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浮尸满谷 血流成川

夏季的雨总是这样,来的快去的也快。

次日,沉寂许久的军营突然多出一份喧嚣,东方白料定,卫可孤部必然有大的军事行动了。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就有人前来传唤,说是大将军卫可孤有召。

来传话的人是破六韩常,他的年纪与东方白相仿,唇边总是挂着一抹微笑,凭借与破六韩拔陵的叔侄关系,年纪轻轻就担任了左厢(军)大都督,与大都督卫可孤、右厢大都督王也不卢并领三军。

在被俘的时日里,东方白一切的生活物资都是由他安排的,寝则绒帐穹庐,食则膻肉,饮则酪浆,衣则旃裘,虽说算不上锦衣玉食,但也可见一片赤诚。

破六韩常身上带着明显的胡风,粗野、勇敢、诚笃,他曾经不止一次找过东方白比试骑射武艺。

有时也会请教一些军事上的问题。

如果是前朝三代的旧事,东方白会爽快的与他交谈一番,凡是涉及到与魏作战,东方白则一概不谈。

破六韩常也不勉强,更没有因为东方白的态度改变待遇,仿佛仅仅是对值得尊敬的人给予应得的尊敬一般。

坦诚讲,东方白不太能理解破六韩常、卫可孤等人的心性:他们视征伐掳掠为平常,却又能够对往昔的敌人放下芥蒂,坦然地交往,似乎以前根本不曾发生过你死我活的争斗。

对于归顺的人,他们则完完全全敞开胸怀,毫无顾忌的接纳,一些能力出众的敌人,在投降之后更是被委以重任,这在讲究出身的魏王朝、梁王朝显然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方面原因,东方白对俘虏自己的破六韩常感观不错,不管怎样,粗野正直总比阴险狡诈更加珍贵。

或许是年纪较小,没有经历过六镇政治地位急剧下滑的缘故,破六韩常对于中枢没有父辈那么深的仇视,反而对于灯红酒绿的洛阳城很是向往。

当然了,六镇的“鲜卑化”本来就不是绝对的反汉化。

根本原因还是出在孝文皇帝元宏身上,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给过六镇镇民汉化的机会,元恪即位之后,甚至明令禁止六镇镇民出镇自谋生路。

如此一来,激起六镇民反汉化也是必然了。

营帐外无数野花次第开放,走出军帐,跨上军士牵来的战马,东方白抛开心事,悠然的欣赏起眼前繁花似锦的景象。

破六韩常见状,露出一抹浅笑,指着眼前的旷野,道:“六镇历来被朝廷视为边荒之地,然而有些地方却是洛中方寸之地难以企及。

且不说这辽阔宽广的天地,勇猛如鹞的儿郎,单就这大片大片的野花草甸,这种让人不禁吟唱的美,洛中就没有吧?”

东方白点头称是,实际上对洛阳却没有丁点印象。

他甚至对祖籍所在地平原郡的印象也很浅薄,只依稀记得母亲出身平原郡旁边的大家族渤海封氏。

说着,破六韩常唱起匈奴人流传下来的歌谣,东方白听不懂词意,却能感受到歌词中那股天野相接,高远辽阔的意境。

这一瞬,他有些明白为什么北周能够以弱胜强,以小并大了。

没别的,就一条“融合胡汉民族之有武力才智者”。

破六韩常并没有带东方白前去中军大帐,兜兜转转出了军营,营外有不少放马的辎重兵,每人牵着数十匹。

这倒也不突兀,五万大军当然不可能都是战兵,没有大肆掳掠女子入军营,已经算是卫可孤军纪严明了。

至少比魏军、梁军军纪好上不少。

至于原有的城郭、村落、农田,早就被乱兵破坏殆尽了。

复行三四里,一处磅礴大气的军阵豁然出现在东方白目中,骑士、甲士、弓手星罗遍布。

位居中军的两三千人尤其显得彪悍,清一色的铁札甲,人雄壮,甲威武,臂间缠着红布,军旗猎猎声中巍然不动。

熟人也不少,宇文泰、贺拔岳站在点将台正下方,至于贺拔胜已经许久没见了,想来是回武川了。

众所周知,宇文泰与贺拔岳关系匪浅,但实际上,两人还有亲戚关系。

同为武川豪强,贺拔家和宇文家一直有姻亲关系,这种关系已经维持了两三代,这一代,宇文泰二哥宇文连娶了贺拔岳族妹,因此两人关系不错。

将东方白引入中军军阵后,破六韩常便匆匆离开了。

东方白挤进贺拔岳和宇文泰之间的空隙,打个招呼,二人见到旧友,也很欣喜。

重要的是,多日的谋划即将有结果了。

卫可孤摆这么大的阵仗,当然是誓师出征了,东方白本以为他会歌功颂德,称赞破六韩拔陵英明神武,历数“七大恨”,不想他登上点将台之后却是不发一言。

只是由破六韩常代为宣读了一段言简意赅却又极为振奋士气的檄文:“元氏无道,背弃六镇子弟!如今真王殿下欲代天讨伐元氏!虎将何在?雄兵何在?”

兵丁们大都斗大的字儿识不了一箩筐,自然不能用太多文绉绉的话,东方白觉得卫可孤的处理简单而有效,深表赞同。

说实话,这段当俘虏的时光中,东方白感觉自己学到了不少东西,比如行军规划、扎营、屯粮等等,这些东西可一点都不比排兵布阵、调兵遣将简单,若不是将门世家出身,光学这些就得费一番苦工。

别看这是些杂七杂八的活计,但这是为将者的基本功,一点都不能省下。

“末将在!”将台下,王也不卢等将领齐声呼喝,旋即三军一同高呼:“愿效死命!”

东方白不知他们平日里如何操演,此刻只见步卒高举长枪,骑卒座下马儿一同嘶鸣人立而起,整整两三万人齐呼,气势极为壮观。

宇文泰也是看看得心惊肉跳,三万军士便有这等威势,若是十数万人绞杀在一起,又是何等景象?

三人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如今的黑獭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创造一个战争史上的奇迹。

……

卫可孤是个做事利索的人,誓师之后即领三军出发了,大车小车、大包小包像极了运输大队,甲胄、旗鼓以及一些重兵器都是放在辎重车上,人推马拉。

好在大营离白道径北口不远,天色稍晚些的时候,大军抵达了北口,加上原本驻守的士卒,总兵力达到三万。

步骑比例五比一,骑兵主要是充当耳目,以及在行军**卫左右翼,到了白道径这种地势险峻的谷道中,骑兵已经没用了,真正作战还得靠双方步卒。

战端即将开启,卫可孤稳坐钓鱼台,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可他的的确确不是勇战派,而是谋战派。

十数日前,魏军一改往日战法,主动出击,这时候他便预料到了魏军换将了,果不其然,之后隐藏在朔州的细作传来了新任守将的信息——崔暹,志大才疏,好大喜功……

总之,一个褒义词都没有。

对上这么一个废物东西,卫可孤当然没啥压力,连屡立战功的李叔仁都败在了他的手下,他自然不会在乎这么一个不成器的玩意儿。

要问废柴崔暹为什么能混上白道守将?

嗨,还不是洛阳诸公干的好事。

且说,李崇上任之后,一直忙着布防,没有做出过主动进攻的举动,这和当初元彧的举动如出一辙。

实际上,此时此刻无论魏军主将是谁,都不得不采取以守为攻、以逸待劳的方略应对破六韩拔陵,因为敌我之势已经逆转,如今的情形是敌强我弱。

但是,崔暹却有不同意见,他绕过李崇向朝廷上疏“贼势不大,李崇畏敌如虎、巡峻不前……”。

说是上疏,实际上也是弹劾。

小皇帝、元氏诸王闻奏怒不可遏,不加分辨,当即下令太尉掾元天穆持天子剑都督李崇出师,并任命上书请战的崔暹统领白道径两万守军。

元诩之所以想要速战速决,倒不是他喜欢微操,实在是局势恶化的太快了。

数日之前,柔然人于菩提、匈奴人呼延雄收捕了凉州刺史宋颖,拥兵数千,响应莫折念生。

坐拥四州之地,已经称帝的莫折念生也不满足于割据一方,悍然发兵攻打关中东边的门户——东益州。

有道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洛中公卿闻莫折念生此举,大为震怒,委任吏部尚书元修义兼尚书仆射,为西道行台,都督诸将讨莫折念生。

但是此时的莫折念生已经成势,显然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讨平的。

另一方面,云代防务消耗的粮秣兵甲是个天文数字,仅靠恒、朔五州已经难以支撑,朝廷甚至要从河北调集物资,这意味着每多拖延一天,大魏的国力要减一分,所以小皇帝一直想着速战速决。

讲道理,这就有点像长平之战的赵孝成王;松锦之战、潼关之战的崇祯皇帝了。

这三场战事的最终结果不用多说,自古以来,盲目逼战哪有赢的?

李崇没有浪战当然是有自己的理由的:他一生经历的战事基本都是在荆、兖、豫三州,现在被委派在云代战场上,军队内部各派系还没有完成整合,当然不可能出城与士气正盛的破六韩拔陵野战。

他预想的计划是,先稳固防线,且战且守,用时间来消耗对手,最终将其击败。

但是,皇帝显然不会明白他的想法,当元天穆将天子剑送到他面前时,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孙子兵法》有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但是又有哪个将领敢真的不受君命?

若是皇帝念旧情,可能会功过相抵,若是皇帝不念旧情,那结局可就难说了,轻则贬为平民,重则抄家灭族,谁敢拿阖家老小的性命去赌?

李崇最终领了皇命,领军五万出五原,与破六韩拔陵相持,崔暹接任李叔仁成为新的白道守将,节制白道两万兵马,元渊领一万兵马驻守云中。

……

此后一连数日,卫可孤、崔暹两军都在白道径交锋,叛军每次都是一触即溃,魏军节节胜利,原本李叔仁兵败丢失的数里阵线都被魏军夺了回去,军中上下洋溢一股骄狂之气。

连败叛军十余阵后,军中的宿将都意识到有些不对,因为魏军的斩获并不多。

“将军,我军孤军深入,前方贼势不明,地形更加险峻,容易遇到埋伏啊……再者,士卒连日翻山越岭,鏖兵苦战,也有些疲惫了。”有军事经验丰富的老将忧心忡忡,建议崔暹先回南道休整,整军再战。

崔暹经历了十几场胜利的洗礼,早就认为自己是名将了,哪里会听人言,反而讥讽那员老将道:“全军上下都生龙活虎,将军口中的‘将士’是说你自己吗?”

众将见崔暹不纳良言,皆不再劝,两万大军也离死亡越来越近。

七月中旬,某日,正在清点叛军遗弃锅灶的崔暹闻得斥候来报,前方发现敌军,旗上一个“卫”字。

“贼帅卫可孤就在前面,不要让他逃了”崔暹喜上眉梢,即刻下令:“擒卫可孤者,赏绢一千匹,封侯!”

绢是魏王朝通用的货币,比五铢钱方便些,一匹的规格是宽2尺2寸、长40尺。

作为通用货币,绢的购买力还是很强的,在孝文皇帝的时代,一匹绢甚至能够买三四石米,不过如今狼烟遍地,粮价一日三涨,估计能买到一两石都算是烧高香了。

破六韩拔陵击败元彧之后,朝廷确实颁发过卫可孤的赏格——一千匹绢,至于封侯那就纯粹是无稽之谈了,纵然是散侯那也不是随随便便封的。

但是用这点虚物来糊弄身前的两万将士是足够了,众军士一听如此厚的赏赐,如潮水般涌向前方。

片刻之后,便追上了举着“卫”字旗的叛军,两军一经交战,叛军便不敌,纷纷向北逃遁。

崔暹见到卫可孤部属丢盔弃甲,哪里肯放过,当即下令:“全军追击。”

卫字旗下两千人且战且退,及至傍晚,被围到了一处形状如葫芦的谷道上,正当魏军欢呼雀跃、肆意砍杀叛军士卒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崖壁之上鼓声大作,旌旗招摇,北、东、西面涌出无数的伏兵,万箭齐发,在卫可孤迅雷不及掩耳的打击,魏军顿时惊恐失措,纷纷奔逃。

而崔暹眼见陷入埋伏之中,瞬间从名将的梦中醒了过来,也顾不得大军如何,只领着数十家奴奔往南道。

是役,两万魏军全军覆没,白道径浮尸满谷,血流成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