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八艄公尤不去
唐朝贞元年间,秦地石川河,于河汊处有一草舍,多年独舍也,内居一艄公,名尤不去,年已耄耋,须发皆白,然其体壮如牛,舞动长篙如飞,鬼惧而不敢扰之。其居草舍已一甲子矣,何故独居之?河汊不远处有一村,名尤家峪,问村人,皆不知也。
尤不去名为艄公,然无船,只有一竹筒长篙,篙长丈余,腕口粗。其平日篙不离手,篙筒锃亮耀目。其无船只有篙,篙何用也?怪哉。
每年,暴雨季节,河汊水深过人,无有蹚水过河者。平时光景,水深过膝,蹚水过河者甚多,然此时尤不去手抱长篙,蹲于岸边,双目慎视过河者,凡有涉水者不意滑倒,挣扎难起,欲溺亡之时,尤不去遂飞身近前,将长篙撑之,救起溺水者。
被救者感恩戴德,出资以答谢者甚多,尤不去集众资,于河汊之上建一小桥,方便来往过客。然仍有贪近而不愿走远登桥者,冒险涉水,十之一二滑倒,挣扎难起,尤不去见之,撑长篙飞速救之。被救者多矣,尤不去之盛名远扬矣。
尤不去坚守河汊六十载,救人无数,此何故也?村人问之,其笑而不语。然村人常见又一黑衣者于夜间至草舍,与尤不去对饮,时间久矣,不知黑衣者与其何交情,亦不知黑衣者何人也?众好奇问之,其闭口不言之,怪哉。
中秋一日,月挂东山,雾笼秋水,黑衣者从河底爬出,上岸,至草舍,找尤不去饮酒。黑衣者姓霍名不走,进草舍,见一小桌上放酒碗两只,小菜两碟,与往常同,无异也。霍不走从不客套,端起一碗酒,虚敬之,艄公点首,端起另一碗酒,各自饮之。酒过三巡,霍不走淡然一笑曰:“吾与汝饮酒无数,然今实言,吾难品酒之味也,虽咂嘴,佯装耳。”艄公亦莞尔一笑曰:“阴阳两途,难怪乎。”霍不去惑然问之:“吾不喻之,吾似着魔般常至此与汝对饮,不知何故也?”尤不去呵呵笑曰:“汝不问,吾不言,今既问之,索性告知,因酒内滴吾之鲜血,保汝形神不散而嗜此酒成瘾也。”霍不走闻此言,脸色顿变,沉吟片刻,冷笑曰:“汝何至于此?汝持篙救落水者多矣,时间长也,吾欲找替身而轮回,均被汝毁之,吾与汝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故与吾为敌也?”其终道出隐于心中六十载疑问。尤不去肃然曰:“吾于此已守一甲子矣,六十年如一日,吾不愿言之何故也,汝今终问其故,吾尽告之,让汝再亡而明其因也。”尤不去道出原委:
六十年前,霍不走乃当地一匪首也,一日雨夜,其带众匪突袭尤家峪,烧杀抢掠,尤不去之双亲与妻小均亡于匪手,尤不去率全村壮男持械,奋起抗之,双方血战,尤不去与霍不走血拼,霍不走不敌,败退逃亡。尤不去追踪众匪至下河汊,众匪无路可逃,纷纷落水。适时尤不去入水与匪搏斗,刀枪脱手,徒手奋战,此时恰有一长竹篙顺水而下,尤不去抢住,用长篙戳翻霍不走于河中,复击其头颅至裂而亡。
霍不走闻罢,皆喻矣,其挠头曰:“当时吾被击晕,全然不知,原吾头裂乃汝之所击也。”尤不去续曰:“汝残忍之匪首,终被吾击毙,吾思之,汝成溺死鬼,心必不甘,定然千方百计寻一替身代之,以业满劫脱,轮回再造之,吾焉能让汝恶鬼遂愿?”艄公低首视酒碗,稍顿曰:“故而吾滴血入酒,让汝形神不散,吾坚守于河边,救落水之人,免遭汝替身之厄也。吾欲视汝,生不能,死不得,吾欣然视汝于吾面前气急败坏,无可奈何,直至汝灰飞烟灭,成魙鬼,万世不轮回也。”
霍不走用中指弹酒碗,讥曰:“如此言之,汝应谢吾,吾不入轮回,汝长寿难卒矣,久受坚守之苦也。”尤不去摆手曰:“无需谢之,吾且问,明日何人欲遭汝之害?”霍不走坦言曰:“明日有一孕妇携一顽皮男童过河,汝猜吾欲取母子其中何人?”尤不去抱膝而坐,目视霍不走,亦坦言曰:“吾难猜汝之所思,有吾三寸丹田气,绝不能让汝得逞。”霍不走止笑,无奈哀求曰:“明日子时乃吾大限之时,若不得替身,吾将永难轮回,望尤兄慈悲,高台贵手,放吾一码,下世当牛做马报答之。”尤不去依然抱膝而坐,眯眼视霍不走良久,拒之曰:“待明日汝灰飞烟灭,成魙之时,再做道理。”霍不走冷笑一声曰:“吾将殊死一搏,明日见分晓!”其言罢,甩袖而去。
次日正午时分,果有一孕妇携一男童至河汊,尤不去于草舍内目不转睛视之,持篙起身出屋。孕妇见远处有小石桥,遂领男童欲过桥而行之,未至桥头,男童见河中有鱼往来翕忽,顽皮心性顿起,挽裤入河欲摸之,孕妇于桥头疾呼回来,然男童撒娇,言水里凉快,欲涉水过之。
孕妇桥上行,男童桥下河里走,刚至河心,男童忽滑入水中,须臾不见踪影,孕妇气急,急下桥扑入水中欲救之,殊不知,方入水中,立即滑翻,起身呼救,然水流汹涌,直灌口鼻,欲溺水而亡之。
危急之时,水面一长篙端伸入面前,孕妇抓长篙不放,被救上岸。尤不去转身欲救男童,然河水喘急,童已不见踪矣。尤不去正焦急之时,忽见男童艰难爬上河岸,踉跄至尤不去面前,噗通晕倒于地。
孕妇家人闻讯,趋而赶至,千呼万唤,直至黄昏之时,男童悠悠方醒。全家感激涕零,千恩万谢,长跪不起。
当夜子时,霍不走又至草舍,先视桌上两碗酒,再视尤不去良久,尤不去亦对视之,双方默默无语。艄公终难忍问之曰:“今正午时分,吾一时失手,未救男童成,让汝终得逞,男童遭汝毒手,然不知男童为何死而复生?”霍不走惨然一笑曰:“母子终得周全,现子时已过,吾大限已至,近期将再亡,吾将成魙矣,尤兄大仇终雪之。”尤不去惑然问曰:“汝为何得男童而复失之?”霍不走坦言曰:“吾本想以孕妇为替身,得手之时,突闪念,此乃两命换吾一命,未免不仁,遂复捉男童,然此念又转,男童若替吾,其弱小力薄,难寻替身,其长存河汊,焉有出头之日?故而,得而复失之,放生去也。”
尤不去闻罢,端起面前酒碗,一饮而尽,感喟曰:“不意汝竟改恶从善,吾胸中之大仇可平矣,明日吾出资请高僧为汝超度,汝可安然轮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