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求“圣人之心”

宋儒喜谈圣人。在他们的著作中,“圣人之道”“圣人之意”“圣人之心”这一类词句极为常见。宋儒往往以学习、研究、实践孔孟之道相标榜,卑视汉唐,接续道统。张载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子全书》卷14《近思录拾遗》),正反映了宋儒在复兴儒学方面的自信。苏辙说:

学者皆学圣人,学圣人者不如学道。圣人之所是而吾是之,其所非而吾非之,是以貌从圣人也。以貌从圣人,名近而实非,有不察焉,故不如学道之必信。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是以君子欲其自得之也。(《栾城后集》卷6《孟子解》)

苏辙认为学者随圣人之是非而是非,表面上似乎是“学圣人”,其实并没有“深造自得”。因此与其“学圣人”,不如“学道”。对于苏辙此论,朱熹看法不同。《朱子语类》记:

先生因论苏子由云:学圣人不如学道,他认道与圣人作两个物事。不知道便是无躯壳底圣人,圣人便是有躯壳底道。学道便是学圣人,学圣人便是学道,如何将作两个物事看?(《朱子语类》卷130)

圣人是人格化的道,道是义理化的圣人。朱熹认为圣人与道不应该被看成两个事物,“学道”与“学圣人”不应该分作两件事情看。

“圣人之道”“圣人之心”在哪里?宋儒认为就在经典之中。程颐说:“圣人之道传诸经,学者必以经为本。”(《二程文集》卷9《为太中作试汉州学生策问》)又说:

今去圣久远,逾数千祀,然可覆而举之者何也?得非一于道乎?道之大原在于经,经为道,其发明天地之秘、形容圣人之心一也。(《二程文集》卷5《南庙试九叙惟歌论》)

因此欲求“圣人之道”“圣人之心”,必须穷经。不过,在程、朱和其他许多宋儒看来,熟读经典、正确理解“本文”只是解经的第一步,还应当有所升华。程颐说:

经所以载道也,器所以适用也。学经而不知道,治器而不适用,奚益哉?(《二程遗书》卷6)

读书当观圣人作经之意,与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求圣人之心。

所谓“圣人之心”,也就是“圣人之道”。治经的目的在于“求圣人之心”,在于“知道”,对程氏此说,朱熹也极为赞赏,认为:“此条程先生说读书最为亲切。今人不会读书是如何?只缘不曾求圣人之意,才拈得些小,便把自意硬入放里面胡说乱说,故教它就圣人意上求看如何。”(《朱子语类》卷19)

是否“明道”,是判断是否属于“儒者之学”的标准。程颐将学者划分为三类:

古之学者一,今之学者三,异端不与焉:一曰文章之学,二曰训诂之学,三曰儒者之学。欲趋道,舍儒者之学不可。(《二程遗书》卷18)

今之学者岐而为三:能文者谓之文士,谈经者泥为讲师,唯知道者乃儒学也。(《二程遗书》卷6)

“异端”指的是佛老之学,正统儒生往往视之为儒学的对立面。“文章之学”指吟诗作赋、寻章摘句、雕虫篆刻,即今天所谓的文学。“训诂之学”指的是以训章诂句为特征的传统经学。程颐认为文章、训诂之学不能算“儒者之学”,只有以探索圣人之道为目标的学问才称得上“儒者之学”。他又说:

今之学者有三弊:一溺于文章,二牵于训诂,三惑于异端。苟无此三者,则将何归?必趋于道矣。(《二程遗书》卷18)

文士、讲师不能称为儒者,文章、训诂更称不上儒学,但学者常常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这就是“见道不明”之过。程颐反对文章、训诂之学的态度是一贯的。他在熙宁初作的《试汉州学生策问三首》中,其一问曰:

士之所以贵乎人伦者,以明道也。若止于治声律、为禄利而已,则与夫工技之事将何异乎?夫所谓道,固若大路然,人皆可勉而至也;如不可学而至,则古圣人何为教人勤勤如是,岂其欺后世邪?然学之之道当如何?后之儒者莫不以为文章、治经术为务。文章则华靡其词、新奇其意,取悦人耳目而已;经术则解释词训、较先儒短长、立异说以为己工而已。如是之学果可至于道乎?仲尼之门独称颜子为好学,则曰“不迁怒,不贰过”也,与今之学不其异乎?(《二程文集》卷9)

如果学者只限于“治声律、为禄利”,与“工技之事”没有区别,这是针对科举制度的弊病而言的。做文章“华靡其词、新奇其意”,程颐认为这是“玩物丧志”。《二程遗书》记:

问:“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为文,不专意则不工,若专意则志局于此,又安能与天地同其大也?《书》云:‘玩物丧志。’为文亦玩物也。吕与叔有诗云:‘学如元凯方成癖,文似相如始类俳。独立孔门无一事,只输颜氏得心斋。’此诗甚好。古之学者惟务养性情,其他则不学。今为文者专务章句,悦人耳目。既务悦人,非俳优而何?”曰:“古者学为文否?”曰:“人见六经,便以为圣人亦作文,不知圣人亦摅发胸中所蕴自成文耳,所谓有德者必有言也。”曰:“游、夏称文学,何也?”曰:“游、夏亦何尝秉笔学为词章也?且如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岂词章之文也?”(《二程遗书》卷18)

程颐反对“作文”追求华丽,悦人耳目,认为这与“俳优”无异。但是,语言文字又是必需的,如“六经”也是“文”,孔门四科,“文学”居其一。程颐认为此“文”非彼“文”。孔子儒门所谓的“文”,是圣人抒发胸中所蕴而自然成文,完全不同于后世所谓雕虫篆刻的“词章之文”。至于经学中的记诵注疏之学,二程亦视之为“玩物丧志”[8]

王安石对于文章、传注之学也有批评。熙宁八年(1075)七月《三经新义》成,王安石除左仆射进谢表说:

孔氏以羁臣而兴未丧之文,孟子以游士而承既没之圣。异端虽作,精义尚存。逮更煨烬之灾,遂失源流之正。章句之文胜质,传注之博溺心,此淫辞诐行之所由昌,而妙道至言之所为隐。[9]

这段话谈到异端(佛老)、章句(文章)、传注对社会风气的危害,以及对儒家“妙道至言”的不良影响。由此可见,反对这三个方面,是宋儒的共识。当然他们并不是不要传注、文章,而是强调治学的目的、“大本”并不在此,不能沉溺其中,而忽视了对“圣人之道”的追求。

由于对道的体认不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解经之作。朱熹把这些经学著作分为三类,说:

后世之解经者有三:一儒者之经;一文人之经,东坡、陈少南辈是也;一禅者之经,张子韶辈是也。(《朱子语类》卷11)

这三类其实可以简化为两类:儒学与杂学。朱熹往往将杂学与“异端”相提并论。曾撰《杂学辨》,以批驳当代诸儒之杂于佛老者,凡苏轼《易传》十九条、苏辙《老子解》十四条、张九成《中庸解》五十二条、吕希哲《大学解》四条,先摘录原文,后为驳正于下。苏轼经学方面的著作,影响较大的主要有《东坡易传》与《书传》。《东坡易传》实为苏氏父子兄弟两代三人之作,题曰“轼撰”,是因为终成于其手。朱熹对苏氏之学批评甚多,从总体上说持否定态度,但对于苏轼解经的一些成绩也有所肯定。《杂学辨》以苏轼《易传》为首,但所驳不过十九条,其中辨文义者四条,又一条谓“苏说无病,然有未尽其说者”,则朱子所不取者仅十四条,不超过全书的百分之一。[10]《朱子语类》中对《苏氏易传》也常有称赞之语,认为其书可以与程氏《易传》互相补充。朱熹虽敬重程颐,认为程氏《易传》“说道理决不错”,但是在“文义名物”方面却有未尽之处,相反,“东坡解《易》大体最不好,然他却会作文,识句法,解文释义必有长处”。(《朱子语类》卷67)对于苏轼的另一部经学著作《书传》,朱熹则多加赞誉。《朱子语类》记:

或问:“《书解》谁者最好?莫是东坡书为上否?”曰:“然。”又问:“但若失之简。”曰:“亦有只消如此解者。”

东坡《书解》却好,他看得文势好。

东坡《书解》,文义得处较多,尚有粘滞,是未尽透彻。(《朱子语类》卷78)

在朱熹看来,“不明大体”、杂采佛老之言是苏氏经学的缺点,“解文释义”则是其长处,这就是“文人之经”的优点和缺点。[11]

张九成因在南宋初与秦桧斗争而名噪一时,其学术也很有影响,信从者甚多。[12]对于张九成的气节,朱熹非常赞赏,说“张子韶人物甚伟”(《朱子语类》卷127)。但对于张九成之学,朱熹认为十分有害,其表现在于主张儒释同归,用佛理解说儒家思想。朱熹《杂学辨》说:

张公始学于龟山之门,而逃儒以归于释,既自以为有得矣,而其释之师语之曰:“左右既得欛柄入手,开导之际,当改头换面,随宜说法,使殊途同归,则世出世间两无遗恨矣。然此语亦不可使俗辈知,将谓实有那么事也。”用此之故,凡张氏所论著皆阳儒而阴释,其离合出入之际,务在愚一世之耳目,而使之恬不觉悟,以入乎释氏之门,虽欲复出,而不可得。本末指意,略如其所受于师者。其二本殊归,盖不特庄周出于子夏、李斯原于荀卿而已也。(《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72《苏黄门老子解》)

“阳儒阴释”,表面上是儒,骨子里面却是佛,学者更难以认清其本来面目,因而危害更加巨大。因此朱熹听说洪适要刊行张九成的经学著作时,忧患之情溢于言表。他在《答许顺之》书中说:“近闻越州洪适欲刊张子韶经解,为之忧叹,不能去怀。若见得孟子正人心、承三圣意思,方知此心不是敬然也。”(《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39)又在《答石子重》书中说:“此道寂寥,近来又为邪说汩乱,使人骇惧。闻洪适在会稽尽取张子韶经解板行,此祸甚酷,不在洪水、夷狄、猛兽之下,令人寒心。”(《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2)认为张氏经学之害超过“洪水、夷狄、猛兽”,可见朱熹对此反应之强烈。朱熹认为无论是苏轼、陈鹏飞的“文人之经”,还是张九成的“禅者之经”,都不懂得或者歪曲了“圣人之心”,违背了“圣人本意”。

宋儒多标榜“探圣贤之心于千载之上,识孔子之意于六经之中”,故以探求“经典本义”“圣人之心”相号召。二程、朱熹、陆九渊等自不待言,孙复、胡瑗、欧阳修、王安石、苏轼、苏辙、叶梦得,以及永嘉、永康学者都是如此。欧阳修、朱熹更以“本义”作为他们解《诗》《易》的著作名。他们还归纳、总结出一套求“本义”、求“用心”的方法、路径。[13]其中,通文字训诂当然是一条重要途径。宋儒既重视经典,强调尊重经典“本文”,从“本文”去认识“圣人之心”“六经本义”,但是,在宋代主流学者们看来,仅仅如此显然是不够的,他们也反对完全受经典约束,跳不出去。程颐主张解“义理”,不能“一向靠书册”,否则“不唯自失,兼亦误人”。(《二程遗书》卷15)又说:

思索经义,不能于简策之外脱然有独见,资之何由深,居之何由安?非特误己,亦且误人也。(《二程粹言》卷上)

陆九渊则强调“涵泳工夫”“自家主宰”,[14]其实也就是注重个人的“独见”。但这种“独见”,并不是无根据的胡言乱语,而是在对儒家思想的深切理解基础上的创建、发挥。“本义”来源于“本文”,“独见”则是在“本义”基础上的体会、引申。胡寅说:

著书既难,释圣人之言尤非易。要当多求博取,以会至当;验之于心,体之于事,则考诸前言往行而不谬矣。(《斐然集》卷28《跋叶君论语解》)

所谓“多求博取,以会至当”,是从求“圣人本意”上说的;“验之于心,体之于事”,则是自己的“独见”,属于“推说义”了。宋儒喜谈义理,往往将自己的“推说义”当成圣人的“本义”,二程也不例外。对于这种倾向,朱熹多有批评,反复强调“大抵义理须是且虚心随他本文正意看”(《朱子语类》卷11),必须尊重经典“本文”。朱熹又说:

大抵圣贤之言多是略发个萌芽,更在后人推究,引而伸,触而长。然亦须得圣贤本意,不得其意,则从那处推得出来?(《朱子语类》卷62)

朱熹承认圣贤对于义理只是说了个开头,后人应当加以推说、引申,但是这种推说、引申是从经典本文的、圣贤本意出发的,应当与圣贤的用心一致。

当然,朱熹所期待的是一种比较理想的经学解释方式。由于受知识水平、人生体验的影响,解释者对经典的理解不可能完全与经典“本义”或圣贤“本意”相符,因此解释往往存在偏差,更不用说解释者为了创造新的理论体系,自觉或不自觉地摆脱经典的束缚,或者借经典来“六经注我”了。宋儒在经学研究方面重视创新,同时也有意识地吸取佛道的思想,对儒家学说加以引申、发挥,因而他们的经学成就体现在理论创新方面要多一些。黄震批评陆九渊之学“一则曰孔子,二则曰孔子,譬之江东孙氏,名虽戴汉,自立宗庙社稷矣”(《黄氏日钞》卷42)。宋儒都宣称自己掌握了“圣人之道”,弄清了圣贤之心,其实很难说他们的阐发没有偏离孔孟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