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天意

我为自己脑子里忽然冒出的想法羞愧不已。在指责詹晓宇拿孩子卖钱的时候,还要想着从中分一杯羹。我攥起拳头使劲敲打自己的脑袋,似乎要把脑子里刚刚冒出的念头敲出去。这一敲,好像又触动了那根管呕吐的神经,一步冲进洗手间,俯身在洗脸池上干呕起来。

听人说,有的女人是易孕体质,早前没有计划生育的时候,这样的女人结了婚一生就是7、8个,有的到了50多岁,还能给大儿子的孩子生个小叔叔。莫不是我就是这种倒霉的易孕体质?在上海我爸带着许阿姨和孩子躲出去,给我俩留出独处空间的时候,根本也没有空闲的时间去想采取措施的事,那次久旱逢甘霖,情欲汹涌,怕是中招的几率翻倍增大。因为旅途劳顿,大姨妈的时间有些紊乱,我也没多想,现在看来,八成是又怀上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经验告诉我,要早做决断,不能像詹宇桐那样,拖出个无法面对又无法更改的结果。

外面房门咔哒一响,詹晓宇回来了。见沙发推进屋了,他走进卧室,手里提着的袋子里,散发出刚出锅的油条的阵阵香气。可此时我闻不得这种带着油脂的气味,在洗手间里快把五脏都呕出来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他一步跨进洗手间,声音里带着掩藏不住的欣喜若狂:“老婆,什么情况?是,是有了?”

我有气无力地往外推他:“快出去,把带油的东西拿出去!”

他跑出去把油条扔进脏兮兮的厨房,带上门又跑回来。我吐得站不住,坐在浴缸旁边的地上,他一进来我又一阵恶心的感觉涌上来,摆着手让他出去:“你衣服上都是油条的味道,换一件。”

他从里到外换了衣服,扶我出去又洗了把脸,等工人来了,带我去医院。检查的结果毫无意外,推算的时间也是我们在上海的时候。出了医院大楼,我俩坐在车里面面相觑,詹晓宇拍打着方向盘,得意之情写了满脸:“老婆,我就说应该否极泰来了嘛。咱俩在一起十多年了,不如意的时间有一多半。老天不会亏待两个相爱的人,这话我信。从今天开始,我们从头来过,把中间的那些不愉快屏蔽掉,我们生一个自己的孩子,用那笔钱把桐桐送到国外去读书,好不好?”

男人有了成就感,才会生发出自内心的自信。詹晓宇自我感觉良好,转瞬之间解决了他生命中最为苦恼的两件大事,这让他踌躇满志,对新生活充满憧憬。可我的情绪需要时间调整啊,这个结果可没有被我苦思冥想10年。我需要独处的时间,把即将改变我命运轨迹的事情在脑子里过过筛子。早晨的剧烈的呕吐消耗了不少体力,我疲惫地说:“家里干活的味道我有些受不了,你把我送到我爸他们那儿吧,辛苦你自己在家里盯盯了。”

“好好好,你去那边好好休息,家里活我干。”他一路哼着歌,把我送到度假酒店。桐桐在院子里玩着滑板,我们一进我爸和许阿姨的房间,詹晓宇就迫不及待地宣布:“爸,妈,我们要二胎了!”

两位老人也很惊喜,许阿姨说:“家里干活有味,就在这儿和我们一起住几天吧。”

詹晓宇又开了一个房间,我带着詹宇桐住了进去。白天两个老人带着孩子,让我自己在房间里休息。我想了解杨金鹏的情况,可又不知道去问谁。给小晨姐打个电话,她说以前跟这个人也不熟,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从手机联系人里翻来翻去,发现好多名字都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在我生活里没有意义的符号,好多年都不联系了。翻到后面,在W那一栏里,看到了“王大师”。一两年前我们还经常联系,出来过旅居生活的大半年,联系渐渐少了,我把电话拨过去。

王大师的身体不太好,电话里他说在医院住院,我吃一惊,问他在哪家医院,要过去看他。他说动了个手术,躺在床上挺闷的,正好你来可以说说话。

我急三火四地叫个车赶过去,一年未见,他异常消瘦,和以前的样子判若两人。我心下戚戚,人变成这个样子,一定不是轻易能治好的病。他招呼我坐下,似乎有个人可以说说话很高兴。早些年,他身边可是高官接老板送,风光无两,现在成了这样,真是出乎意料。

我没敢问他是什么病,他自己倒是没啥忌讳:“我是泄露天机太多了,被上天惩罚,叫我得了肝癌这种治不好的病。本来不想做手术了,家里人不答应,一定叫我挨这一刀。多换回一年的命,还得疼上半年,真不划算。”

我奇怪他家里人怎么不在身边,他说被他支出去了,他想跟我轻松地聊会儿天。我放下打听杨金鹏情况的心思,陪他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给他讲我们带着两位老人这大半年的慢游旅居生活。他听得无限神往,自嘲道:“能到处走的时候,光想着给人看风水挣钱了,结果挣到的钱一半给了医院,一半留给孩子,自己挣了个寂寞。”

他说得我心里不好受,也不敢再给他讲别人的快乐。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问我:“还记得我们认识的那家会所吗?”

我的心漏跳一拍,凝神回应他:“记得呀,当时那家房地产公司卖别墅,搞个摄影展,拍的全是他们房子周边的风景。当时我在报社,报社为了挣点广告费,配合他们搞的那个狗屁活动,想想都羞耻。”我故意多说几句,想把这个话题往下延伸,看看他是否了解杨金鹏在机场被拦截以后的事情。

果然,他接住话头往下说:“那几年,房地产的生意真是好做,那个杨总挣了不少钱。不过他那个别墅群要是我不给他调整风水,他的牢狱之灾可是免不了的。”

我按捺住心里的急切,附和他道:“杨总有您的保驾护航,一定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王大师脸上现出被夸赞后的满足神情。我引他往下说:“您给他调了以后,他怎样了?当年我可是听说他携款外逃,在BJ机场被截住带回来了。”

“他挺配合调查,后来判三缓三,就没在里边待过。三年之后可以自由行动了,因为咬出不少人,不敢继续在这边混,跑到外地去了。”

原来如此。可我还是奇怪,他都出事了,怎么还会有那么多钱跑到外地去置产?再说武汉东湖岸边,毗邻森林公园,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豪掷一笔大钱就可以拿到地的,这个人能长袖善舞到如此地步,绝不是调个风水就能脱困那么简单。

我给王大师竖起大拇指:“您真是太厉害了!有了您的援手,谁都会变成牛人的。”

王大师笑眯眯地受了这个奉承,转而又伤感地说:“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啊。我能给别人避劫,却避不了自己的劫。”

“您会好起来的。我们还有那么多的事没做呢,你病好了,跟着我们一起再出去慢游,哪里舒服就在哪里住下来。”

我怕多说话累着他,想跟他告辞,他眼神充满渴望地望着我,说:“再坐一会儿,以后这样说说话的机会不多了。”

我重又坐下。他颇为落寞地说:“人啊,有用的时候,大家都围着你转,一旦没用了,身边就只剩了几个家人。有时候我也挺庆幸,得了这个病,不会缠磨别人太久。要是中了风,躺到床上叫人伺候十年八年,那才真叫痛苦。”

他说得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只好仰起头,不让它掉下来。当年我妈在医院里昏睡了半个月,加上詹宇桐还小,就把我累得四脚朝天,他说得不错,这病对于病人来说,想开了未必不是福气。

“说说你吧。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看出你是个多情善感的女孩,在感情上会有一些曲折的经历。当时你说,和一个男孩结了两次婚,现在过得还好吧?”

他一提,我的眼泪再也控不住了,索性低下头,叫它直接落到地上。“我的故事很长,今天说的时间不短了,怕您累着。我早从报社出来了,现在时间很自由,您要是休息好了,想说说话,就随时给我电话,我马上过来。今天您先歇歇,好吗?”我平复了一下情绪,对他说。

“也好。今天确实有点累了,我睡一会,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和他道了别,我拉开门出来。他儿子和儿媳站在门外说话,看我出来,很热情地小声跟我打招呼。以前我常去他家听王大师讲风水,都见过。小王是个40多岁的中年男人,应该是父亲的病让他休息不好,显得有些憔悴,脸上略有老态。他跟我握着手,说:“谢谢你来看望我父亲啊。以前找他的人很多,热闹惯了。现在得了这个病,刚住院时候来了两拨人看看,后来就没人来了。他很想跟人说说话,和我又没啥可说的。我刚才隔门看看,他精神状态不错,住院以后这样的时候不多。”

我赶紧说:“应该的应该的。王大师教了我很多,算是我一位很重要的老师。他刚刚说明天给我打电话,你们留意一些,他身体状况好,我就多待一会儿,差一些,你们就提前告诉我,我不久留,免得累着他。”

那两人千恩万谢的,弄得我挺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