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躲

回到家里之后,我俩拎着笔记本电脑,跑到阁楼上,并排趴在地板上列表格算收支,这一算不要紧,发现每月还完贷款,去除吃喝拉撒基本用度,结余很少,买点临时起意的东西,就要动用以前詹晓宇直播带货时存下的那点积蓄。要是不赶紧想办法赚钱,一年多以后孩子上幼儿园,积蓄就会很快花光,到孩子上学,生活将难以为继。算完我俩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以前天天情啊爱的,动不动就哭一鼻子,今天才算是明白,两个人的爱情要是一座雕像,婚姻就要给它配上坚实的底座,这个坚实从哪儿来呀,不就是从经济能力上来嘛,我和詹晓宇在婚姻里一人跌那一跤,说白了,就是因为缺钱,没有别的理由。

詹晓宇翻过身,仰面躺着,头枕着双手说:

“老婆,咱俩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得想法赚钱。”

我说:“我辞职吧。你不是说过,咱俩开夫妻店直播带货吗?”

他沉吟了一下,说:“那时候我粉丝多啊,现在都掉差不多了,就没那么大把握了。再说,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撑着,房贷车贷还起来都胆战心惊。”

他说的还真对,房贷车贷像一根鞭子,在身后叭叭地抽,慢一步都不行。

“那我就只能在下班后找点事做了。”我说。“我开个公众号,加入水军行列?”

“那种事你不一定做得来。为了拿点钱,说些昧良心的话,嗯,那不是你风格。”

“你对我评价还不算低哈。”

“那是啊,否定了你,就是否定了我自己,你说我能费那么大劲去追一个三观都不认同的人吗。”

看着天窗外的夜空,黑沉沉的,一弯上弦月的旁边,只有一颗亮晶晶的星星在闪烁。刚搬进来的时候,我俩经常站在露台上看星星聊天,从我出事之后,我对黑沉沉的夜空开始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就不爱上来了,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有点情调地聊天了。

这几天坐在办公室里,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找点赚钱的门路。看着人家轻易就成了网红,到咱自己这里,怎么就那么难呢?正想着,接了一个久违的电话,是好久都没联系的小晨姐。

她问我在干嘛。我说,改完上版稿子,傻坐着呗。她知道我辗转一圈,接了她的位置,问我还有多少刚上任时的激情。我说,本来就没什么激情,想找个能挣点钱的活又找不着。

小晨姐说:“下了班要是还有空,帮我做点事吧。”

我一下来了兴致,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好呀好呀,什么事,小晨姐?”

“周末我请你出来坐坐,当面聊,咱俩也好久没见面了。”

这都周五了,就明天,本来想跟詹晓宇去健身房锻炼锻炼。还是赚钱要紧,我满口答应了小晨姐。

一年来,我跟以前的朋友疏离了很多,经常来往的,只是心理医生和阿春两个人,都不知道小晨姐现在已经成了网络大V,坐拥百万粉丝,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我见到她,都有些不敢认,她现在浑身散发出一股意气风发的劲头,和在报社时判若两人。“小晨姐,你看起来比我都年轻!”我由衷地赞叹。

“瞎说,我比你大十几岁呢。”小晨姐约我来的是一家吃清蒸活鱼的菜馆,进院是丛丛修竹,后门通公园湖边,清幽静雅,我都不知道闹市里竟有这样一处所在。

小晨姐告诉我,她的工作室有五个人,一个电脑工程师,负责图像、视频的采集和编辑,一个财务,还有两个网络写手,眼下做的风生水起,我问做什么内容?

“做热点。我进报社就想做这个,结果很难表达自己的观点,空耗了好多年。现在网络让我实现了梦想。”

我问她,从出版社辞职了吗?

她说没有。“人要有一个社会位置,和社会有直接的连接,对热点才会有感受力,我要是辞职了,每天只从网络上接触社会,很容易被带跑偏,因为网络上的信息太庞杂了,不直接接触社会容易形成不准确的判断。”

不用再多说,我就明白,眼下的我,已经有了被现实社会甩向边缘的危机。自从一脚踏进感情漩涡,我的生活就没怎么有消停的时候,一会悲欢,一会苦乐,我像被放进高速旋转的破壁机里,把曾经的理想和初入社会的雄心壮志,都打成了浓稠的浆汁,从岁月的孔隙里滴滴漏掉。我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对外界的关注越来越少,格局变得越来越小。小晨姐现在出现在面前,于我来说是一个拯救自我、打开自我的机会,我不可以放弃。

“小晨姐,你说吧,让我做什么?能再跟着你干,是我一个人生机会。”

“不至于不至于。”小晨姐说。“我有些忙不过来。你给我做个帮手,有的热点问题发声的时候要有连续性,那两个写手没经过媒体的正规训练,我带着很累。你要是能帮我,会轻松很多。”

这事于我来说一点都不难。我在小晨姐手下工作好几年,我俩对彼此的思路和写作习惯都很了解,配合起来应该有默契。但对小晨姐,我必须实话说头里:“姐,我要养孩子,现在急需赚钱养家。我需要一份有报酬的工作。”

小晨姐笑着说:“好,我喜欢这样直来直去。报酬肯定有,但是我不能像报社那样发死工资,要根据实际收入情况和个人的写作质量、数量进行统计分配,那个财务就是专门做这件事的。”

“姐,我答应。有活,你派给我就行。”

跟着小晨姐,真的有肉吃。这个活儿好在不用我操心其他事,只要把小晨姐安排下来的文章写好就行,不用找选题,不用硬拗观点。我常年做编辑,笔下出活儿,第一个月帮小晨姐做了6单,拿到7000多,比我扣掉杂七杂八的工资还多。我高兴的要命,请全家一起吃了顿大餐。我跟小晨姐说,可以给我加工作量,咱没别的本事,只会码字。慢慢的,小晨姐把重要一些的工作都调到我这边来了,我的收入越来越多。

有了这个兼职,我手头宽裕了很多。我发现,女人的自信程度,跟自己的经济状况有很大的关系,叽叽歪歪的小女人,多数情况是收入不多或没有收入,经济不够独立,一旦独立,你叫她小她也不会小。当我月入到了2万的时候,我发现我对詹晓宇的依恋都不像以前了,这叫他时有受伤之感。

平静的日子并不长。孩子刚生下来要上户口的时候,詹晓宇取了我俩名字的各一个字,叫詹宇桐,他说那是我俩爱情的见证和结晶。取名的时候,我爸还说:“哪有爷俩名字用一个字的。”

我妈驳斥他:“死脑筋!傅抱石的儿子还叫小石、二石呢,也没人说辈份怎么着。”

那时的家多好啊。

后来我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詹晓宇跟孩子之间有了明显的疏离。詹宇桐只会哭和笑的时候,这种疏离感他当着他父母的面掩藏得很好,但是到孩子呀呀学语的时候,问题出现了。

詹宇桐先发出了“妈,妈”的声音,紧接着就叫出了“爸”。他一张口说话,我顿觉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母爱被唤醒,第一次听到那稚嫩的声音时,禁不住热泪盈眶。同时,我也感觉到了詹晓宇对孩子叫“爸”的抵触,他这个表现我深深地理解,面对他在孩子跟前的手足无措,我心存愧疚。自从詹宇桐开始叫“爸”,詹晓宇回家的时间渐渐晚了,有时不光孩子睡下了,就连我都洗漱好了躺到床上昏昏欲睡了,强刷着手机支棱着眼皮等他。问他怎么这么晚?他说私教课排得多,忙不过来。

我想,他应该是在躲那一声“爸爸”。

可是,他躲不开呀。只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他就无所遁迹,这个尴尬的事实叫我越来越难以承受。

我们之间刚升起没多久的感情温度,就在这一声比一声清晰的“爸爸”中,慢慢冷却下来。

人的恶劣情绪累积到一定程度,是要找宣泄口释放的,就像肚子里的屁,硬憋是憋不住的,就算憋回去了,也会污染血液和内脏。坏情绪越积攒,对自己和身边的人负面影响越大,更何况我和詹晓宇此时的负面情绪都是那么不可调和。

我对自己主动找杨总降房价这件事追悔莫及,更对后来瞒着詹晓宇帮杨总办论坛自责不已。这些都已经使我这个妈妈都当得不伦不类,我一直在自我咀嚼、吞咽这自酿的苦果。詹晓宇对孩子的抵触我也深深理解,毕竟这个从我身体里降生出来的生命,和他没有丝毫血缘关系,这事放到哪个男人身上,都是不可承受的奇耻大辱,男人的自尊足以被这个鲜活的小生命碾落成泥。可是詹晓宇,你把亲子鉴定书放到我枕边那一刻,为什么不主动了结这段婚姻?是等我来开口?为什么我拖着箱子逃走,给你留出落子成局的时间,你却要在阿春说出实情后,再给我一次虚假的感动,让我又一次在那一声声稚嫩的“爸爸”称呼中,伤成借箭的草船?

宣泄口很快就有了。

又到一个周末,那个小人儿摇摇晃晃地在屋子里学走路,我在卧室的电脑上给小晨姐攒一篇文章,我婆婆在收拾屋子,我爸买了一堆菜,过来给我们做中饭。本来一家子其乐融融的,詹晓宇洗完脸从洗手间出来,儿子张着两只小手叫他抱,“爸,爸”奶声奶气地叫。他下意识地闪了一下,孩子一下子坐到地上,哇哇大哭。我正抬眼看着本是温馨的一幕,却不料画风突变,在我这个角度看,就像是他一脚踢倒了孩子。我像母狼护崽一样窜过去,抱起孩子,冷眉冷眼地看着他说:“至于吗!”

詹晓宇瞟我一眼,喜怒不显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他不这么说还好,这么一说,在我听来,就是揣着明白装傻。我“哼”了一声,说:“要是故意的,我佩服你。”

他突然就怒了,说了句:“没事找事!”抓起车钥匙,哐当一声摔上门就走了。

我爸和他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人没说什么,只是看得出都是满脸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