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寒意如一条蛇从我后背蜿蜒爬过。寒意所过之处,血凝气滞,一口气生生憋在肺里,呼不出来。
此时刚从昏暗处走到光亮里的我,沐浴在繁华商业区的暖光之下,可在詹晓宇,我的丈夫、我的爱人眼里,这个女人一定冰冷如深秋冻雨,是个失信被执行人,就是那个俗称的“老赖”,不过欠的不是钱款,是感情债。
在前后两个男人的目光狙击之下,我呆若木鸡,生无可恋。
心怀忐忑地回到家,詹晓宇一直跟在我身后,打车都没有坐一辆。进屋后,跟他爸妈装作无事,但对孩子,明显冷淡了,对我更是一句话都不说。待他爸妈带着孩子睡了,他半分钟都没耽搁就上了阁楼。我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目视虚空,发了一夜呆。
早晨詹晓宇起得挺早,进卫生间洗漱。我躲在床上装睡,没敢跟他打招呼。他洗漱完毕,跟他妈说,上班要早去,不吃饭了,没等他妈说话,开门就走。
他走了,我才爬起来,刷牙洗脸。他妈似有警觉,站在卫生间门口问我,是不是闹别扭了。我说,没有,放心吧。他妈看我不愿多说,就叹口气出去了。
上午在办公室里,接了阿春一个电话,她说昨天没好好谈,今天要我过去,把该定的事定了。末了她问了一句:
“跟姐说句实话,你跟老杨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说:“是。他整天缠磨我,烦死了。”
阿春说:“你过来好好聊聊吧。我听他那意思,他不光对你,对你孩子都蛮感兴趣。”
从阿春那里我才知道,这个杨总也不是一般人。当年是和詹晓宇有一拼的情种,爱上一个同学,傻追四年。那女同学跟学长、学弟转着圈地谈恋爱,狠受几次情伤,快毕业时,才觉出跟爱自己的人在一起,好过爱别人却老是爱而不得。她接受了杨同学,毕业就跟他结了婚,也靠家里的关系给他找了工作。老杨那时才知道,岳父是建委一个管审批的处长。后来靠岳父的指点,他进了房地产的圈子,经营20年,做了业界大佬。阿春说:“我们这些人,家庭生活都差不多,各有各的圈子,对方的事彼此都少管,经营上可以互相帮忙,感情上各有各的喜好,不玩得太出格闹出丑闻就行。老杨的老婆年轻时候谈恋爱,流过好几个,结婚以后不能生育了,一直没孩子,前两年离婚了。他那么大家业,现在还没个能继承的‘太子’。”
我说:“听说他跟不少女孩子有染,没让人家生两个?”
阿春说:“他这人还挺矫情,非要找个合卯合榫的才肯结婚。跟人家一夜情,觉得不合适,给笔钱就打发了。现在的小姑娘不自爱的也多,给点钱什么都干。”
我欲哭无泪。
“你找他买房子的时候,他就挺喜欢你,后来一直跟我念叨,老要我组饭局带着你。我记得有一回,你帮他在海边那个高尔夫球场搞了次活动,是不是那回,你跟他有事了?”
我现在跟阿春能聊很私密的话题了,她这样问,我就点了点头:“是,活动结束那天,他把我灌醉了。”
阿春啐了一口,骂道:“靠,这孙子!”
“那孩子是怎么回事?”
我说:“那段时间我跟詹晓宇也在备孕要孩子。他说算时间,孩子是他的。”
“怪不得,他跟我还念叨好几次孩子孩子的,我还以为他是因为到这会儿还没孩子苦恼。”
“春姐,我现在很无助。那天我们四个人见面,詹晓宇已经觉出问题了,我们一直在冷战。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办。这事不好办。要我说,你和詹晓宇的感情就不正常。你看谁结婚这些年了还一口一个宝贝?两个人感情到这地步了,就容不得一丁点意外情况发生,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容易闹出大动静。”
我想想也是啊,我和詹晓宇这些年一直是以恋爱的心态在过婚姻生活,看着柔情蜜意的,实际上真如阿春所说,我们经不起一点情感风雨,这就是我本是被侵犯的受害者,还一直用谎言掩盖真相的原因。
阿春突然说:“要不这样吧,姐再去勾引你家詹晓宇,叫他也犯个错误,觉得对不起你,你俩就两清了,谁也不欠谁。哈哈哈哈,这是个好主意!”她笑得恣意,让我搞不懂她是真是假。
“春姐,没心情跟你闹。不说他们了。把活动的事理一理,回去我写个活动策划书,叫领导批一下。家里事掰不清,就先弄工作。”
可能阿春数落杨总了,最近他在我面前销声匿迹,我悬着的心一点一点地放下了。詹晓宇却没有同我和好的迹象,在他父母面前云淡风轻的,一离开老人的视线,马上视我如无物,竟是一点沟通了解的意思有没有,我连解释的机会都找不到。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和阿春茶楼合作的征文活动做得热热闹闹。我叫阿春给我准备了一盒20年的老白茶,然后叫人写了一篇关于白茶的美文,文笔清丽不俗,还有满满的知识点。那盒白茶我送给了社长,把他高兴得合不拢嘴。活动把不少文人墨客都吸引到阿春的茶楼品茶写文章,阿春生意兴隆,得意非凡。
这一个来月我忙得很,生活里缺少詹晓宇的参与,适应起来好像也没那么难,关键是得自己有事做。我把孩子交给公婆,詹晓宇交给阁楼,我爸那边隔两天过去看看,其余时间都扑在工作上。有领导青睐,得朋友帮忙,日子真像白驹过隙,也许,这才是普通人略显成功的生存状态。
有一天,我晚上逗弄了一会孩子,就回自己卧室,冲个澡,吹了头发,准备睡觉了。詹晓宇进来,从壁橱里找出一床毛毯,顺手放我枕头边上一张纸。
我拿起一看,晴天响起霹雳,炸得眼前发黑。
亲子鉴定书。
每当深夜无眠的时候,我想了无数种向詹晓宇坦承真相的方式,就是愚蠢地忽略了他自己从孩子身上寻找答案的可能。现在答案让他自己找到了,虽然过程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但是此时,一个遭受背叛的丈夫,谁不是死盯着那个结果,自动删除所有的过程?
奇怪的是,詹晓宇表面上古井无波,除了不跟我说话,正眼不瞧我之外,在他父母面前还是表现得跟没事人一样。但是我知道,每天晚上躺在阁楼里,他定是看着天窗数星星,自行消化咀嚼那些难以下咽的情绪。他瘦得很厉害,脸上胡子拉碴,眼见得老了不少。我悄悄看他的直播,虽然他很敬业地推销、展示那些服装,但脸上的落寞和身形的疲态,叫他丢了很多粉丝,照这样下去,他在表嫂那里的价值,就快清零了。
我好希望他主动开口,要我解释一下那份亲子鉴定书啊,哪怕是朝我吼,对我拳打脚踢一番,我都认了,因为向他隐瞒事实,这事本就是我的不对,我应该付出应有的代价。现在他这样冷暴力,和以前他待我的种种好相比,我的心理感受如同万丈飞瀑,冲击而下的力道,足以摧毁我直面世界的勇气。
这个家里我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我把自己经常换洗的衣服塞了满满一旅行箱,寻个下班后办公室没人的时间带过去,把箱子塞进办公桌底下。幸亏现在我有自己的办公室了,藏点东西不怕人知道。晚上下班后,我捡两件要换的内外衣,放到生了孩子以后买的妈妈包里,回了我爸家。我爸问我,晓宇和孩子怎么没回来?我说,我有个专栏要写,这段时间赶赶工,可能得在家住段时间。那边孩子太闹,没法干活。我爸一听是工作上的事,很理解地说:“住吧住吧,你回来,家里还有点热乎气。你忙你的,爸给你做饭。”
我把自己关在曾经和詹晓宇住过的客房里,摸着还留着他诸多痕迹的家具物件,不禁悲上心头,好想放声大哭。谎言就是一个连环套,一旦解锁第一个套,下面一环套一环,要无限循环下去,直到一环破裂,无法继续。现在詹晓宇那边的一环已经破裂了,在他面前我曾经说过的谎言给自己挖出个大坑,我掉下去,爬不上来;而为了掩饰我跟詹晓宇关系的碎裂,我又不得不在我爸面前开启另一个谎言连环套,直到哪一天在我爸面前也碎了。到那时,我还能去哪里?
这个世界那么大,可我连脚下的立锥之地,都快找不到了。
有天我在办公室关着门选上版的稿子,手边的座机响了。接起来,是社长叫我到他那里,说有点事要商量。我放下电话就过去了,敲开门一看,社长和姓杨的正坐在沙发上,兴致勃勃地说着话。
我顿住脚步,说:“社长您有客人,我过会儿再过来。”说着就要拉上门出去。
社长忙叫住我:“进来进来,叫你过来就是一起谈点事。”
姓杨的站起来,朝我走两步,伸出右手要握:“孟主任您好,又见面了。”
我强装出一点笑意,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说:“社长有啥事您定就好,定下来我去执行。”
社长说:“都坐下说,别站着。”
坐下以后,我听他俩说了几句,明白了大致的意思。海滨高尔夫的别墅项目获批,即将启动,姓杨的跟社长说,看副刊跟阿春合作的效果很好,也想投一笔宣传费,从文化的角度提前给项目造造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