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真理是个女人——,那便如何?”

那便如何?那便有充分的理由猜测:哲学家或自诩的求真者已经变成了毫无感觉的爱者,变成了无视被爱者的奥妙(subtleties)的教条主义者。那些不解风情的爱者也不懂勾引的逻辑;他们太幼稚,也太粗鲁,竟然妄想那个精致优雅的被爱者(即真理)会自动投入他们的怀抱;那是对好品味的侮辱!

尼采在序言的开篇就以充满男子气的戏谑语调,挑战先前的哲人,要与他们争被爱者。[9]苏格拉底就是一位号称以爱欲为专长的哲人,[1]而这篇序言和随后的全书既挑战了苏格拉底本人,也要挑战其爱欲的最伟大成果,即柏拉图;在尼采的眼里,苏格拉底对柏拉图的勾引简直是一种败坏。作为献给爱者们的书,《善恶的彼岸》开篇就宣布了一场竞赛:求爱者们竞相追求最高的被爱者。作为男性爱者们之间的竞赛,《善恶的彼岸》也是献给战士们的书:这些战士想要“成为智慧想要的那样:无忧无虑、嘲笑而粗暴——她是个女人,从来只爱某个战士”。[2]在漫长的哲学史上,在爱智者的历史上,最终有没有出现一位既敏感又勇猛的爱者和战士,并在最高的爱欲追求中取得成功?如果真理是个愿意委身于合适的爱者的女人,就有理由这样猜测:爱者会用有品味的方式述说她的委身过程,而不会以令她蒙羞的方式出卖她。也有理由这样猜测:爱者们的竞赛可能已经使战士对所有挑战者的反驳变得更为露骨、也更不公正。

尼采后来干脆说真理就是个女人,并断定“人们不应该对她施暴”(条220)。所谓的对真理施暴就是“客观无私”(disinterest,或不感兴趣):追求者剥去自我和个性,径直追求赤裸的真理;客观科学的理想促使现代求真者在枯燥乏味的知识中计算哲学。不过,尼采在此之前刚刚说过,哲学是对正义的最高精神化(条219);因此,人们若想正义地对待真理,就必须凭借“爱和牺牲”去接近真理(条220)。这些说法所在的篇章题为“我们的美德”;该章在其中心处把诚实或正直挑出来作为我们的美德,同时还强调,我们不应该让我们的美德变成我们的愚蠢:真诚地谈论被热情追求的真理——这种讲真话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勾引游戏(条227)。

假设真理是个女人,那么,爱者的目标是什么?占有。据《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描绘,占有就是结婚,就是扎拉图斯特拉与生命,或求爱的精神与被追求的对象之间的联姻,就是求真者与真理为了产生后代而缔结的婚姻。作为一部为自由精神而写的《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导论,《善恶的彼岸》是一次Vorspiel[前戏/预演],它更为严肃地展现了相同的目标,并在其最深奥的地方证明:求真者可以成功地引出一个关于万物之道的合理推论(条36)。这个在体论上的结论暗示了人类思想和行动的一切方面;引出这个推论的爱者发现自己反过来也被引向那些暗示。因此,新哲学有权自称代表我们的未来,[10]正如教条式的柏拉图主义代表了我们的过去;作为一种未来哲学,新哲学也有资格凭借真理统治一个新时代,因为它已经借助爱者的魔咒和战士的羽饰及箭鸣而获得了真理。

关于男子气与女人味的开场戏预告了全书的首要主题,即思想者对自然天性的探究;但它同时也预告了另一个密切相关的主题,即赞美自然、甚至神化自然。因为尼采以回应开篇的方式结束了本书。在全书的倒数第二条(条295),尼采借狄奥尼索斯和娅莉阿德妮的回归提升了关于男子气和女人味的讨论:前者是一位哲人-神,后者是被前者的爱欲抬高到神圣地位的被爱者。《善恶的彼岸》从头至尾都表现了戏谑而大胆或欢快而英勇的风格,甚至在论及哲学和宗教的最深奥之处;这是一部爱者和战士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