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芸芸从水雾迷蒙的窗户朝下看去,早就苏醒来的千汇码头拥挤了密密麻麻的人影,红的绿的蓝的白的衣衫像万花筒里的玻璃渣滓似的变幻着。她家的玻璃窗密封很好,隔绝了外面的喧哗,可她的心里仍然感到很烦。
她把窗帘哗地拉上,屋子里又暗了下来。
一个小时前,马芸芸睡眼惺忪地让丈夫刘大为连拖带拽地从被窝里拉出来。丈夫指指墙上的挂钟,说:“都什么时间了,你还睡?”
马芸芸感觉到头有些晕,舌头上留有甜丝丝的酒味。昨晚,她与刘大为那顿最后的晚餐吃得真解气。与刘大为一杯一杯地灌酒,让刘大为一盘一盘地上菜。她只想喝,什么菜都没动,却喜欢大声嚷着上菜。看着刘大为大股大股地出血,连心尖上的血都在一股一股地冒,她觉得解气极了。
刘大为却沉得住气,陪着她喝,不夹菜,也不反对上菜。
她眼睛更红了,像浸入了一缸滚烫的水里。一股火星子在心内滚了一下,忽地炸开来,一团熊熊燃烧的火苗冲上来,她忍不住内心的悲伤,抓起满杯的酒水朝刘大为泼去,指着他那张比电脑屏幕还方正的脸骂了句:“没娘心的东西,总有一天你会不得好死!”
后来,她埋在洒满油汤酒水的餐桌上痛哭起来,再后来,她便醉得一塌糊涂,喊她亲娘也不会应答了。
她醒来后。睡在自家的床上。丈夫刘大为把门窗大开,让火苗子似的阳光在室内四处燃烧。小保姆惠芳跪在地上擦拭地板,到处揩擦得水湿淋淋的。小保姆嘴里嚼咬着心里的怨气,把地板擦得咕哧咕哧响,水珠溅到了床铺上。她才想起了昨晚的失态。回到家里,她肯定吐得一塌糊涂,把骨缝里的苦水都吐得一干二净。她感觉到周身发凉,才发觉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她拖过被褥裹住身子,下半身辣乎乎的,像塞了辣椒面。她愤怒了,朝坐在一旁的刘大为吼:“你昨晚把我怎么了?”
刘大为满面的怪笑,把一口烟雾吐得很圆,又一口气吹散,说:“不过是吃了顿最后的晚餐。”
她伤心极了,抱紧凉丝丝的身子,泪水溪流似的淌了下来。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让这个浑身冒着酸臭味的男人吃掉了。
她朝惠芳笑笑,说要双塑料拖鞋。她故意把拖鞋在木地板上踩得吧嗒吧嗒响,屋里屋外遛了几圈,才想起什么似的拐进了兼作浴室的卫生间。
哗——,淋浴喷头强烈的水柱射向她的头顶,又顺着荒草似的头发一串串地滚落下来,浇湿了她的干燥得翻着白色皮屑的身子。她把洗发水从头顶浇下,又把喷着草香味的泡沫涂遍了全身,揉一揉,滑腻腻的,红了一大片。她甩甩头发,水珠四处喷溅,她感觉到脑子清醒多了,几天来压抑在心底的忧愁咕噜一声苏醒过来了,像黑色的水蒸气在眼前散开,越来越浓。她的眼睛让泪水模糊了,捂住头想狠狠地痛哭一场,却一声也哭不出来了。
刘大为却在外面心安理得地放起CD。贝多芬的奏鸣曲《悲怆》足以把她掀翻在地,然后再抽出尖刀,往她裸露的身子一刀一刀地乱刺。她似乎听见刘大为幸灾乐祸的笑声,化作那一串串小小的有些顽皮的音符,在贝多芬悲壮得有些过分的钢琴声中蹦蹦跳跳,四处捣蛋。
她真想冲出去,对着那张闪动着电视白光的方脸大吼大叫。
她用浴巾小心地揩擦着蓬松的头发,苍白的脸面,让滚烫的水柱在饱满的身体上刺出一片片粉红的斑点。她对架上那些装着化妆品和香水的瓶瓶罐罐看也不看,从壁橱里取出一件粉红色的套头衫套在身上。紧绷绷的衣服把她的身子衬得很好看。她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眼那些瓶瓶罐罐,有些伤心了。告别了,她想说。过去,这些东西都是她的亲密伙伴,每天早上都要在它们中间挑挑选选,玩上半天。
什么象牙、深红、精灵女士、高田贤三、万宝龙,昂贵的像兰蔻女士、小马车、艾佩芝、夏尔美,她能记住它们所有的名字和昵称,还记得曾经为了把一瓶“香奈尔5号”弄回去,饿了半个月的中午饭。她与刘大为吵得最厉害的,也是为了那些小小的盛满人间芬芳精华的瓶瓶罐罐。刘大为吸吸汗湿淋淋的鼻头,说:“把你那些东西扔了,嗅着它我就想跳进水里憋死。”
马芸芸哼了一声,把一瓶“兰蔻”喷到身上,还故意在刘大为常躺的沙发上喷了一些,说:“你就跳吧,最好是臭粪坑,看看谁愿意拉你。”
刘大为鼻头更红了,说:“你这些东西,只有下等夜总会里吊男人膀子的野鸡才用。”
她觉得有股热气在心内飘,很不舒服地说:“你玩过野鸡?知道她们用的是这东西?”
“我玩过,怎么样?比玩你这种没有感觉的动物强多了。”刘大为愤怒了,手一挥,那些瓶瓶罐罐扫在地上,并用脚狠狠地踏着,大声叫喊:“你敢用,你敢用,就把它们全扫进垃圾筒里去!”
她的眼睛也一热,脑子里嗡地一响,把装饰柜上一支水晶花瓶举起来,在刘大为的惊呼声中把花瓶狠狠砸在地上。那可是刘大为最喜欢的东西,瓶座上刻有几个他到处炫耀的字:魅力家居设计优胜奖。
屋子里骤然安静下来,像有什么东西把这世界的所有声音全吸干了。只很短暂的一会儿,马芸芸觉得自己轻飘飘地荡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猛然,刘大为一声狂吼,脸颊像要炸开似的冲过来,想抓住她的头发,却让她躲开了。她冲进卧室,砰地关上门又死死地插上。
那一次,刘大为怒气冲冲地走了,西装大敞着,领带也忘了系,整整大半个月,也不知去了哪儿。她也懒得过问,照常上班和过日子。她想,走了也好,可以很快把他忘掉。她把挂在墙上与刘大为合照的所有照片全收藏起来,把音箱开到极限,在震耳欲聋的曲子里走进走出。可遗忘的却是与刘大为吵架、摔东西时的那些所有的不愉快。
那些难熬的夜里,她常常梦见与刘大为做那些羞于启齿的事,梦见刘大为把满口的热气喷在她的快冻僵的身子上,那热气中带有艾佩芝雅致的花香味,那是她最喜欢的香水味儿。
醒来后,她便伤心得想哭。
刘大为回来了,一副落难的模样,头发乱蓬蓬的像是秋后的干草,脸颊焦黄,瘦出了硬挺的颧骨。眼圈发黑,一看就是几天几夜没合眼。他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她叫了他好几声,才懒洋洋地踏进屋内。满身的酸馊味便弥漫了整个屋子。
刘大为紧紧地抱住了她,好像她是一条溜滑的鱼,一松手就会滑入水中。她也不想挣扎,看着她这副模样,她也有些伤心。
他手伸进裤兜内,掏出一个小小的礼品盒,说:“我走了好多地方,才给你买到的。”
她打开盒子,大叫一声:“天呀!”一瓶香水,正宗的法国浪漫公司推出的香奈尔香水,那种具有大自然基调的花木香味,精致地注释了女人独特的妩媚与婉约。多少次,她徘徊在商场玻璃柜台前,巴巴地望着它,看着上面的天价,馋得酸溜溜的泪水在眼眶内打转。她小心地打开了瓶塞,那醉人的甜香味便像初升的阳光似的,洒满了潮湿的屋子。
刘大为呵嚏呵嚏打了好几个喷嚏,泪汪汪地望着她,那种成熟男人的温润和亲软的笑感动了她。他和她都大叫一声,滚进了柔和的床铺。
那一次,他们从床上滚到床下,狠命地撕咬摔打,要把堵塞心内所有的爱恨情仇,全发泄在对方的身上。
日子又重复了过去的平淡无味。
在平静中悄悄地酝酿新的冲突,像一次大地震后的平静。那种平静是一种假象,让人遗忘灾难时,它却在暗处聚集能量,准备新的更具破坏力的强震。他们的生活也是这样,平淡无味使他们厌倦,吵架打闹更是烦恼透顶。刘大为再不会做乞丐“秀”来获取她的同情,也不会出血破费买昂贵的法国香水,来惹得她心内发热。他们终于被烦恼的日子惹怒了,把所有的银行存款、金卡银卡全放在桌上,四目一对,说了句很有英雄气概的话:
“我们分了吧!”
马芸芸从浴室出来,抓起她跑采访用的很有弹性的牛仔裤套在身上,对躺在沙发上很悠闲地看报纸的刘大为说:“要走,就快点。”
刘大为翘在沙发扶手上的腿摇了摇,毫不在乎地笑了笑,说:“慌什么呀,现在去,街道办事处的那些老太婆还在逛菜市场呢!”
“你这么早把我拖起来干啥呀?”
“你醉成那样子,我是想叫你起来醒醒酒。”
“疯子。”
她骂了句,掀开卧室门,朝里面望了望,鼻腔有些发酸。一切都老样子,勤快的小保姆收拾得干干净净,地板拖得亮堂堂的。深蓝色的床罩上,放着两个模样很丑却可爱极了的卡通娃娃。那是他们结婚时,她大学时的一位同学送的。那位她已叫不出名的同学,是个长得很不起眼的男生。那年,他出差到了浪州城,正遇上她结婚大喜,就送了这对娃娃。还有一页长长的祝词,刘大为不等她看完便抢过来揉成一团扔掉了。她知道他心里发酸,也不想多说什么。梳妆台上化妆品放得整整齐齐,镜子明亮如水,粘贴的大红双喜,还是新婚的模样,艳红艳红的。她胸口堵得难受,泪水在眼眶内打滚,叹口气,关上了门。
她同刘大为出门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又冲进了卧室,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抓起她的黑色手提袋,便同刘大为朝满街的阳光走去。
手里捏着这个手提袋,她浑身上下没那么沉重了。她朝遇见的每一个熟人点头微笑,问好问上班去问昨晚的电视剧问今天市场上的白菜便宜了多少。刘大为也跟着笑,说一些报上看的新闻。
他俩走进了街道办事处的那幢红砖小楼。
他俩都清晰地听见了对方心里发出的惊讶的笑声。十年前,他俩也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这幢砖楼,那时,红砖还十分新鲜,在阳光下红艳艳的,看着心里就洒一片温暖。现在,却让煤烟熏成了青紫色,潮潮的湿气使墙身涂了层绿锈似的苔藓,发出股腥气浓重的霉味。那时候,他们的内心幸福又胆怯,走路轻轻的,生怕弄出一丝声响惊了什么人。现在,他俩依然走得很轻很轻,可脚步声却像心跳似的,在耳旁咚咚狂跳。
十年前,给他俩登记结婚的是个瘦瘦的老头子,一脸的坏笑,审问似的向他俩提了一串难以启齿的问题。那时的刘大为很机灵,一包红塔山,一大把裹着亮纸的喜糖,一口一个大爷亲热地叫。便堵了他的口,爽爽快快地办了证。现在,还是这间暗黑的屋子,坐着个胖胖的老太婆,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没有表情。他俩想,这老太婆肯定会啰唆一大串话来刁难他们。老太婆却把抽屉哗地拉开,把纸张、笔和一柄大红公章放在桌上,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懒洋洋地说:
“证件都带齐了?”
马芸芸看看刘大为,不知所措。刘大为拉开公文包,取出两个红皮本子,两张身份证。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
老太婆瞟了眼他俩的红本子,说:“你们的协议呢?”
刘大为又把那张签了他们名的财产清单放在她的面前。老太婆在白纸上写了几笔,又小心地盖了个大红印,什么话也没说推给他们。
他俩一人分一张白纸,朝老太婆赔着笑脸。老太婆有些烦了,朝他俩挥挥手,说:“你们还赖在这干啥?让开让开,那么多人等着办事呢!”
屋外真的等了好多人,男男女女十多个,耷头弯腰,一副倒霉丧气的模样。出门时,刘大为骂了句:“这世界完了,打脱离的比办喜事还多。”
他俩在街上分的手。刘大为看着她的眼睛内湿润润的,说:“就这样分了?”
她说:“比结婚还容易。”
刘大为骂了句什么,又温柔地看着她,说:“我们一起回家吧。”
她说:“不了。上午报社还有事。”
刘大为说:“你中午回家?我叫小惠给你烧几个菜。”
她什么也没说,朝街对面走去。那一刻,堵在心内的东西再也憋不住了,热辣辣地涌上来,眼泪一串串地在脸颊上滚。
她上了迎面开来的出租车,司机问上哪儿,她说前面。
楼房一串一串地朝后退去,晃得她眼花缭乱。她闭上双眼。躺在沙发读报纸哼音乐的刘大为又奇怪地出现在眼前。她惊慌地睁开眼睛,车已行到郊外,农田、青山和水池像一幅幅漂亮的画,在眼前闪来闪去。
司机又问:“你是去哪儿?”
她说:“前方到哪儿?”
司机说:“机场。”
她说:“就去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