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痛失吾父

我于1928年生在一个贫困的农家,距离解放还有二十一年。

祖父母生有三女二子,三女居长,大一个嫁一个,我父亲为第四,尚有一个叔父。祖父内向,连走路时都低着头想这想那,盘算得很精明;而我父亲则十分直爽,别人都说他“一条肠透到屁股”,说话不包藏,不转弯抹角,因此与祖父合不来,父子二人经常顶嘴;我叔父却十分乖巧,会迎合我祖父的心意,爷爷说对的叔父绝不说错,爷说错的叔父也一定说那是错的,因此,祖父就把我叔父宠爱至极,当着村人的面说:“我满仔(在高祖的曾孙群中他排末位)最听话,样样合我心意。”祖父、祖母就把父母对子女的疼爱全部集中在叔父一个人的身上。

祖父宠溺叔父,他让叔父先结婚;分家时,家产都让叔父先要。我父亲说:“就让弟弟要到够。我有志气,做了就会有。”分家后,叔父手头不算难,但我父亲很穷。

我母亲生下我时,我父亲怕叔父眼红,叫接生的七大娘包藏我,说我是个女的,叫兰妹子,还是出月那天,亲戚硬要抱我,才穿了“包”,从此把我叫兰生。

父亲受祖父的骂,说他不听话。但母亲说,父亲非常合得人,一村的人都说我父亲讲话算数,从不骗人;他心眼好,从不害人。不但老实耕田,还在农闲时做些贩米的生意;又会摘草药,替人医一些杂症。他穷怕了,亲朋有危急时,他舀自己家米缸的米去卖也要尽力资助;他性格坦诚,敢坚持公道,死后好几年,都还有远方的朋友来找他。

可惜我父亲命短,三十三岁就死了。那年我才九岁。他没有留给我太多的印象,但有一件事却印在我心里久久不忘。

那时在薛家祠堂,管公物的都是“盛房”(人多的家庭)推举和认可的人,“亏房”(人少的家庭)取不到多数人的支持。有一年春节将至,“盛房”中有两三家人十分缺德,把大水牛牵进祠堂的下厅,关在那里,踩得一个祠堂到处是坑坑洼洼,牛屎牛尿满地是,臭气熏人,实在令人看不过眼,“连脚都踏不进祠堂去了”,不能再让人容忍。我父亲是直肠直肚的人,找到关牛进祠堂的人说清道理,他们也知道自己缺德无理,口里说今夜不把牛关进去了,但夜晚一到,又叫小孩牵牛进祠堂去了,不把应允了的话当一回事。

后来,开了全屋户主大会,家家都有大人出席,会上都讲清了,各家的牛只能关在各人的牛栏,绝对不许关在公家的祠堂里。没有牛栏的,自己设法借私人的屋舍解决。家家都在会议记录上打了指印。

可是,有两家仍然把大水牛关进公家的祠堂下厅里。

我父亲很精明,他想“你们两家不出声,我也做件不出声的事。”那一天,他在傍晚又见两家人蛮不讲理关牛进了祠堂。天黑不久,他就偷偷一个人到祠堂去,撬开祠堂大门的两块门板,把门板拔起丢进门前的水塘去。第二天早上,有一家的牛还关在祠堂没走,有一家人的大水牛已拉断牛绳走失了。失牛的人足足花了一天工夫,才在河对岸找到了牛。

人们起先以为祠堂的门板给人偷走了,但后来有人发现门板漂在池塘南瓜棚的底下。昨晚吹风,丢在池塘的门板被刮到瓜棚底下了。

“你敢牵牛进祠堂,有人就敢放走你的牛。”从此,不讲理的这两家人,再也不敢把牛关进祠堂里去。经过大家动手填泥洗刷打扫,祠堂才恢复了往日的洁净,大门板也重新安放在大门上。

大家心照不宣,猜到只有敢作敢为的亚连(我父亲的名字)才敢这样做。他无奈想出这样的下策,也是出于公众的利益。“我不做,谁做?”事后不久,人们都知道无奈丢门板下塘的是我父亲,因为我父亲这样做时,曾被看水碓路过这里的开伯看见。开伯和我父亲合伙做过粜米,一向讲得来,也是一个正直的人,他支持我父亲谋公益,尽管这种方式不好,但出于无奈。

我父亲还学过很多医术,他替人找草药、熬炼膏药、替人医一些外科杂科疾病。他死后,仍有一些外地人来找他寻药,有些人捧着大母鸡来酬谢他。可惜他命短,早就去了。一个既有手足之情、又谋求公共利益的人竟不幸短命,才活到三十三岁。

他得的是痨病,也就是今天说的肺结核,因为做米贩运米时,米船逆水上不了“一字坡”“八字滩”,他经常满身大汗跳下水帮推船,忽热忽冷,从此体力不支,再加劳累过度,就病倒了。先是咳嗽,后来就吐血、出冷汗,没钱医,也没什么地方可治,所以是贫穷夺走了我的父亲。

父亲的病拖了两三年。原来就穷的我家犹如雪上加霜,能变卖的、拿去当铺抵押的衣物都卖光当尽,家里像水洗一样净尽,隔邻人家说:“连壁钉都不多两枚了。”

父亲嘱咐我母亲,家里拍手无尘,母亲无法守寡的。他伸手指点着我,说该给儿子一条生路,改嫁时把儿子带去,留下这条苗。1938年春节过去不久,旧历正月二十七日,父亲断气了。

父亲死后,没地方埋,我跪着求木旺叔、祥发叔等,用外婆送来的钱买了一副小棺材,草草入殓,就抬到一处叫大墩的荒野里,埋在乱石野草丛中。我父亲穷,更兼少年亡,像叫花子死在郊野一样随便,未让野狗咬就算万幸了。

才埋下一天,我母亲正躺在床上哭,我伏在母亲身上陪着啼叫。厦良寨蒋家大地主就派了个管家来到我家,说埋我父亲的荒野,就在他的地(也是荒着的,只种了几棵小树)的边缘,有一市尺宽是他家的地。气势汹汹,像要吃人似的,命令我母亲立即请人把刚刚入土的父亲挖起来。若明天不挖,他家老爷将雇人刨棺露尸,淋煤油烧掉,还要我母亲赔人工钱、酒饭钱,交“认错费”。我母亲硬着肚肠哭着求饶,愿赔钱不允,求延期不得,只许明天挖坟起棺。

地主佬欺人太甚!我母子二人跌跌撞撞去求木旺叔作担保,向水碓厂薛寿宜借了两百市斤米卖了,请4个人在第二天挖起我父亲的棺材,葬在连牛都去不到的大墩刺蓬角落去。那熏人的臭气,害得4个移棺者实在受不了,几天后一想到就会发呕。若不是怀念我父亲生前与他们的情谊,怜悯我们母子二人的凄苦无依,移棺者是万万不肯做的。

那时九岁的我,不懂事,但我亲临其境,地主佬的迫害,挖棺时的惨不忍睹,使我幼小的心朦胧地记住了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