诉求,爱好上更是臭味相同,贪财、好色之名驰名中外。

其中,丞相元雍更是富甲天下,家有僮仆六千人,歌姬舞姬五百,一餐数万钱。

时人一致认为元雍是大魏首富。

对于元雍的奢靡,元氏诸王羡慕不已,既然有人羡慕,自然也少不了有人嫉妒恨。

河间王元琛对吃瓜群众将自己排在元雍之下不满,一怒之下,建造了比拟皇家徽音殿的文柏堂,亭台楼阁比邻相连,一眼望不到头,花木、林树、曲径、幽地应有尽有,夏有桃李润绿,冬有竹柏常青。

堂内以玉石作井,黄金铸提水罐,罐上系着五色丝辫成的绳索。

由于爵位低于元雍,元琛的仆人数量略低,但他的僮仆质量却是高出元雍不止一筹,歌姬舞姬都是万里挑一、才色绝伦的美女。

不光如此,为了力压“大魏首富”元雍,元琛更是破天荒的组织了使团出使西域,向西域各国索求名马,使团抵达波斯,得到波斯千里马“追风赤”以及名马数十。

炫富,自然不能缺少吃瓜群众的惊叹,于是宗室诸王、公主王妃被元琛轮番邀请到府中做客,日夜过着莺歌燕舞,纸醉金迷的生活。

元琛如此行事,倒是没有别的目的,只是单纯的找存在感——装逼。

当然,他的装逼很成功,自诩见识不凡的天潢贵胄,都为他的挥金如土咋舌。

面对一众宗亲的艳羡,元琛淡然说道:“晋朝时的石崇,只不过是一介平民百姓,却还能载饰有雉翎的豪华的帽子,穿着用狐腋拼成的昂贵的裘皮大衣,在鸡蛋、薪木上雕画图形,何况我堂堂一方之王呢?

我这样做一点也不算豪华奢侈。”

话里话外,透露出一个意思:我真不是为了装逼,只是为了彰显咱们王室的体面。

如果说刘皇叔是个忠厚人,那么元皇叔祖毫无疑问是个体面人。

在场的王爷都为元琛的“平亿近人”倾倒,章武王元融更是赖在元皇叔祖家里不肯走,非要继续开眼界。

元皇叔祖当然不会拒绝装逼的机会,便带着元融鉴赏自己收藏的珍宝器皿,二人欣赏了数百口金瓶银瓮,还有玲珑剔透的水晶钵,造型奇特的玛琅琉璃碗,颜色艳丽的赤玉酒杯,这些器皿都是重金从西域进口的,平时一个都很难见到,而元琛的库房之中随意丢放,让元融眼睛都看花了。

元融还看到名贵的珠宝,精美的绉纱、白绸填满库房,更看到了美如仙子的歌伎们慵懒地躺在长廊之上,伸手随意采摘各种奇珍异果。

这一幕,让自以为过着天堂般生活、仅次于首富元雍的元融惊呆了。

大吃一惊的元融,愣了半天发出一声惊叹:“估计高阳王都没有您富有,想必您只恨没有能和石崇比一比吧?”

见元融将自己的财富和晋朝富豪石崇对比,元琛心头舒爽自是难以言喻,捧腹大笑:“不恨我不见石崇,只恨石崇不见我!”

元融此人气量狭小,见到元琛有这么多的稀世至宝,不由为自己感到惋惜和叹息,不觉间酿成心病,卧床不起。

江阳王元继来探望他,笑着安慰道:“你的财富,完全可以和他人相匹敌,为什么羡慕惋惜到得病的地步?”

元融听到元继的安慰,更加悲伤,嘴角流下羡慕的泪水,哭着说道:“本来我见到高阳王有钱有势,已经很不开心了,没想到河间王的财富竟然不输于高阳王,珍宝数量更是远超于我,我实在是不甘心啊!”

嚯!

本以为我是大魏富豪榜第二位,结果冒出来个元琛,这下只能屈居第三了。

元继也是个财迷,不过他对财富的追求没有元融那么强烈,便笑着继续安慰这个倍受打击的可怜孩子:“你呀,就好比是淮南的袁术,不知道天下英雄除了个曹操,还有个刘备呢?”

元融听完苦笑一声,经过元继的一番开解,勉强接受了元雍、元琛比自己富的事实,病情也渐渐痊愈了。

这就是当下王室腐朽生活的缩影,从皇室到富家,都弥漫着这种奢侈无度的生活情趣,浑然如同西晋的翻版。

骄奢淫逸的生活,不但使贵族们逐渐丧失了斗志,而且造成了他们精神空虚,为了弥补空虚,许多人都选择信奉佛教。

魏王朝后期的统治者大都非常崇尚佛教,在皇室的推崇之下,整个国家对佛教的投入逐渐加大,而民间也在大肆兴办佛寺。

早前,太后于洛阳城中修建永宁寺,光是专供僧人居住的僧房就达到了千余间,一时间,整个洛阳城的僧侣人数激增,全国僧众一度达到了二百多万,除此之外,朝廷还花费大量的社会资源和金钱去制作佛像。

朝廷在佛教上花费了大量的金钱,而权贵又要满足奢靡的生活,对百姓的搜刮和压榨可想而知。

如此一来,男子被迫无奈只能出家为僧,女子为尼或是卖身豪门大家,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大幅减少,整个社会的经济状况急转直下,物价飞速上涨。

恶性循环就此开启!

不过话说回来,北朝对百姓的压榨较南朝的究极剥削轻多了,南朝税赋一度达到北朝的数倍……相当离谱!

“陛下,李侍中、萧仆射到了。”小皇帝沉思间,内侍白整带着两人入亭,轻声禀报。

皇帝转身微微颔首,走向元乂三人所在的石案,却是他素知元乂三人短智,特召侍中李崇、尚书左仆射萧宝夤问策。

“见过陛下!”古稀之年、历仕四朝的李崇向来孩视元诩,淡淡问候一声。

萧宝夤则是行君臣之礼,长拜及地。

“免礼!”元诩目光肃重,右手虚台,勉力作出人君之相。

然而稚嫩的声音却是破坏了这份威严,不过却也没人敢轻视这位少年天子,大魏的少年天子可是不少,拓跋珪、拓跋焘、元宏都是以冲龄即位,将这个国家带到不属于它的高度。

另一边,皇姨夫元乂也清楚以自己的才能无法堪定六镇叛乱,收起棋盘迎李崇入座,这次召见本就是元诩与元乂二人商议好的问对。

虽然元诩受制于权臣元乂,但是二人之间的关系还是比较融洽,一来元诩清楚以自己如今的势力无法亲政,二来皇姨夫的专权也是很有分寸,除了核心权力之外,从不限制皇帝的需求,反而是竭尽满足。

因此,皇帝对姨夫元乂的感情很复杂,有时感觉如芒在背,有时也感念元乂的好。

一番沉吟之后,元诩斟酌好字句措辞,正色说道:“北镇叛乱久未平息,贺兰山下,薄骨律镇的镇民多为叛军裹挟,镇军与叛军在丽子园交战大败,镇将战死,只剩下普乐、富平两座孤城。

北面怀荒、沃野已经沦陷,武川、怀朔……诸镇情势不明,二卿以为眼下朝廷该发兵救援薄骨律镇、攻贼酋破六韩拔陵,还是发兵云代,攻贼帅卫可孤?”

李崇没有答话,似乎是在沉思,仆射萧宝夤遂率先开口:“薄骨律镇沃土千里,表里山河,水深土厚,草木茂盛,关西人谓之“塞上江南”,若失掉此地,河朔再无屏障可依。

叛军可趁势下高平镇,长驱直入,届时,关陇危矣,洛阳危矣,社稷危矣!”

他是南朝齐明帝萧鸾第六子,东昏侯萧宝卷同母弟,流亡北朝已经有二十多年,多次参与南伐战事,深得魏人信重。

元诩听完微微颔首,却没有随意表露意见。

“薄骨律镇果真如此重要?”元乂问道,也没听谁说过薄骨律镇是兵家必争之地。

萧宝夤颔首,郑重说道:“薄骨律镇绝不容有失,若是破六韩拔陵占据薄骨律镇,再据瀚海津要,且耕且战,足兵足食,西取河西之健马,北合塞外高车、蠕蠕,必成国家之大患!”

元乂听完略一思索,将萧宝夤话语消化个七七八八,面色带上几分凝重,转头问李崇:“侍中是何看法?”

侍中李崇已是古稀之年,历仕四朝,出则为方伯、大将,入则为天子近臣,故而他对此次问对早有腹稿。

之所以没有火急火燎献策,只是为了自持身份。

闻问,李崇身子微微前倾:“老臣赞同萧仆射之言,武川、怀朔二镇虽情形不明,却有阴山为阻,纵然二镇沦陷,亦有长城关塞……京师可发一万刀楯手、一万骑矟手、一万弓弩手,再征恒、朔二州兵马及三晋领民酋长,足可以聚起十万大军。

以多击少,以众御寡,击败叛军不还是易如反掌。”

南征北战,戎马一生的李崇自然不会将一伙叛贼放在眼中,语气尽显自信。

“至于薄骨律镇的得失,也无需太过担心,薄骨律镇镇府普乐城是昔年刁公所建,城防之坚固仅次于胡夏之统万城,应当可以支撑得住。

可令黄门侍郎宣诏嘉奖守军,再下诏令召高平镇镇将赫连略、夏州刺史源子邕发兵救援。”

“如此,则关西危局可解!”

元乂素来少智无谋,见李崇说得如此轻松,心中略安,起身谏言:“但请陛下用李公之策,使叛贼两路大军片甲不留。”

当然了,元乂这么做也是为了给自己留退路,万一兵败或是薄骨律镇失陷,便可将责任推到李崇身上。

“便依侍中之策,至于选将之事,还需众爱卿多费心力。”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元诩自然不懂兵事,他甚至对武川、怀朔、薄骨律的地理位置很模糊,出于本能反应以及对老将李崇的信任,点头同意了这份平叛方略。

元乂见皇帝顺从自己的想法,心情大为舒畅,俯身行拜礼:“臣,谨遵圣谕!”

听话的小皇帝,谁能不爱。

……

三月二日,中枢下发诏书,设置东道大行台,以临淮王元彧为帅、都督北讨诸军事,统领洛阳羽林、虎贲三万,讨破六韩拔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