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红透了,沙漠都被烫得蜷缩起来。
我醒来的时候正挂在一堵矮墙上。李元攥着我的胳膊,倒在一旁昏迷不醒。原来我们被流沙冲到这处,他应该是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扒住了墙,才寻来了这一线生机。
我把自己从墙上摘下来,跑过去轻轻拍了拍李元,得到了几声模模糊糊的回应。没想过有一天能把李元和虚弱联系起来。我不敢随意摆弄他,生怕他身上有伤。可现在风还没有停,要是就这么晾着,估计过不了多久人都得被风干了。
还好李元没一会儿也醒了过来,自己按着左肋,慢慢挪到了墙角。
其实这墙也没多高,但好歹能避一避风。
安顿好李元,我就开始打量这凭空出现的断墙。这里地势偏低,周围都是沙丘。那道砖墙一直向着其中一处沙丘延伸。
通路是开着的,这个走向让我一时不能确定这个墙的功能是什么。图特摩斯三世曾经在靠近利比亚的地方有驻军不假,可没听说过古埃及人也会兴建防御工事。这墙蜿蜒绵亘,不像是建筑,反而像是长城。这位以一己之力让法老从此半人半神的统治者,为什么会在这么偏远的沙漠里修建过这个看不出功能的建筑呢?
但是无论如何,我和李元可以在这里躲过风暴、支持到救援来了。
风夹着沙子从头顶呼啸而过。我没敢走远,李元也一直盯着我,确保我在他视线范围内。或许等我们把气喘匀了,歇一歇,就有精神去一探究竟。
日头还高悬在天上,却没有应有的温度,我甚至觉得有些冷。
这是一轮寒冷的太阳。
李元的表现也很奇怪,他像是很热一样,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李元没有当伤员的自觉,说让我休息会儿,他来盯着。我哪里肯答应。他是因为我蠢,才落到这个境地的。
大致看了附近不会有危险后我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刚才扶着李元的右半边身子已经被血浸湿了,而他正安静地靠在墙边,那里已经积了一滩血。
我颤抖着掀开李元的外衣。
李元用手按着肋骨,血还在不住地往外流。我没有受过伤,甚至都没有见过这么严重的伤。
我呼吸一滞,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操,你流了好多血。“
李元别扭地支起身子,抬起手看了伤口一眼,朝我笑了笑。“别担心,这种程度太阳落山前就能愈合了。”
“不行,我得找人给你包扎。”我浑身发冷,他故作轻松的态度并不能让我丢失常识。“你这样下去会死的。”
“我不会。”李元扶住我神经末梢失灵一般筛糠中的手,失血过多令他的手冷的像是一块不见天日的石头。
我强迫自己深呼吸了几次,看向李元的眼睛。他的眼神很稳,神色波澜不惊,仿佛在身上开了一个洞的人不是他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没头没尾地问。
李元又笑,结果咳嗽起来。他把血吐出来,在我能做出任何反应之前说:“经验之谈。”
要不是他脸色苍白,冷汗还挂在额上,我都要相信这伤并不疼了。我原以为李元根本不会有生命危险,没想到丫吹牛,其实他的生理承受能力只有限地比我们强一点,强的是恢复能力。
可他怎么知道受多重的伤,要多久能好呢?
李元把伤口挡住了。我拍开他的手,重新掀起那浸满血的衣服。他的肋骨怕是断了,胸口不妙地微微凹陷下去。
我看着那断骨的痕迹,咽了咽吐沫,低声下气地问:“这是我砸的吗?”
李元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
我没有再说话。
两人身上的装备早不知去向了,我也不能听信李元的话让他的骨头就这么断着。可我刚一动,就被李元抓住了胳膊。
“你上哪儿去?”
“想办法抓紧跟大部队汇合,你这伤不能放着不管。”我没忍住又看了他肋骨一眼。“不然容易出危险。”
“你别走,我没事儿的。你也受了伤,周围不知道还有没有流沙,我现在可能没法儿再去沙海里捞你了。”
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李元受不了地让我转过去别看。“我真有办法。以前还受过比这重的伤,后来不照样活蹦乱跳的么。”
我依言背过身去。
李元闷哼一声。这混蛋,竟是硬生生自己把断骨复位了。不管恢复得快不快,他的疼痛丝毫没有减少。
我听到李元慢慢挪动着身子,歇了片刻才开口说:“好啦,再过会儿我就可以起来去抓点儿小动物来吃了。正好尝尝这沙漠的珍馐。”
我扬起头。太阳真他妈刺眼。
我去绕着小半截断墙走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李元平躺在地上,血和汗把他浸透了,像是经历了一场暴雨的冲刷。伤处被他用绷带把固定住了,看得出他应对受伤真的是非常娴熟。
我一直没问李元关于他自毁倾向的问题,总觉得还不是时候。但现在我后悔了。
“你想不想告诉我为什么你知道受这样的伤该怎么处理,多久能好?”
“我不是被转化了嘛,天赋异禀。而且熟能生巧。”
这得是有多熟能一看伤口的状态就分析出自己的状况。考虑到李元自己的特殊性,那些经验也不太能在别人身上得到。
“别跟我废话,这可是见鬼的大沙漠。如果我的同伴有什么受虐癖到处找不自在,我会很不安的。”我在李元身边蹲下来,拍拍他的脸。“说吧,你为什么老让自己受伤?”
李元眼珠子转了转,却没答话。
我冷哼一声。
趁李元躺在地上任人鱼肉,我小心地把他的袖子拉上去。前几天被卡尔的走狗伤到深可见骨的地方一点痕迹也没留下。明知道会是这样,我见到他白玉一般光滑无暇的胳膊还是愣了一下,接着又去拉他的裤子。
“等等等等。”李元急忙坐起来,牵到伤口又是一顿咳。“我说还不行么?”
我满意地把手收了回来。
“其实你都知道了吧。我想找到能让自己真正受伤的办法,不是很快就能愈合,而且连疤都落不下的那种。直到我在四川找尹家家族纪事里提到的那个地缝时,不小心被一件破损的青铜器划了一下。那是第一次我身上留下伤痕。”
李元好脾气地看着我。“现在你相信我不是受虐狂了吧?”
我打量他一番,抬了抬下巴。“那你自己给我看看你脚脖子。”
李元露出一个无奈的神色,让我把他扶起来,身残志坚地亲自解开了靴子,把裤腿扥了上去。他的脚踝和他身上其他露出来的部分一样,像是润玉一般白而健康。
我不禁想到了sincere这个词。诚挚的,无瑕的。sin-cere直译是没有-蜡。
这原本说的是古希腊雕塑。因为后世往往是用蜡来修补残破的雕像,故而sincere是用来形容没有被蜡修补过的,完美无缺的大理石雕塑。
面前这本该无瑕的躯体上,卧着一道伤痕。
“在有这疤之前,我都要绝望了。以为这辈子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那见鬼的转化,再怎么挣扎也只能生活在它的影响里,连死都做不到。但现在有这个可能性了。终于,在那么多次失败以后。”
“其实命运对我足够好了。”
李元露出一个笑容,他漾着笑意的桃花眼像是从来没吃过苦头一样。现实并没有对他展现任何仁慈,他也不需要。
我却笑不出来。
其实我到现在还有些懵。我没怎么接触过外界的恶意,更没有想过有人竟然想要我的命。而和我同龄的李元却已经在生死里滚过几圈里,好几次还是他自己加的场。
“说这些干嘛。”李元慢慢躺回去。“咱们先歇会儿,等我缓缓去弄点儿吃的来。”
“你又不需要吃饭。”
“你需要。”
我盯着李元。
“我也想吃。”李元把目光投向空无一物的晴空。“我也想当个正常人。”
“小时候你骑车带我,结果摔了,我脑门儿上留下了一个老长的疤。我家人看到后心疼了好久,也庆幸不已。可是后来不知道哪天就消失了。等我想回忆起那时候,回忆你,都没有依仗。
“等长大后我再受伤,那些伤口从来没留住过,甚至拼命打游戏也不会近视,就好像我跟这个世界压根儿不同步一样。
所以当我发现这个身体能被真的伤害到以后,我就不会放过那个可能。”
李元说你不用担心,在那之前我都不会死的,我也死不了。
我会保护你,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