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身大哥在行业里浸润多年,深知内里门道。他设计了专门面向不同年龄段女性的减肥、健身套餐,又从体育大学招了两个颜值和身高都在线的男孩子,让詹晓宇带着做营销。詹晓宇可盐可甜的气质,深受那些三、四十岁女“精英”的喜爱,每次我下班后去他那里等他,都会在一堆极不友好的目光里被戳刺削砍,其中最锐利的那个,目光里飞出来的刀子都恨不能把我剁成肉馅。我本来面相就长得小,那位这么敌视我,我索性就假扮小白兔,去了就人畜无害地坐在角落,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崇拜地仰视这群老女人。詹晓宇在她们面前对我也很宠溺,抓个空隙就过来亲我一下,帮我向她们宣示主权。我问他,你这样不怕把客户弄丢啊?
詹晓宇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非得选一个,那就选鱼喽。那些年纪大的熊掌我有点怕,有的还是什么夫人,我要是没有轻重,小命都不知会丢到哪里。他说的我也有些害怕,紧紧抱着他,手心里都渗着汗。
过年的时候,我把詹晓宇带回了家。他老家在陕西绥德,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和我在一起过第一个年,他跟家里说工作脱不开身,忙完这一阵再抽时间回去。其实我知道,他是怕过年期间我回家了再和我妈顶起来,大冷天的我又跑出去,他不放心。我爸听我说过他,见了面一看一表人才的,高兴得脸上皱纹都笑出了花。让我惊异的是我妈的态度,见到詹晓宇,一副领导见了印象不错的下属的样子,温和又不失威严地招呼:“小詹来啦,进来,坐。”
我看看詹晓宇,又看看我妈,再回来看詹晓宇,问他:“你们认识?”詹晓宇尴尬地摇摇头,说:“我没见过阿姨,但阿姨是报社老领导,威名如雷贯耳,我来的太晚了,没赶上报社最辉煌的时候。”
我妈听了这话,那心房心室都被熨斗从三维的熨成了二维的,伸手就拉詹晓宇,拉着他坐到沙发上,自己坐在詹晓宇身边。嘴里念叨叨地:“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我彻底傻了,站了半天才说:“妈,他是我带回来的。”
我妈手指冲着我点:“你这孩子,站那儿干什么?客人来了都不能倒杯水?”
詹晓宇趁机站起来拉我,按我坐在我妈旁边,说:“你陪妈妈坐着,干活的事让我来。”
我爸倒是不动声色,招手叫我妈:“过来,咱俩得做饭了,你得指挥我,我自己弄不好。”
他俩都进厨房了,我问詹晓宇:“你跟谁学的,这么油嘴滑舌?”
詹晓宇说:“这还用学啊。老太太领导当惯了,你顺着她,她就喜欢你,你逆着她,她就想办你。你是她女儿,她又办不了你,心里堵着一口气,你们关系好得了吗?你看你爸,叫你妈去做饭都说过来指挥我,你妈做得心甘情愿。小傻瓜,没遗传你爸智商。”
我心里好气又好笑,小狼狗世事洞明,怪不得连小晨姐都喜欢他,给他提前透信儿。可我就不明白了,这么个招人喜欢的小伙子,怎么就给裁了?我问他这个问题,他沉默半天,说:“你先别问。等你也从报社辞职了,我再告诉你。”
这顿年夜饭吃得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我妈详细了解詹晓宇的家庭情况,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詹晓宇说:“阿姨我已经求婚了,欢欢说什么时候结就什么时候结。”
欢欢是我小名,工作以后,我爸妈就不大叫小名了,我妈直接喊我青桐,我爸叫闺女。欢欢这个称呼一出来,屋子里就静下来了,我爸妈都不说话,詹晓宇见状,也不敢开口。过了一会儿,我爸叹了口气,说:“唉,时间过得真快。孩子过了这个年,都27了,咱俩结婚马上就满30年了。”
詹晓宇问:“叔叔,您和阿姨的结婚纪念日是什么时候?”
我妈说:“今年5月26号。”
詹晓宇翻了几页手机,说:“叔叔阿姨,结婚30年是珍珠婚,要是欢欢同意,就把我们的婚礼和你们的30周年一起办,好不好?”
我妈说:“好啊好啊,这样你们把要求告诉我们,我们来操办,你们就省心了。”
我爸说:“老伴呀,孩子有孩子的想法,把他们的诉求和咱俩的想法都给婚庆公司,你监督婚庆公司来操办,不是更好吗。”
我妈白我爸一眼:“婚庆公司都是坑钱的主儿,你钱没地儿花了,给人家送去?”
我爸笑嘻嘻地说:“我是怕你操劳过度,办完结婚纪念日就累趴下,不能领导我了。”
我和詹晓宇强忍住笑。
外面的烟花已经响成了一片,禁放了几年,都说没年味,今年又开禁了。我家窗外只能看到对面楼的窗户,我想到外边去看看,我爸叫我妈也穿上厚衣服一起出去,我妈嫌外边冷,说她在家和面,准备一会儿包饺子,叫我们爷仨去。
在外边看了一会儿,詹晓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爸:“叔叔,我新工作收入还不错,但是我做的时间短,我们借您的钱一下子凑不起来。先给您一万,结婚纪念日您给阿姨买点礼物。其余的钱我攒出一万就给您转到这个卡里,估计半年之内就可以还完了。卡的密码是六个1,我用欢欢的身份证办的,麻烦您去银行改一下。”
我爸死活不要,两人推来推去的,直到詹晓宇说,叔叔您一定希望我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这是我的责任,请您成全我。我爸这才把银行卡接过去。
詹晓宇这个举动出乎我的意料,本来我还想过完年跟他商量一下,给还钱做个计划,不想他倒是果断出手了。我像个小猴子一样吊在他身上,冲我爸撒娇:“老爸,你也不夸一夸!”
我爸满脸是笑,说:“好,夸,夸,这小伙子,实在是万里挑一!”
我学我妈翻白眼:“谁叫你夸他啦!夸我!我眼光好,才把他领回来!”
詹晓宇说:“叔叔,这没她事。我追她两年她都不答应,是我锲而不舍。”
我爸伸手把我俩都搂在怀里,眼里闪着泪光:“都是好孩子,你们都是爸的好孩子。”
詹晓宇以极高的情商,一举拿下我爸妈的心,我在家里的地位眼见地降了一格。我妈叫我俩回家吃饭,都是打他电话,“小宇呀,我买了小肋排,今天做红烧排骨,你带青桐回家吃饭吧。”
有时我也在想,是不是自己过于自我,才会甚少站在我妈的角度看待问题?我问詹晓宇,在报社大家怎么评价我?
“挺好的呀,”詹晓宇双脚搭在茶几上,一边看球一边应付我。我揪他耳朵:“哎呀你好好回答我!”
“那我说了你别生气。大家都觉着你太清高,不合群,在天上飘着。开始都想看你虐我,后来被我感动了,都希望我把你拿下,让你变回人类。”
“你才变回人类!”我捶着詹晓宇,心里却在反思自己。跟我妈的关系,也许就是折射了我性格中包容度不够的缺陷,说白了,就是我太自以为是。
我得改。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小晨姐把我叫到走廊头上的小阳台上。这里通常是吸烟的男同事出来抽烟的地方。小晨姐把阳台的玻璃门随手带上,我感觉这个动作给我带来一种不那么好的预感。
小晨姐告诉我,她要离开报社了。我吃了一惊,问她要去哪儿,她说去省出版社。我说,这也是个日渐没落的地方啊,既然跳槽,就跳个挣钱的地方,现在挣钱才是王道啊。
小晨姐的神情也很没落,说:“我都42岁了,刚进来的时候,以为在报社可以大展宏图,为民请命,干了几年,发现自己的理想在现实面前就是个笑话,便转到副刊,退守到文学后面,保存一点内心的清净。可是你看现在,文学的功利性都那么强了,我已经退无可退。那就找个更清净的地方,养老去吧。”她露出一个看着就挺凄凉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还年轻,可能性还很多,别被我这个老女人带沟里。今天叫你出来,是要跟你说个事,对你挺重要。”
我紧张得小腿肌肉绷紧,都快抽筋了,问:“什么事?”
“接副刊部主任的,是社会新闻部的副主任徐岩。”
我心里一紧。这位徐副主任的老公,是市委宣传部的一个副处长,徐副主任平时在报社里,老是拿捏出一副官太太的架势,对我爱答不理的,我跟她在工作上没有什么交集,平时走路都躲着她。她要来做我的顶头上司,还真不是什么好消息。我故作轻松地说:“嗨,我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是了,不招惹她,她还能把我吃了。”
小晨姐说:“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詹晓宇告诉你他为什么被赶出报社了吗?”
我的心都要抽筋了。除夕那天问他,他说等我从报社辞职再告诉我,莫非真有什么隐情?“他没告诉我。和徐主任有关?”我话一出口,自己都听出声带是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