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份上,宇文泰也没再矢口否认,至于东方白是猜的还是蒙的都不重要了。
很明显,东方白知道的内情比想象中的更多。
宇文泰见状,身子前趋郑重相告:“我父子五人一腔报国之心,欲固守武川,奈何兵力悬殊,兵败被擒,不得已屈身在此,俯首事贼。
然大丈夫安能事贼终生?
吾父子五人欲效聂政、豫让之举,刺卫可孤,而后南归。”
“仲玉兄可有指教?”
“壮哉!大丈夫正该如此行事”东方白欣然而对:“你既有报国之心,吾岂无复仇之志。”
旋即微叹口气:“不过卫可孤出入都有三五百甲士作伴,想袭杀他,难如登天啊!”
东方白没有大义凛然的骂贼求死,也是有引而不发,寻机刺杀卫可孤的想法,但是想要以一人之力,在众目睽睽之下成功刺杀三军主帅,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过若是加入宇文、贺拔二族的谋划中,就有那么一丁点可能了,若是真能袭杀卫可孤,对东方白的前途也是大有裨益,至少一个军主的位子是跑不了的。
眼下东方白已经是从八品的省事,加武官大概率会加到从七品,当然,也可能给个杂号将军、参军、录事之类的虚职糊弄一下,不过若真是这样搞,那就日了狗了。
至于更高的职位就不用想了,连洛阳的武人都要经历“报名候补、在家待职、熬资历”的步骤,出身低微的边镇武人就不要做靠军功升职的美梦了。
或许再过个一两年,局势恶化的严重,中枢才会想起善骑射的“代来寒人”,到那时,武川、怀朔二镇的才俊才有机会正式踏上历史舞台。
眼下的天下,还是宗室勋贵、世家门阀说了算,武人只是可有可无的打手罢了。
武人要想真正站到权利顶层,还需要走一段很长的路,武人群体中必须站出一个“黄巢”式的人物,用肉体消灭的方式摧毁当前的统治阶级。
宇文泰微微颔首,目光肃重:“吾父子五人并贺拔父子四人,正是因为卫可孤出入谨慎,进退不得,不知仲玉兄可有计策?”
东方白深吸一口气,稍作思考,脑中思路清晰了些,双目渐渐变得深邃起来:“眼下倒还真有一个不错的时机。”
宇文泰心中一喜,抬眸注视东方白。
东方白话锋一转:“你得先告诉我令兄能纠合多少儿郎?”
闻问,宇文泰犹豫了片刻,嘴角泛起一点自信的笑容:“三四千。”
“这么多?”东方白讶然。
一时间抑制不住心底的艳羡,宇文肱父子已经成为阶下之囚却还能召集如此多的兵马,影响力当真是不可小觑。
“不多”宇文泰摆摆手,认真的解释道:“我家本就有一千多儿郎,如今还剩千人,再加上贺拔家、尉迟家、乙弗家、独孤家、若干家……的人丁,聚合三千兵马是没有问题的,这其中也不乏一些勇武之士。”
好家伙,关系网是真强,怪不得历史上武川英杰尽投宇文泰了,当然,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总不可能去投怀朔镇人高欢。
讲到武川镇的才俊,东方白顿时眼神一亮:“譬如?”
“独孤如愿、杨忠、若干惠……”宇文泰掰着手指头,不要钱一样的报出十几个人名,个个都是在武川镇大名鼎鼎的人物。
“武川果然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东方白听完,倒吸一口凉气,暗自咋舌。
独孤如愿自不必说,三女俱为皇后,堪称史上第一岳父!
杨忠也是如雷贯耳,毕竟是隋朝太祖皇帝。
甚至名气较小的若干惠,东方白也听贺拔兄弟讲过。
不过当下的重点不是武川群英,而是宇文洛生私下里联络的三千兵马。
东方白心里略微有了点底气,正色问道:“三千人马,步骑几何?”
“马匹多被掠走,不足一百。”闻问,宇文泰黝黑的脸上涌上几分愁色,随口道:“仲玉兄有几分把握?”
东方白清楚自己的斤两,没有过多吹嘘,坦诚回答:“实不相瞒,最多二三分。”
“不过,只要能袭杀掉卫可孤,局势便会逆转”。
“西线破六韩拔陵数万大军且不提,单说东线五万大军,全靠卫可孤一身威望支撑,卫可孤一死,数万大军就会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以王也不卢、破六韩常浅薄的威望,弹压乱局尚且费力,更不要提重整旗鼓。”
“仲玉兄对眼下的局势洞若观火,吾不及也。”宇文泰的目光没有丝毫闪烁,平静得过分:“不过,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心中的时机。”
东方白没有直接回答宇文泰,端起酒碗浅饮一口,问了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我听说朝廷换将了?”
宇文泰颔首:“元彧槛车入洛,新的都督是李崇老将军。”
“白道径呢?”
“不清楚,据我父亲说,白道径的魏军自十日前一改防守的战法,主动出击,想来也换将了。”宇文泰抬眸瞟向东方白的俊脸,渐渐的他发现,二人谈话的节奏,貌似一直掌握在对方手中。
东方白深深地看了宇文泰两眼,正色道:“虽说之前李叔仁兵败白道,但是白道径南道尚在官军掌控中,卫可孤肯定要尝试打通白道径,切断官军主力与五原守军的联系,呼应破六韩拔陵。
雨停之后势必有一场大战,届时无论卫可孤是胜是负,都是我们的机会。”
卫可孤之所以没有绕过阴山,进攻旧都平城所在的桓州,主要原因即在白道径的战略位置太过于重要。
于双方而言,谁占据白道,谁就可以直捣对方的大后方,战略位置实在是太凸出,太耀眼了。
双方都会不遗余力的争夺,雨后天晴再进行一场大战是显而易见的。
宇文泰也晓得其中关节,点点头表示认同,而后略带拘谨的问:“具体怎么说?”
东方白略作沉吟,面色平和地向宇文泰解释:“若是卫可孤败了,必定会元气大伤,营中的高车骑兵难免会生出二心;若是卫可孤胜了,必然会放松警惕;无论是胜是败,总归会给我们一个里应外合、放手一搏的机会。”
“那仲玉兄认为卫可孤会胜还是会败?”宇文泰闻言,精神微震,目光雀跃望着东方白,语气带着点考校的意思。
胜败是显而易见的,东方白不答反问:“黑獭贤弟以为呢?”
宇文泰不假思索道:“卫可孤以镒称铢,想败也难。”
东方白抚掌,随即二人又谈了一些谋刺卫可孤的细节,直到天色已晚,宇文泰才意犹未尽的告辞。
送离宇文泰后,东方白回到堂中,再度正正经经地坐于案后,却再无饮酒的兴致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不论计划多周密,终究是以铢对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