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过年我把詹晓宇领回家,我俩的事就像沙尘暴来袭一样,瞬间就覆盖了报社里明的暗的各种绯闻八卦。说来好笑,操控的巨手竟然是我妈。她实在按捺不住对詹晓宇的喜爱,给老朋友老同事电话拜年的时候,“过年好”三个字之后,就是官宣我和詹晓宇的爱情,和对报社裁员詹晓宇的愤慨。过完年上班,一进门就有人接连不断地要喜糖。有人恭喜就有人厌恶,年后徐主任见到我,就像散步时踩到狗屎,我给她问好她都侧着身子过去。
小晨姐叹口气,告诉我,一年前,徐主任在英国留学归来的女儿来报社找她妈,见了詹晓宇一面,这一面一见倾心,回到家里便像着了魔一样,念念不忘了。本来都接了一个上海公司的offer,为了詹晓宇,不去了。徐主任见女儿这样,就满怀信心地带着她请詹晓宇吃了顿饭,不料詹晓宇心思全在我身上,直接跟人家说他有女朋友了。徐主任试图以自家的社会地位和女儿的海归身份说服他,他却不为所动。徐主任的女儿长得像她妈,臃肿老气,但在徐主任眼里却是貌若天仙,直言詹晓宇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再也不会遇到自己女儿这样漂亮、有能力、有才华的女孩了。詹晓宇什么都点头,应和着说是是是,但就是不答应和人家交往。那女孩回去后越想越绝望,吃了一把安眠药。
自己的女儿虽说发现及时送医院救过来了,但徐主任和詹晓宇的梁子就算是结下了,詹晓宇喜欢我,徐主任厌弃的范围也就把我也划进去了。这次裁员,徐主任提前做了大量工作,甚至不惜把她老公都搬到台前了,一是想泄愤,二也是想逼詹晓宇一下,叫他无路可走,回过头来求自己。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詹晓宇适时把我追到手了,我跟我爸借钱助他另辟了蹊径。
小晨姐说:“你要是有别的路子,就不要在报社里死磕了。左右这里不会越来越好,年纪轻轻的,出去干点别的,或者借这个机会,赶紧结婚生孩子,避过这波风头。徐主任上任第一件事估计就是拿你开刀,你得有心理准备。”
我苦笑着对小晨姐说:“姐,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就是走,也得找工作找出点眉目才敢辞职。结婚的事,詹晓宇倒是跟我求婚了,但也得准备吧,不能今天说了明天结。我最近就夹着尾巴做人吧,她打我左脸,我给她右脸。谁让咱站人屋檐下呢。”
小晨姐伸手摸摸我的脸,说:“那好吧,你好自为之。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再往前,我也无能为力了。”
尽管小晨姐给我打了预防针,我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徐主任的段位,我还是低估了。
送走小晨姐以后,徐主任以隆重的姿态走马上任了。她把报社领导能请的都请来站台,自掏腰包,搞了一个副刊部的茶话会,面对台下我们六个下属和台上四个报社领导,发表了一通颇为慷慨激昂的演讲,向领导表态,要在本年度把副刊的质量品位做上一个新的台阶,向新的一年献礼。几个编辑都憋住笑,用吃瓜子来掩盖尴尬。我不敢叫她抓把柄,在台下正襟危坐,她说到应该鼓掌的地方,还主动给她鼓掌。就是这样,整场茶话会她都没有扫我一眼,好像我坐的那把椅子是个黑洞,她看了目光能被吸进去。
开完茶话会,两天之内没啥动静,我心里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也就悄摸悄地放下了。第三天一上班,我手边的座机就响了,一接起来,就听见徐主任说:“孟青桐啊,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我的心瞬间漏跳一拍。该来的,躲不掉。
我们的办公室是个旧楼,以前是一条走廊,两边是房间,后来流行大开间办公场所,就把一边的房间都打通了,留了两排承重柱子,把没有职务的普通编辑记者都迁到大办公区,主编和各部门主任都留在另一边的房间里。领导们推开自己的房门,就能看到下属们的工作状态,所以有些领导不爱关门,喜欢时不时地往外瞅一眼,对那些爱偷懒划水的下属是个威慑。
徐主任就是个不爱关门的领导。我走到她门前,敲了两下她开着的门,她抬头,和颜悦色地说:“小孟啊,进来。”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她没让我坐,我就站在她对面的椅子旁边。
“小孟啊,叫你来呢,是这样的。”她把尾音拖长,开始起领导的范。“你负责的那个杂文栏目呢,我没来咱们部以前,就关注过。你的政策水平呢,还是有些欠缺,选的文章有时候为了哗众取宠,故意把个别事件夸大其词,这样会出现舆论导向的错误。当然了,你年轻,看问题偏激一些,情有可原。但是我发现问题了,咱就不能不改,你说是不是?”
我恭恭敬敬地点头:“是。您说的对。以后我改好稿子就拿过来,您先过目,您批阅了,我再上版。”我想起詹晓宇说我和我妈关系那段话,领导是要顺着,不能逆着的,就恭顺得像一条小水沟,沿着她给我划的道流。
“我说了这么半天,你怎么不明白。我的意思是把这个栏目撤了。”
她看着我,目光冷漠而坚定。我还是心无波澜,撤就撤呗,反正她没有权力把我开了。撤了栏目我做书评,做连载,或者搞个作家推介,有的是可以上版面的东西。
“好的,您怎么定我就怎么做,一切听您安排。”我乖顺得如一只吃奶的小羊,我要让她拳拳都打在棉花里,饱尝有劲使不出来的苦恼。
她见我波澜不惊,有些意外。低头看手里一张表格,不跟我说话,也不让我走。我就站在她对面,反正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她。
徐主任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表格,像突然发现我还杵在她面前一样,说了句:“你怎么还不走?”
我弯腰给她鞠一躬,说:“徐主任再见。”转身往门外走。刚迈腿,就听她说:“你以后嘴唇不要涂成那样,咱报社是个在社会上起表率作用的单位,从业人员弄得妖里妖气的,有损报社的形象。”
这话我有些不爱听。女孩子出门哪有不涂口红的?这年头谁素颜上街?我回身,她桌上有纸巾盒,我抽出一张纸巾,三下两下把口红擦了,问她:“主任,这样可以了吧?”
徐主任站起来,拿起印着报社字样的白瓷盖碗,用力往地下一摔。
一声清脆的巨响,在通透的大开间办公室里发出潮起潮落般带层叠效果的回音。
徐主任不知是气得还是装的,面部表情夸张得扭曲,声音大到足以叫没出外勤的所有人听到:“太不像话了!还没批评,提醒你一句都不行了吗?!”
我气到发抖。她也许就在等这样一个机会。我还是嫩,千忍百忍,最后一口气还是没绷住,叫她得逞了。我深呼吸了一下,决定继续装。
我蹲下身,小心地捡地上的碎瓷片。大点的碎片捡了一捧,在胸前托着,去卫生间往垃圾桶扔。扔的时候一块尖利的瓷片把我中指划破了,血一下子涌出来。我没管,拿了扫帚又回她屋里扫地。动作一大,血涌得快了,点点滴在地上,开出鲜艳的小花。大开间的同事们眼睛随着我的脚步移动,徐主任一抬头,他们就赶紧盯向电脑,好像对其他事充耳不闻,一直在奋力工作。隔壁体育部的刘主任被这边的动静惊动了,过来一看,忙招呼他部里的王涛:“你,快下楼,去旁边药店买点碘伏和创可贴。”王涛赶忙站起身跑出去。
主编也借着上厕所的由头“路过”这里,问:“怎么了这是?”我看都围过来了,就说:“没事,杯子掉地下了,我捡碎片,划了一下,没事的。”
徐主任见主编也来了,就埋怨我:“这小孟也真是的,那东西能用手捡吗!细皮嫩肉的,还不碰上就出血!”
主编说:“一会消消毒你就回家吧,不行就去医院打针破伤风。”
我说不用不用,刘主任推我出去:“走吧走吧,回家好好处理一下,这几天别沾水。”
从同事们甚至主编的反应来看,这一轮交锋我胜了,可是胜得十分委屈。晚上詹晓宇回家,见我的手上缠着纱布,大惊小怪地拉着我问:“怎么弄的?严重吗?”
被他一关心,那委屈就像一个压不住的嗝打上来,猝不及防。我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说:“我今天当了你的背锅侠。”
詹晓宇问怎么回事,我把早晨和徐主任的交锋,抽抽噎噎地和他说了,也把几天前小晨姐走前和我聊的告诉他了。詹晓宇搂着我,不停地给我擦眼泪,抱了我一会儿,说:“我刚才想了一下,你不能这样一直由她拿捏。我俩马上把证领了吧,要是怀孕了,就名正言顺地请假,婚礼到5月份办,就是怀上了,办的时候也看不出来。”
我破涕为笑,“这么容易你就全部归我啦!考虑好啊,我是生鲜食品,不接受退货。”
詹晓宇宠溺地拍拍我的头:“不退不退,定金交了两年才发货,到手不容易,就是臭了,也不能扔,大不了洗干净多放点盐,腌着吃。”
我的宝贝总是能轻易把我逗得笑着捶他,他抓住我的手:“别动别动,又该弄出血了。今天我请你,出去吃,就不用洗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