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市的东郊聚集着大量的工厂,纺纱的制药的,生产机床的、电子管的,连生产装甲车的都有。灰色宽阔的厂房一栋挨着一栋,高耸的烟囱密密麻麻,反应锅蒸馏塔一座又一座,站在龙泉山上望去犹如一片工业的森林。沙河在这片森林里婉婷穿行,清清的河水给嘈杂的东郊带来一丝安宁。大沙河见证了工厂的兴衰和人们的喜怒哀乐,又带着他们故事汇入岷江,下重庆到上海,直至归入大海。
在这些厂里,星光厂行政级别高效益好。近年随着军品订单的减少,近万人的厂运转有些吃力,这次军转民中被选为试点,全厂上下都铆足了劲准备打个翻身仗。这天,厂里将迎来军转民的重要设备,工人们像迎接亲人一般,描眉画眼敲锣打鼓,簇拥在门口。
成都又是一个半阴的天气,宽大的厂房耸立在灰色天空下,两座车间拉着红色的横幅。远在大门外就可以看到几条标语:“坚决贯彻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在改革路上大步前进!”“解放思想、大干快上,五十天建成五十万黑白显像管生产线!”“星光人永远是改革的排头兵!”车间外数根长长的管道在延伸,一股股白色的蒸汽呼呼地排放着,路两旁的彩旗猎猎生风,一派热气腾腾的繁忙景象。
电杆上的大喇叭传出激昂的声音:“同志们,我们星光厂是有着光荣传统的国营军工大企业,在改革的春风鼓舞下,在中央和各级党委的支持下,我们厂从RB引进年产五十万黑白显像管生产线......
曾由美端坐在麦克风前,桌上小花瓶里插着一枝迎春花,话筒上的红绸随着气息在飘动。她用优美的声音说:经过两个多月的奋战,生产线已经建设完毕,今天,51号设备即将到位。我们要继续努力,争取早一天投产!同志们,工友们,为了鼓劲加油!下边播放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
大喇叭随即传出甜美的声音: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一片冬麦那个一片高粱......歌声很快传遍了全厂。
厂长佟满堂戴着安全帽背着手站在一号车间里,工程师陆可维和几个干部站在他身边。行车吊着一台硕大的机器正在缓缓运行,工长田志国举着小红旗,嘴里衔着哨子跟车指挥。当吊车缓缓落下时,陆可维跑上前瞅着机座台让它落位。佟满堂大喊慢点来,别着急。这声音几乎是吼的,可机器的轰鸣几乎吞没了他的声音。车间外一辆大吊车高高地昂着头,车旁七八个工人组成的锣鼓队,三三两两随意地站着,静侯着51号机组。
快中午时,两辆盖着帆布的大货车缓缓的从大门外驶来。排列在两边的工人开始鼓掌,在大家的迎接下货车依次朝里边驶去。工人边走边笑,高兴地跟着。有的说这是最后的设备了,生产线安装完毕,我们厂又要腾飞了!有的说为了今天,车间都停产了,硬是咬牙在闯军转民这道关呀!
车间外边突然响起锣鼓声。有人喊设备来啦!大家兴奋地奔了出去,看着货车缓缓驶来停住。佟满堂在大家的簇拥下走上前来,指示马上吊运!吊车发动,货箱被吊起,然后缓缓放到地面的平台上。
一名干部走上前察看。押运师傅将货箱门打开,里边包装箱上边赫然印着“RB村田纺织株式会社”,那名干部惊住了!他再跑向后边货车爬上去把货箱打开,里边货物依然不对!他惊诧得说不出话来,“不是51号设备!不是!”
“咋会这样?!”佟满堂说着攀着车厢跳上车,看完对着锣鼓队喊:“别敲了!”
吵杂声一下没了,几百人眼巴巴地看着站在高处的厂长。佟满堂是军人出身,如果是战场上他早就枪毙人了。他从头上狠狠地掀下安全帽,敞着工作服,一副要杀人的样子。设备错了项目就要推迟了,他大骂那些狗娘养的!跳下车和几名干部跑回厂部。电话通了,干部报告说,“上海港那边调运错了,我们的设备发到了广西!”
“马上叫他们从广西转运过来。”
当听说最快也要十几天时,佟满堂气恼无比地背着手在原地打转。他觉着不能这么等着,应该派人去押运,此刻他想到了转业回来的儿子佟远斌,这件事交给他准能完成。工业局的会议还在等着他,这边又没交代完,佟满堂恨不能变成孙悟空。
远在西南一个三等小站,此刻静静地躺在大山的怀抱里,月台上打扫得一尘不染,栈房的长凳默默地等待着远行的客人。铁轨闪烁着光斑伸向远方,葱绿的大山,明亮的阳光,犹如世外桃源。一辆BJ吉普车从公路上驶来,两个穿着去了领章军装的年轻人下了车,在士兵的帮助下,从车后取出两个绿色的旅行包和一个装杂物的网兜。
退伍军人一高一矮,高壮的是佟远斌,矮瘦的叫骆一鸣。即将踏上转业的旅程,两人即高兴又恋恋不舍,揣着难以述说的心情。四年前就是在这儿下的车。当兵四年,佟远斌入了党立了功,父亲让他回工厂从头干起,母亲来信说早点结婚,姐姐却说现在是知识的年代,最好上个大学。结婚生子不过是人生的必然,可七尺男儿岂能没有事业,怎样才能重振星光厂的雄风?仰望着大山仿佛望见了那硝烟弥漫的战场,又好像一下到了东郊,他没说话,可一腔热血在剧烈的翻腾。骆一鸣宁过头问他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样的未来在等着我们?”
青山静静地守护着脚下的土地,注视着两个年轻人,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并肩站着,那挺拔的英姿犹如在哨位上。
鸣……汽笛的长鸣像是在催大山快点让开,两面的大树一排排向后倒去。车厢内的旅客不是很多,佟远斌和骆一鸣在车厢穿行寻找座位。走到车中,看见两排座位上只有一个大喇叭裤戴哈蟆镜的卷毛,他伸腿搭在对面的座位上,小桌上的RB三洋录放机正在放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犹豫了一下,佟远斌停下来问座位有没有人?卷毛像没听见一样,骆一鸣看看四周把旅行包塞到他座位下,佟远斌也放下旅行包,又问卷毛有人坐吗?还是没搭理,他伸手搬开他的腿,要骆一鸣坐。
卷毛一下跳起来喊:“干啥子,干啥子?”见没人理,他气凶凶叫,“起来起来!”
“你凭啥要我起来,又没人坐!”
“啥子没人坐,马上就有人来了!”
骆一鸣帮腔说:“先来后到,没来就没座位!”
“耍横是不!老子……”卷毛伸手就要拉他,骆一鸣按捺不住,冷冷地说:“放手!”
“老子要你起来!”
“你是我老子?!”
“老子就是,龟儿子……”话没说完,骆一鸣抬手一拳,他便倒在过道上,鼻血也流出来!
“打人啦!打人啦……”
随着呼叫声,过来几个穿着花哨的青年,看见流血的卷毛都乱嚷起来!两个青年冲过来伸手便打,骆一鸣侧身闪过,当胸一拳,那人像砍倒的树干向后跌倒。又一个扫腿,倒向佟远斌的另一个,被他反手一扭,像抓了俘虏!
几招过后,这伙人没了还手之力!从厕所回来的曾健对着佟远斌出拳便打,还没挨着便觉着不对,他问:“你不是……佟远斌吗?”
“正是本人。”
“哎呀,斌哥,咋会在这儿遇到你!”不待佟远斌问,曾健说,“我是曾健,健娃呀!”说完笑了起来,回头对那些同伴喊道,“哎哎哎,都别闹了,这是佟厂长的儿子,我们家属院的娃娃王!”
认了人,刚才还在打架的伙伴围拢过来,互相道歉。佟远斌问他这是干嘛去了?曾健说是利用休假到广州进服装,他指着录音机说:“瞧瞧,这五百多块一台,跑一趟广州轻轻松松就买了!”
“哎,厂里不是在搞黑白显像管吗,咋样了?”
“在安装生产线,还得有十天半月的。”
“你小子这个时候不出力,那算逃兵呀!”
曾健告诉他现在是全民经商时代,人人争当万元户,让他早点回成都看看,青年路上热闹极了,明天就去那里摆摊。
“改革开放了,不能看着人家挣大钱呀,光端着个盛不了多少饭的铁饭碗,是不是斌哥?”曾健满不在乎地说,“厂里又不缺我一个,将来在成都建个服装厂,啥样式新潮就跟着撵,那才痛快!”
曾健吹嘘着广州的繁荣,好像遍地是黄金,还拉他们一起干。骆一鸣祖籍是广东人,跟着父母来到四川,看他到广州倒腾生意有点羡慕,又觉着这种小打小闹有点累,撇了撇嘴没说话。
知道他从小心眼就多,现在胆子越来越大,星光厂正在用人之际,这家伙竟然当了逃兵,应该把他关禁闭。佟远斌心里想着,恨不得立刻回到魂牵梦绕的大东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