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母亲不改嫁

我母亲年纪轻轻就守寡,原本就该改嫁。为了疼我,不让我受苦,她不改嫁。

我母亲的外家在莲塘白花天台山的东麓,听母亲说,她是按风俗,不坐花轿而坐布轿送上门来和父亲结婚的。父母婚后很恩爱,第二年就生下了我。我的外公叫黄亚林,据说,祖先来自广东兴宁,原是以纺纱织手巾、织布为业的小手工业者。来贺县时还带来几台木制纺纱机、织布机,文化素质较高。我母亲虽很小就给人做童养媳,受家庭文化熏染,她会纺纱织布带,挑花边带,邻近人都说她织得又快又好。我小时候,莲塘圩每逢旧历三、六、九之日是圩日,天台山手巾就占有两个大摊位,因为织工实在,买的人真不少。过年过节去外婆家,见舅父舅母上机织布,纱梭子在布夹行里穿来走去;表姐、姨母在纺纱,一团团纱线在小节竹筒上随着纺纱机旋转而不断缠成个白色的线瓜瓜,多有趣。

外公活得很累,他生过亚祥、官养、鸡养三个舅父,大舅留下福先表弟后就死了,二舅没有子女,小舅小时生病,请个“先生”来看,被针灸错了,成了聋子。从此,外公的日子过得很艰苦,连二姨都送给二伯婆带,我母亲就卖给了人做童养媳。

外公也死得很早,我知事时从未见过他的面。

天台山脚,外公屋背的岭排上,外公家原有一块从吴姓人买过来的地,还在这块地角埋上了一处祖坟。外公一家是后来搬迁来的,人少家贫;对门岗吴姓人是先来的,有钱有势。一天深夜,吴家人趁外公家人睡后,聚群结众,把外公家的庄稼拔掉,把外公家的坟堆铲平,种上了红薯苗,一行行,一垄垄,公然说这块地姓吴。

外公忍无可忍,只好打官司。卖掉一条大水牛牯,将吴姓人告到了贺县县衙。外公家人买地时,只凭中人立约,未到县衙换领地契,现在中人怕吴家,也不敢出声作证。不知花了多少辛苦,总算在县衙立了案。县官终于带着衙役,传两方人到现场勘查。

“黄亚林,这块地到底是谁的?黄姓人先告吴姓人强占回卖了的地;吴姓人又说新迁来的人强占他原有的地。谁有理,都一齐说上来。”

于是,外公申诉,他祖父迁到这里住下,在屋背岭脚,凭中人买下吴姓一块地,有当时的“纸”,还埋有我祖坟一处;吴姓人则说“纸”是假的,他家有祖坟为证,黄家人胆敢铲平吴家祖坟,占为己有。

因中人不敢作证,而买卖此地时立的“纸”就相当于失效了,因而案子的焦点转为两家人都说有祖坟在这块地上。

县太爷先让我外公认坟。因为现场早被改变,他在县官呵斥下一时慌张,埋坟的位置没指准确,偏离了大约丈把远,经衙役着人挖下去,不见棺不见尸;而吴姓人原是恶意而为,他们深知这块地卖出前,有一堆无主坟,年代久了而无人祀奉,他们早已将它铲为平地,但坑位仍在,吴姓人记清了位置,连黄姓人的一处祖坟,他们铲平时也有意记清了方位,于是吴姓人假作煞有介事,不仅指认了无主的坟坑一处,还把黄姓人的祖宗当作吴姓人的祖宗认上。吴姓人凭着他们的狡猾和诡计,赢了这场官司。

于是刁民黄亚林“霸占民地”,被锁送贺街,足足坐了两年冤狱。出狱那天,几十个乡亲父老把他接回白花,他虽然没在牢里关死,但一头毛发都花白了。

外公出狱后,精神上受的打击太大了,整天懵懵懂懂,不分白天夜晚,说见有狼狗追扑他,有豹抓他,于是经常讲些真真假假的话,或借酒大骂官衙,或在众人面前挖苦有钱人,人们叫他“黄半仙”。醒时,他能“睡梦床”,按记忆解出一些家庭的祸福哀喜。善良的老百姓,在多灾多难面前,有一个受尽冤枉的不幸老人为他“解脱”,他们也乐意。我悲惨的外公,从此被天台山、黄母塘附近的人传说为“黄半仙救苦减灾,又神又灵”,其实是因为他受的苦太多,冤太深,装疯卖傻而已。

外公死后,家更穷更苦。两个舅父都壮年早逝,只剩下一个耳聋的,生活也是苦得惨不忍睹了。

而我父亲死后,原来不疼我的祖父照样不疼我,叔父叔母也不疼我。

叔父只生了一个女儿,没再生育;又先后娶了四个叔母,也没有生养。最后娶的那个带胎来的叔母,生下的是死胎。他们也听人说,父亲嘱咐过我母亲去改嫁。叔母恨不得我母亲快些改嫁,把我留下来由他们抚养。

外婆、舅父母、姨母都来探视并安慰我母亲。送来了米、油和生活物品,日子稍久,就谈到了我母子的未来。认为我家除一间旧瓦房外,别无田地房产;叔父不是好心人,口口声声说要从张姓外家过继个小孩来接烟火。我父亲死后,他从未关照过嫂侄的生活;祖父偏心,有时表面装样子关心我,实际上只护着叔父母。

外婆、舅母等还考虑到我是独生子,孤掌难鸣,独木不成林,有个病痛或意外,没有人接应;再者鸟儿不想来栖窝,女孩子找家门也不中意赤手空拳的门户。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不又害死老母?!如果不趁着年轻改嫁,误了时光,老了找人家就难了。外婆推心置腹替母亲考虑,母亲不心动。

外婆一个人说不动母亲,就搬动伯婆、叔婆,从二三十里外的白花,带米带菜来住夜,说是探望,实是劝说。她们都是母亲信任而尊敬的长辈。她们说:“十样说起没一样。”“扶这样一条小拐棍,断了就难办。”“这十年你该受够了。”“难道世间就没有一个能依靠的男人吗?”她们把话说尽,口水都说干了,她们最后说:“带着儿子去改嫁,遇上好心眼的继父也不坏;不然找个上门的女婿,上门郎也有好人。”

一月两月,母亲没有被说动心;十次二十次,母亲依然不变心。母亲认为她是一条克夫的命。她年幼时,曾经给江家做过童养媳,还未过门,江家男孩就死了。她当着外婆的面,拿出一组线,当众咬断了线,说:“男人说话将军箭,女人有志咬断线。”从此,外婆等人就不再劝母亲改嫁,外婆懂得她女娃倔强的脾性。

其实,母亲不改嫁还有一个原因。父亲死前说过,他这个儿子又听话又精灵,是难得的苗,母亲也说我这条苗有希望,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这条独苗被人踩死,送给人也不舍得。还有,母亲不赖账。母亲直肠硬肚,虽是女流,说话算数,像个男子汉,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为医我父亲的病,父亲借的钱物,她全认账,今天还不清,明天也要设法还清。

我父亲留给我母亲的,是贫困,是数不清的债。我母亲留给我的是母爱,是清白,是诚信。在当时的薛家屯,尽管我家最穷最苦,锅头常常没泡起,但我家母子相依为命,在一间破旧低矮而凄暗的瓦房里,不仅没有霉气,反而洋溢着一股令人欣喜的气氛,一股暖人的母子浓郁的爱。这里有儿子对母亲真诚的敬重与孝顺,更有母亲对儿子无微不至的抚爱和教育。

我父亲我母亲留给了我无穷的财富:忠诚、有志气和人间的爱。

难得的年轻寡妇——我母亲。难找的母子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