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一桃老远就看见了红色霓虹灯打出的那几个鲜亮透明的字:千汇码头。
他的薄如一张草纸的心,便让一股气流冲得老高,在雨后湿润的空气中缓缓升腾,又重重地坠落脚底。这就是鱼儿似的时常在父亲的嘴边游动的千汇码头吗?这就是在他耳旁喧嚣了二十多年,像梦一般神奇的千汇码头吗?不就是一个随意抛在江岸的巨大且笨重的水泥趸船,随浑浊的波浪醉汉似的左右摇晃。这黑乎乎的水泥块就是能停泊千舟万帆的码头?这也太简单了点嘛,在侯一桃这个船工后代的眼中,只是一根用饱蘸墨汁的扫帚随意拖出的一笔粗糙的“一”字。
侯一桃失望极了。
他没看见渡船。候船人懒懒地朝对岸烟云迷离处指指,说渡船还在那边等人,装满了才过来,又装满才过去,差不多大半天了。还是找地方睡一觉吧!码头候船的人不多,侯一桃一眼就看得清楚,三男两女。三男是挑着大筐柑桔的商贩,扁担横在一边,背靠背呼呼大睡。两女像是放学的中学生,斜挂着沉重的书包,一人拿一节甘蔗,咬得很甜。江面也很安静,无风无浪,夜色在上面刷了层油亮的漆。两岸高高低低的楼房与岸角停靠的大小船只,都催了眠似的疲惫不堪,浑黄的灯光浸入水底动也不动。远途而来的侯一桃很简单地就联想到,长途跋涉的人也是这般模样,把走得火辣辣的脚板伸进洗脚水,再仰起疲惫的脸,动也不动。
他的左眼皮便莫名其妙地颤动起来。
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把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码头常挂在嘴边,他好像有讲不完的码头的故事,从他三岁讲到他长大成人。父亲脸上让二两酒烧得通红,那些故事便像泉水似的汩汩流淌出来,伴着豪爽的船工号子,让他从小到大都做同一个梦:千汇码头上高高站着一位威风凛凛的船长。有时,父亲用筷子敲打碗盏,哼着川剧断桥,那傻男子许仙与蛇精白娘子的幽会也改了地方,不是细雨迷离的西湖断桥,而是风平浪静的千汇码头。当然,组成千汇码头故事的中心是个让父亲钦佩不已的人物,那就是侯一桃的爷爷。父亲说,千汇码头的名字还是爷爷取的呢!
起风了,江面刮来的风中含有丰富的鱼腥味,同码头上的各种怪味混杂在一起,在侯一桃心内搅动。他回头望着通向码头的那条路,在夜色的衬托中,路面洁白发亮,他刚才就是顺着那条路走过来的。他很难想象过去父辈们走的那条路是什么样子,父亲的故事里没有这条路。父亲的故事里,爷爷是晃着虚弱的身子踏上浪花中不停摇晃的码头趸船的。父亲说,那是五黄六月,天空让太阳烤出了一股焦臭,爷爷赤裸着满身的油汗,光着一双让远途的路石硌得血迹斑斑的脚板,踏上了码头。他喘口气,把吸剩了的叶子烟蒂扔进江水里,足趾死死地抓住码头冷冰冰的水泥板,就觉得自己已在这里生了根,像一棵移植到这里来的生命力极强的树。强烈的阳光刺得爷爷低下了头,他骂了句“狗日的太阳恶叉叉的!”就不想说任何话了。
就在那时,爷爷捡到了一串钱。父亲说,侯家的基业就是从那串钱开始的。那串钱是上天赏赐给爷爷的,不然钱扔在码头很久了,有人看见的是一圈烂麻绳,有人说是墙洞里爬出来寻阴凉的乌梢蛇,用棍子戳戳,肉乎乎的还在动。爷爷走过去提起来,竟是咣当咣当响的一串钱。爷爷就用这串钱买了条破木船。
侯一桃脱下雪白的没染多少尘土的旅游鞋,也把一双火辣辣汗涔涔的光脚板抓在码头的水泥地上,一股冰凉针似的传导上来直刺心窝。他咬紧牙舒服地承受着,哈出的热气把眼镜片染得一片模糊。
哈哈哈哈……,一串笑从他背后传来。
他回过头,两个女孩子笑得前仰后合。他茫然地望着她俩。那个生得清秀目光精明的女孩子停住笑,用肩撞撞她的伴儿,那个还捂住肚子笑个不停的胖女孩。
侯一桃的目光里充满了疑问。
清秀的女孩子朝他的脚指指,又笑得前仰后合。
他抬起脚,一股怪味冲进他的鼻孔,脚底踩满了不知是谁酒后吐出的污秽物。他也一阵恶心,换了个地方,掏出卫生纸使劲揩擦着,边揩边说:“有什么好笑,有什么好笑?”他还是穿上了旅游鞋。
“喂,你们两个也赶渡船吧?”他问。
圆胖脸女孩子点点头,清秀脸女孩子又捅了她一下,在她耳旁嘀咕了些什么,两人便离开了,留下一地让牙齿榨干糖汁的细碎干燥的甘蔗。
又一股浓烟似的雾冲了过来,污染了他的眼镜片。
一串嘹亮的汽笛声飘过黑森森的江面,渡船眨着黄灿灿的灯光从对岸缓缓地驶了过来。
人群开始拥挤起来。侯一桃弄不明白何时钻出来这么多人,扛扁担的,背大包的,推小车的,吵吵嚷嚷地把他朝趸船与渡船的连接处推去。
船晃动得厉害。
除了这行走于波峰浪谷似的晃动,感觉不出船在移动。船很破旧,黏糊糊的甲板好像从来就没有冲洗过。马达声钢锯似的在耳内锯来锯去,船上便弥漫了一股闷人的腥臊味。侯一桃想看看船边,看看船头划破的江水,可船舷四周围着一人多高的尼龙布,什么也看不见。侯一桃觉得船里的人像一群趴伏在木脚盆底的蚂蚁,有种听天由命的感觉。
大约快靠岸了,随着汽笛几声尖叫,甲板上的人又拥挤起来。船尾甩动了一下,没有依靠的人便重重地撞在船舷上,又弹了回来。有人骂这开船的人可恶,真该一刀一刀地切割。船尾像有非常敏感的神经,受不得刺激,又重重地甩了一下。侯一桃便听见一串撕心裂肺的尖叫,有人大喊:“落水了!有人落水了!”乱糟糟的人群便吵嚷着朝船尾挤去。
侯一桃看见船的尾部尼龙布撕开了一个大洞,布片在风中旗幡似的飘动。布遮挡的地方竟然没有栏杆,四处也找不到救生圈。洞外是黑乎乎的江水,浪很急,哗啦哗啦涌动的潮水声压过了吵吵嚷嚷的人声。
那个曾嘲笑他脚底踩了浓痰的胖女孩哭叫着,让拥挤的人群推来推去。他挤过去,把她拉到船舱边上。她还在哭,书包背带也挤断了,提在手上,书包上满是污泥。他问她:“你的伙伴呢?”
她只是哭,没回答。
他向四周看了看,没那个女孩子的身影,人群似乎更混乱了,船晃动得很厉害。他又问:“你的伙伴呢?”
她揩着让泪水泡红了的眼睛,说:“落水了。”
他激怒了,摇着她的身子,说:“你说清楚点!”
她有些害怕他,抬起头看看他,又呜呜哭起来。他厉声说:“哭什么!别哭好不好?你伙伴呢?说清楚点!”
她仍然哭泣,说:“落水了。她撞在船边上,就撞破一个洞,落进水里就看不见了。”
他真不敢相信,一个那么清秀单薄的女孩子,竟然把结实的尼龙布撞开一个洞。不过这条破船还是让他害怕起来。这不是船,是一条让机器推动的船板溜滑的破舢板。这舢板就来来回回地行驶在湍急宽阔的江面上。这船主的心也真狠,好像他载的不是一船生命,而是能给他带来哗哗钞票的货物。
船靠岸了,惊慌未定的人群又拥挤着跳上码头。没人朝撕破的船尾望上一眼,好像刚才那件惨痛的事从来没发生一样。他拉着胖女孩说,等一等,我们找船主去。
侯一桃拉着她的手,在简陋的船舱内寻找,敲开了一间吵吵嚷嚷的屋子。屋内灯光很亮,像猛然伸过来的尖利的爪子在眼珠上挖了一下。烟雾弥漫,酒味浓重,一屋子人围一桌麻将牌,几双手在碎块上哗啦啦搅和着,像在搅拌一江的泥水。
“找船主什么事?”一个让酒水刺红了眼珠的矮胖子歪着圆头问。
“有人掉水了。”他说。胖女孩害怕地靠着他的腿。
“那有什么奇怪的。落水了,游上岸不就行了。”矮胖子叭地打出一张牌,兴奋得鼻尖涌起一团潮红。
“是个小女孩,很瘦的小女孩子,是她的伙伴。”他把胖女孩往前推推,胖女孩又呜呜哭起来。
“哦哦,一个小女孩子,算她倒霉了。”矮胖子又叭地打出一张牌,晃着脑袋说。
侯一桃让他冷漠的样子激怒了,一种家族遗传的雄气在心内升腾。他大声吼叫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把麻将牌砸得四处乱飞。
“他妈的,他妈的!这是一条命呀!”
一屋子的人全站了起来,愤恨地看着他。那个矮胖子跳过来,揪住他的领子往屋外拖,喷了他满脸带酒臭的口水:“你娃干燥!想找死我绑你起来扔进江里退退火气!”侯一桃硬着脖子,抓紧门板说:“你敢!”他又用力一拖,说:“看我敢不敢!”胖女孩抱着我的腿哭喊:“叔叔,你别去死!”
侯一桃反过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脖子,对着他的鼻尖大吼一声:“好,要死我俩一起去。”拖着他摇摇晃晃地朝船舷边靠去,那里是黑洞洞的江水。矮胖子让他不怕死的样子镇住了,松开手,抱住了船舷边的木柱子。他想不到,那么狠的人也怕死,就又揪揪他的领子,说:“要死大家去!”
船摇晃起来,一股发霉的鱼味直往鼻孔内钻。风很猛,刮在脸上冷冰冰的,不知是江水还是雨点子。他俩在船边僵持着,一屋子的人站在他们四周,像傻了样的不知所措,没有人上来拉他们一把。
“胖儿,啥子事?”
一个面颊精瘦的中年人嗵嗵嗵踩着船板过来,对侯一桃点点头,又对矮胖子说:“胖儿,放开他。”
矮胖子听话地松开了手。中年人对侯一桃笑笑,说:“我就是船主,有什么事好好商量,好好商量。”
他又瞪了矮胖子一眼,说:“你这装猪粪的脑袋,我对你说过多少遍了,对顾客要和气点,顾客是我们的上帝嘛。”
矮胖子不服气地理理扯掉扣子的衣领,说:“是他自己来捣蛋的。”
侯一桃又朝他的脸一声大叫:“是你们不把人命当作命!”
船主惊怪地望着他,说:“你说话要注意别咬了舌头了,谁不把人命当作命了?”
侯一桃说:“刚才有人掉水了,你知不知道?”
船主没回答,一双让江风刺满了血丝的水泡眼在侯一桃脸上滚动,他感觉到的却是一只生满尖刺的虫爪在脸上爬。船主多皱的脸皮颤了颤,颤出几声笑来:“嘿嘿,你是落水女孩子的什么人?”
侯一桃把那胖女孩推到前面,说:“是她的伙伴。我嘛,一个同船过渡的人。我是晚报的记者。”他说了这话,心里是虚的。他兜里只装了一张见习记者的合同,去那里还不知道干不干得上记者。他生怕他们检查记者证。
船主却颤着脸皮,冷笑了几声,说:“是记者?好呀!想写我们?好呀!这条风光号渡轮是该在晚报上风光风光了。”他一脸苦相,说这条船是从建国初期开进新世纪的,与他同龄。他坚硬的牙齿都开始虫蛀脱落了,船还不破破烂烂才是天大的怪事。船破该换新的,可公司年年亏损,没钱呀!他说,这可是社会问题呀,是该在报纸上曝曝光了。现在希望工程资助失学儿童,也该资助资助我们破烂企业呀!都干社会主义,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们和大家一同兴旺发达呢?我们也是社会主义的希望工程,看看,渡江过河的人,哪个不是怀着希望来来去去的呀!
他的脸皮也真厚,让侯一桃心里一阵难过。侯一桃脸朝向肮脏的船甲板,心里又一阵恶心。
“伤了人命该咋办?”他说:“这条船的安全设施这么差。”
“坐我的船,是该对大家的安全负责。”船主又看着胖女孩,问:“喂,小妹崽,你们的船票呢?”
胖女孩说:“船票让艳艳揣着的。”艳艳就是那个落水的小女孩。
船主失望地拍拍她的脑袋,说:“你们该揣好船票呀,那上面有顾客的人身保险。”他又一笑,说:“不过,有证人也行。哦哦,你们两人也算是证人嘛。明天早上,你们可以带着死者的家属来找轮渡公司,找我们风光号渡轮,我们会给你们个说法。嘿嘿,赔命我们是赔不回来了,赔点钱是可以的。”
侯一桃望着油黑的江水,沉默了。他还能说什么呢?让船主用江水捏一个鲜活的生命吗?能有个说法就行了。
侯一桃带着胖女孩离开渡轮时,船主紧靠着他的肩膀,悄声说:“我也是晚报的热心读者。你们晚报我每期都看。”他的脸变得神秘极了,对着侯一桃的耳朵问:“报上登的那个碎尸案破没破?”
侯一桃说:“破了。那不是人尸,是狗尸。狗主碎了它,大约是想包狗肉饺子吧!”
船主惊疑地瞪大了那双布满血丝的水泡眼。
侯一桃踏进浪州晚报大门时,还像踏上码头趸船一般,有种在水上摇晃漂浮的感觉。
“找谁?”传达室里有人问。
侯一桃说找报社的领导。传达室很小的窗洞便抛出一句硬如石头的话:
“早下班了,这么晚了你谁也找不到。明天你也找不到,今天是周末,明天后天是双周日,你谁也见不到。”
侯一桃想,晚报晚报,就该耗子精似的夜晚编报,就应该没有休息日。他爬在窗洞前问:“我是省新闻学院的毕业生,是报社招聘来的。这时间我该找谁呢?”
窗洞前伸出一颗苍老瘦小的脑袋,朝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咳喘着嗓子说:“把你的证件给我看看。”
侯一桃把毕业证与聘书扔给他。他戴上老花镜,在昏黄的灯光下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才问:“你是叫侯一桃吧?”
他说:“证件上写着的。”心里涌起一丝不舒服。
老人脸上很硬的皱纹便排成一条条奇怪的笑纹,把侯一桃的证件从窗口扔出来,说:“你暂时住在楼上的客房里。注意,别去动那房中的燃气热水器,坏了,前天一个客人住那里差点憋死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大串钥匙,弓着身子出来,在门前叭地吐了一口带有绿色的酽痰。侯一桃觉得自己是来到了一个乡镇上的小旅馆。
屋子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板凳是缺了一条腿的。瘦老头把床给他铺好,就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哼着川剧唱段,提着一瓶水又来了,把他打开的床头台灯关掉,只让那盏昏黄如鼠眼的吊灯开着,咳嗽两声,又在门前吐了口浓痰,斜着眼睛看看他,说了声:“嘿嘿,真奇怪的名字,侯一桃。”哼两声川腔:“贼猕猴偷了一个,大蟠桃呀……”就一拐一拐地走了。
孤独便包围了他,寒冷也悄悄地从脚底钻入体内。他脑袋晕沉沉地成了一片空白。到处都是瞿瞿瞿的叫声,不知是躲在墙角砖缝中的蛐蛐叫,还是自己空虚的耳心在鸣。
上了码头时,他就让那个胖女孩回去了。他不知道她怎么告诉瘦女孩的家人,他已经很累了,也懒得去操那个心。他给她留了纸条,告诉她有事需帮忙,给他来电话。后来,他才知道,那张纸条像是急于攀援的藤条,把他紧紧地缠住了。
两天的休息日,报社内空荡荡的,没有人来往。
侯一桃奇怪极了,这么个滨江城市,这么一家晚报,竟有不出报的休息日。难道双周就没有夜晚,就没有新闻了。他读书的那个省城,越是周日越是出新闻的日子,越有吸引读者的看点,而报纸越有卖点。这报社的领导也太没有经济头脑了。
他一整天都懒在床上睡觉,只是第一个周日快过完时,他才想起,该出去给梅洁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平安到了浪州市。再找个小饭馆,填填早已奄气了的肚皮。他穿上衣服,就关上门往外走去。
“大爷,我想打个电话。”他趴在传达室窗口前问。
大爷的眼睛也透着种黄色,说:“长线还是短线?”
他说是长线。大爷就摇头,说:“我这里长线是打不出去的。你去街上打吧,那里有公用电话。”
他道谢出去时,大爷又趴在窗洞上说:“早点回来。我十点半关大门!”
梅洁是他的女朋友,让广州一家药品公司招聘去了。他想让她一起来浪州,她不干,说浪州只是一朵小浪花,干不出大事来。广州才是大江大河。同她一起的还有团支部书记李一鸣,这个左眼老是朝耳根后倾斜,鼻头很肥的大个子,早就对梅洁有意思了。他曾说,只要侯一桃的手稍稍松一点,梅洁就稳稳捏在他的手心中了。好像梅洁是一束让男人抢来抢去的花。
侯一桃很自信地说:“你去抢吧,那花有带钩的刺,只给了我防护的手套。”
他就哈哈地笑,笑出了尖厉刺耳的尾音。
此时,他有些悔恨自己大大方方地让梅洁走,这简直是把一头绵软无力的羊羔往狼嘴里送。
梅洁刚到广州时,便给他来了电话。那时他正在学校里准备去浪州的行装。她声音软和得像咩咩的羊叫,她叫他放心,李大个如果欺负她,她会把他的大鼻头咬下来,叫他一生一世没脸见人。他说他知道,她的牙齿没那么硬,咬块硬苹果都喊疼。她就在线那边格格地笑。
电话亭里有人了,他只好站在旁边等。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包围了他,是打电话的那位中年妇女身上发出的。她握住电话筒嘻嘻哈哈,笑得多,说得少,说两句便斜眼看看站在旁边的他,一脸的轻蔑与不屑很刺人。她讲完了,走了好一阵,那股带有体臭的香水味还有他的鼻孔中弥漫,久久不散。
这个中学生脖子上都挂着小灵通的年代,进电话亭的都是没本事的外地人。他的IC卡还是学校里卖的,不知这里可不可以用。他插上卡,按了梅洁给他的那边的电话号码,竟然通了,浓重的摇滚乐声从话筒上喷了出来,在他耳心中狠狠地咬了一下。接着,梅洁就在那边朝他喊了声:“喂!”说的是川味很浓的普通话,可他一听就是梅洁的声音。
他说:“梅洁,你好吗?”
她问:“你是谁?”
他说:“你听不出来,我是一桃呀!”
她问:“一桃是谁呀?”
他想,她是故意这样来气气他的,就轻轻一笑,说:“侯一桃是你叔叔的哥哥的儿子的哥们的女婿。”
线那边的人愤怒了,把电话吼得嗡嗡响,对着他喊:“你是个精神病人吧?天天打电话来骚扰。侯一桃那个龟孙子是谁?见他妈的鬼去吧!”砰地摔了电话。
他握住话筒,懵了好久。
他想,是挂错了吧,又挂了一次。那边一声“喂”字,是纯正的川腔,梅洁的那种川西人的有些绵软的川腔。
他说:“是我,侯一桃呀!”
那边又是一阵愤怒,口痰都快喷到他的脸上了:“你又来纠缠了?再听见你的声音,我要去报警了!”砰地又摔了电话。
他像遭受了谁使出的定身法似的,定在那里像块石头。守候在电话亭外的人说:“你怎么还不放电话?那可是要算时间算钱的呀!”他才放下了电话。
那夜里,他梦见自己站在码头上,刚抬头,就看见梅洁在一片翻着浪花的江水中挣扎,伸出白得刺眼的手想抓住什么。他大声喊叫,想跳下去救她。那位精瘦的船主抓住了他,指着让白浪淹没的梅洁哈哈狂笑,两排烟熏黑的牙齿上滴下了一串串血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