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反目

方知有的思绪渐渐拉了回来。

大雨早已停下,司莫握着鲜红的雨息静静看着顾衍消散而去的烟尘。

江回扶着头朝司莫疲惫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殿主啊。”

司莫垂下眼眸,看着这张与顾衍一模一样的面容露出从前从未有过的怨恨与悲伤,终是忍住了想要冲过去紧紧抱住他的想法,自嘲的勾了勾唇,冰冷道:“楼主也不赖,我希望我们有生之年,再也不要见面了。”

因为如果再次见到面,她怕她再也克制不住对顾衍的思念,对江回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好。”江回轻轻一笑,可心底却翻涌着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感觉。

很难受,很窒息。

司莫将手中已然化成玉簪的雨息插入发间,头也不回的离去。

方知有看了一眼江回,紧紧跟上司莫的脚步。

……

司莫抱着酒坛静静望着窗外的某处。

她已经记不清楚自己这样坐了有多久,只是每次想起自己在外奔波的时候,顾衍也是一个人抱着酒坛这样坐着等她的时候,她心里就很难受很难受。

她还记得与顾衍初见之时,他一身如梦似幻的水色蓝衣,撑起素伞,挡住落在她身上的金色樱花。

“姑娘,如此随意躺在树下,小心被拐。”

他笑意盈盈,眼中满是金灿灿的落樱。

“若是公子拐我去做夫人,我一定天天躺在树下。”司莫醉眼朦胧,只觉得这个人,她司莫嫁定了。

“姑娘,慎言。”顾衍的脸腾然烧了起来,烧成了可可爱爱的粉红色。

司莫轻轻伸手抚上他飞红的脸颊,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对她露出这般害羞的神色来。

“公子,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司莫怔怔问道。

“若是可以,我们现在认识可好?”顾衍微微一笑,语气温柔,“在下顾衍,见过姑娘。”

“我叫司莫,顾公子,今晚可否有空与我共赏月色?”司莫轻轻笑道,却被顾衍温柔打断,“原来是徽雨殿的殿主司姑娘啊,在下先送殿主回去醒醒酒吧。”

“顾公子,我没醉,我是认真的。”司莫突然紧紧扣住顾衍的手,认认真真的注视着他的眼睛,脸上写满了“你怎么不相信我”。

顾衍一愣,旋即漾开了微笑,“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阳界杀伐果断的徽雨殿殿主身后多了个小尾巴,顾衍深知自己在徽雨殿帮不上什么忙,便天天把自己塞在厨房研究些吃食,酿了几十坛的花酒,静静坐在屋中等着司莫回来。

“阿衍,你可以去干你喜欢的事情,不用特地迁就我。”司莫不止一次这么跟顾衍说了,可顾衍总是微笑着摇摇头,温柔笑道:“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陪在你身边,哪怕只有一会会,我就很知足了。”

司莫轻轻一笑,只得妥协。

她虽奔波在外,可看到什么有趣的好玩的总会买来带在身上,一得空便回到江南送给顾衍。

顾衍总是温温柔柔的笑着收下,之后招呼她坐下吃饭。

她从未见过他生气发火的样子,也从未见过她送给他礼物时欣喜若狂的样子,久而久之,她才发觉原来顾衍并不喜欢这些东西,一面懊悔着自己没有太过在意顾衍的想法,一面抽出更多的时间去陪他。

可是自从封印松动后,她不是忙着处理乱子就是去昆仑山修行,有时候竟一年都见不了一面。

他坐在这里,一定很孤单很难受吧。

司莫望着院子中大大小小的酒缸,再看看怀中顾衍特意酿来为她暖身的烈酒,泪水又止不住的滑落下来。

酒坛空了一罐又一罐,司莫似乎是要将几年没陪顾衍喝下的酒都喝下去,可是以往甘甜的琼液此时却如同苦涩的药汁,一直苦到了她心头。

“吱呀。”

院中的小门被人推开,司莫从一堆空酒坛中睁开了一只眼。

方知有正小心的扶住了一个花瓶。

“太子殿下,有何贵干?”她慵懒的开口,仰头喝了一口怀中烈酒,眼中却是十分清明。

“我想来陪陪你。”方知有轻声道。

司莫摇摇晃晃的站起身,从一堆酒坛中找出来一个没开封的烈酒,正要递给方知有,又觉得他好像喝不了太烈的,转手换了坛花酒丢给他,“阿衍酿的,尝尝。”

方知有抬起眼,终究还是没喝,伸手抽走她怀中的酒坛。

“顾公子的心意,殿主不该如此糟蹋。”他轻叹一口气,却猛然瞥见她散乱的衣襟中,有一颗用红线穿了的精巧玉珠挂在颈上,与他颈上的那颗一模一样。

司莫觉察到方知有的目光,轻轻将它拈起,随意道:“这玉珠,怎么了吗?”

方知有轻轻拉开衣襟,露出来一颗一模一样的玉珠来。

有什么画面冲入了司莫的脑海中。

“……你要知道,这五个代价对你的人生影响很大,但我允许你将你的记忆寄存在这玉珠之中,交给你最为信任的人保管。若有一天你还是将这些尽数想起了,只能代表你们之间的缘分未尽。”阮落看着若家燃起的熊熊烈火,轻声道。

“缘分未尽又能如何?雨息的血脉,当在我这终止。”司莫握紧了手中雨息,冷冷看着若家葬送在大火之中。

“你既然早就知道如何启动雨息,为何要选在此时灭杀他们?”阮落轻叹一口气,询问道。

“我想看看他们对我娘亲,是否有半分歉疚之心。”司莫眼中殷红,语气冰冷,“可惜了。”

阮落轻轻一笑,“那么,你想失忆后的你叫什么呢?”

司莫眼前飞快闪过那人的音容笑貌,唇边隐隐有了些笑意。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司莫。”司莫淡淡道,看向了不远处的皇城。

五个代价。

一是前尘尽数封起,不得插手旧人的事务;二是不得拥有子嗣,永远断却雨息一脉;三是此生为阮落所用,以赎清自己的杀人罪孽;四是不入轮回,死后灵魂将魂飞魄散;五是封印异动,她当以身祭祀。

这五条她若违背了任何一条,那么合约作废,她的父母会继续魂飞魄散不入轮回,她所爱之人也会生生世世饱受折磨,而她本人,则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

最适合她这种杀人如麻的人了。

……

司莫将目光从珠子上挪开,淡淡道:“真巧,殿下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此物,很常见?”方知有见她这般慵懒随意的样子,竟有些不确定自己的判断。

“南海海底一抓一大把。”司莫站起身来,除去微肿的眼睛,面上几乎看不见她所有的情绪。

就如当年他们初见之时。

“殿下,你们要找的人,早在若家那场大火中结束了生命,尸骨就葬在城西的乱葬岗中。”司莫轻轻道:“南海玉珠没什么了不起的作用,可是足够让你认出尸骨的身份。”

“……是么?”方知有猛然将酒坛中剩下的烈酒通通灌入喉中,司莫心中一惊,伸手夺过酒瓶,“你疯了?!”

“墨然,你瞒不过我。”方知有轻轻一笑,眩晕感已然涌了上来。

“……方知有,有意思么?”司莫伸手将内力注入他体内,语气冰冷,“你找到我了又如何?若家上下五十多口人,全部死在我的手里,我已经无法回头了,你追过来,又能怎样?”

“不是,你不是这样的人……”方知有挣扎着想要阻止她伸手夺过他颈间的玉珠,可依然只是徒劳。

两颗玉珠在她掌心间化成了一阵烟尘,随风而去。

他昏过去的瞬间,只听她冰冷的声音响起,“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别以为,你很了解我。”

……

“殿主,不出意外,太子殿下今日便会出了江南。”袁熙轻轻禀报道。

“追杀阿衍的那些人,可查到些什么?”司莫一身白衣曳地,一支缀着几朵晶莹月明花的玉簪将墨发尽数挽起,几条白丝带穿过墨发随意散落在她肩上,让袁熙就那么红了眼眶。

“怎么哭了?”她赤脚踩在地上,宽慰的拍拍袁熙的肩,“这是我唯一能为阿衍做的事了,你且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是西蛮毒部,他们是为了您而来。”袁熙擦去眼泪,紧张的说道:“虽说这几年他们都有不少动作,但这是第一次敢光明正大的挑衅我们。”

“听闻近日柳州也不安宁,是时候该好好给他们下个马威了。”司莫轻挑唇角,淡淡道:“你多备些人手,先去柳州待命吧。”

“殿主您呢?”

“我先回趟九重天。”

司莫轻轻仰头,咽下了一口烈酒。

……

方知有皱着眉看着码头上的船队。

“殿下,他们是徽雨殿的人,拦不住。”有人前来禀报道。

还不待方知有有什么表示,袁熙便从侍卫的身后绕了出来,“民女见过太子殿下。”

他隐晦的看向了袁熙身后,并没有那人的身影。

聪明如斯,袁熙立马回答道:“殿主有事回了九重天,吩咐我在柳州待命。”

方知有马上僵了脸,冰冷道:“本殿下才不关心你们殿主去哪了,这水中的毒,你们徽雨殿可有办法解了?”

袁熙看着江水之中微黄的泡沫,以及沿途过来时满江的鱼尸和偶尔出现的人尸,皱了皱眉,谨慎道:“还请殿下稍等。”

她回过头朝人们做了个手势,众人便迅速的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去。

不多时,几个人便聚拢了过来朝袁熙禀报道:“殿中并没有记录此毒,恐怕只能得殿主来了才有头绪。”

“我知道了,还请诸位多加小心。”袁熙和那几人互相行了礼,之后朝方知有抱歉道:“殿下,只能等殿主回来了。”

“等你们殿主回来?”方知有淡淡一笑,语气冰冷,“这徽雨殿,也不过如此。”

“太子殿下,虽然不知道您跟殿主有什么过节,但还是请您慎言。”袁熙皮笑肉不笑道:“殿主既吩咐我们原地待命,那必是有殿主的考量,告辞。”

方知有静静的望着袁熙离去,心头上阵阵酸涩感袭来。

真不知道徽雨殿有什么好的,怎么就将她骗了过去。

“殿下,西边又出现了尸群,徽雨殿的人已先行赶了过去。”有人禀道。

方知有只得折身过去。

他几个月前便到了柳州,见到此地百姓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觉得十分诡异,便让方行先行回京自己留下来查探原因,但目前为止,也只是暂时控制住了毒素的蔓延,至于是什么毒下毒的人是谁,他至今毫无思绪。

“……是无妄之毒。”不远处有一个身穿玄衣的娇小女子紧皱着眉头,朝身边一个白衣女子严肃道。

白衣女子墨发尽数挽起,用几根白丝带扎住,任谁都看的出来是一名未亡人。

偏偏那人,是司莫。

“怪不得了。”司莫轻轻点头,若有所思道:“早在几个月前此处出现过行尸,如今看来,不是偶然,若这些行尸身上无银针压制,恐怕这里早已沦为鬼城。”

“解药我已命人去制备了,先给你一些。”林深深伸手间一个荷包便落入司莫手中,“此事我先禀明神尊,你在此处撑住吧。”

司莫朝林深深微微点头,目光之余,早已瞥见了那个红了眼眶的方知有。

“殿主。”袁熙急急过来,朝司莫行礼道。

“这是解药,你且先分下去吧。”她淡淡道,趁人不注意留了一颗放入自己锦袋中。

“那边的太子殿下呢?”袁熙问道。

司莫抬起眼,看向了走远了的方知有。

“罢了,先不管他。”司莫垂下眼眸,轻声问道:“我这样,不好看么?”

“确实不合礼数。”袁熙犹豫道:“您毕竟不曾跟顾公子拜堂成亲过,您没必要为了他赌上您的余生。”

司莫轻轻一笑,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想着方知有的心情。

“你去吧。”司莫疲惫道,想了想,还是把挽起的墨发散了下来。

袁熙朝司莫行了个礼,正欲离开,却见那人坐在这夺命湖的边上,目光飘忽不定,竟比平时还让人觉得孤独来。

……

江回静坐在镜前,朝镜中的自己勾了勾唇,“你醒了,对吗?”

没有任何变化。

顾衍啊顾衍,怎么这次就心甘情愿的融合了,还将自己的记忆全部给了过来?

司莫也是想到了这层,才难以接受吧。

只是……

太狠心了。

这两个人都好狠心,一个将自己有关于爱她的记忆全都给了自己,一个由难以接受别人脑中有着自己爱人的记忆,却从来不问他是什么感受。

明明他江回……

也如此的喜欢这个表面冰冷内心却柔软至极的女子啊……

“叮铃……”

风铃声入耳,有人悄然踏了进来。

是林深深。

“殿主怎么来了?”江回扯出一个笑容来,却被林深深直接打断,“我为何而来,楼主清楚,人交出来。”

他站起身来,笑的有些嘲讽,“怎么,神尊还是信不过我?”

“江回!你擅自将他的灵魂带到此处已然越界,若非我偶然路过见到了时凉,我还不知道他活的这么狼狈!他是一个人!不是一条狗!”林深深眼中是难以抑制的愤怒,“这若是在未来,你定是拐卖人口的死罪!”

“听息楼本就是这般风雨飘摇的地方,时公子选择了忘记前尘,想来也是不想见到您吧?”江回笑的很是得意,似乎终于从徽雨殿手中扳回了一局。

“若非你从中阻隔,他怎么会误入歧途?”林深深气极反笑,目光阴冷,低低朝江回道:“难怪司莫不爱你。”

江回眼中似有隐隐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