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扬格里

每当上内罗毕的时候,我都去原住民医院探望一下万扬格里。

我的土地上住着这么多家棚民,使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医院住着位病人,我是病房常客,与护士长和护工们都关系融洽。我从没见过谁比护士长脂粉打得更厚。洁白的护士帽下,她宽阔的大脸,看去像俄罗斯木娃娃,就是以“俄罗斯套娃”之名售卖的那种,你可以拧开它,取出里面的一个小号娃娃,而小号娃娃里面还藏着一个更小的。她是个和蔼能干的护士长,就像你觉得俄罗斯套娃会表现出来的那样。医院每星期四会把病床搬出来,放置在病房之间的开阔处,方便打扫病房且换新鲜空气。这是医院里最愉快的一天。从庭院里看出去,景色极佳,前方是干枯的阿西河阿西河:肯尼亚第二大河,中段名为加拉纳河,流入印度洋的末段称萨巴基河。平原,远处是多尼约萨布克山和木阿山脉的青山翠谷。我农场上那些基库尤老妇人盖着白床单躺在床上的场面,是很让人发噱的,她们在那儿看上去像精疲力竭的老骡马,或者其他生病的驮兽。看着我,她们自己也为这尴尬场面大笑不已,但是笑得很酸楚,就像真的老骡马一样,因为原住民很害怕医院。

我在医院里第一次见到万扬格里的时候,他魂飞魄散,全盘崩溃,我不禁想到:或许对他来说,最佳方案就是及时死去。他什么都害怕,我陪着他的时候,他一直在哭,乞求带他回农场。他全身在绷带里颤抖,哆哆嗦嗦。

一星期后我重来医院,发现他已经安定下来,精神饱满,神气活现地接见了我。但看到我,他还是很高兴的,护士告诉我,他等我出现,都快不耐烦了,因为今天他能和我说话了。通过一根插在他嘴里的管子,他语气坚定、一字一字地迸出要说的话:前天他死了一次,几天后还要再死一次。

万扬格里的主治医生,曾经在法国参战,修补过很多人的脸。在万扬格里身上,他很动了些心思,才终于大功告成。他在腭骨处放置了一条金属带,固定在脸部残余的其他骨头上,又取下被打烂的碎肌肉,将它们连在一起,为万扬格里制造了一个“准下巴”。万扬格里告诉我,医生甚至从他肩部取下一片皮肤,用以完成脸部的拼缝。治疗到达尾声,绷带去掉后,孩子的脸大变样了,因为没有下巴,看去很怪异,像一只蜥蜴的脸。但他能够用正常方式吃饭说话了,只是多少有些吐字不清。经历了好几个月才走到这一步。每次去看万扬格里,他都向我要糖吃,所以我习惯用小纸片包几匙糖带上。

除非被未知的恐惧彻底吓傻,原住民在医院里总是满腹怨言,咆哮吵闹,不住地想出阴谋诡计打算伺机逃走。死亡是固有之事,他们丝毫不惧。而欧洲人建造医院,完善设备,为他们治疗,还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病人们拖进去,于是总心酸地指责原住民们不懂感恩,全不考虑你为他们做了些什么。

原住民的这种思维模式让白人们伤透脑筋,满心憾恨。真的,不管你为他们做什么都一样;你可做之事很少很少,而且不管你做过什么,那些事都会消失不见,你再不会听谁提起;他们不感谢你,也不嫌恶你,哪怕你希望他们烦你恨你,你都无能为力。这一切表现令人生畏:仿佛宣布你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硬把一个非你所愿的角色安在你头上,好像你只是一种自然现象,好像你不过就是天气一样的存在。

索马里移民在这方面与本土原住民截然不同。你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影响甚深。事实上,你如果不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打动这些来自沙漠、性如烈火、强悍好战且一丝不苟的人,那么,除非对他们造成重创,否则你寸步难行。对恩情,他们永世不忘;同样,仇怨也会刻骨铭心。恩惠与挑衅或轻视一道,深深刻在他们心坎上。他们都是严格的穆斯林,像所有穆斯林一样,依据一套道德准则来判断你的行为。与索马里人在一起,你能在一小时内建立威望,也能用片刻时间就毁掉它。

在原住民种族中,马赛人的处世之道最为特别。他们记得你的好,他们感谢你——同时恨你。他们恨我们全体,这恨,只有等该种族消亡时,才会随之一扫而空吧。

但是,心无成见的基库尤人、乌卡巴人,或者卡维朗多人,不晓得什么法典,时常觉得绝大多数人都有通天彻地之能,所以,如果你想让他们震惊,多半做不到。只能说,对一个穷苦的或心理扭曲的基库尤人来说,无论你如何对待他们,都没什么差别。出于天性以及该民族的传统,他们观察我们的行径,一如观察大自然。他们绝不说长道短,但都是火眼金睛,这观察结果汇总在一起,就是你留在他们中的形象,你的美名或者恶名。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欧洲的赤贫者与基库尤人是相似的。他们对你不予置评,却把一切加在一起衡量。如果他们喜欢你或者敬慕你,则爱戴你如信徒对天神。不管你对他们意欲何为,不管你到底对他们做过什么,只取决于你是什么样的人。

一天我在医院闲荡的时候,看到三个新来的病人,其中一个大人皮肤漆黑,生了一颗毛发厚重的大头,另外是两个少年,三人都在喉咙处包扎着绷带。有一位驼背护士是个话痨,很乐意跟我绘声绘色描述他负责的病区里那些耸人听闻的病例。看到我站在新来者的床前,他走了过来,把他们的故事说给我听。

他们都是努比亚人努比亚人:非洲东北部苏丹的民族,另有部分分布在埃及南部。体质具黑人的一般特点,使用努比亚语,多信伊斯兰教,属逊尼派。,在英皇非洲步枪队军乐团当乐手。两个少年是鼓手,大人是号手。号手一辈子经常惹是生非,与人起纠纷,而且就像通常原住民一样,一冲动就失去理智。这一次,他首次对着营房开枪,左右横扫,弹匣打空后,就把自己和这两个少年一起锁在他那座波纹钢的小屋里,砍了那两个人的喉咙,又砍自己的。护士很遗憾我没亲眼目睹他们上星期被送进来时满身鲜血的样子,我如果在现场,会认定他们早就死翘翘了。他们三人现已脱离险情,凶手也恢复了理智。

说故事的人一路说下去,三位躺在床上的当事人全听得聚精会神,还不时打断他,纠正一些细节。两个说话还很吃力的少年,每每把头转向他们中间的床位,让凶手本人确认他们的叙述,信心满满地认定他会帮忙,令我尽可能把故事的始末知道得清清楚楚。

“你有没有口吐白沫?你有没有大喊大叫?”他们问他,“你有没有说,你要把我们碎尸万段,碎成蝗虫那么大?”

杀人犯连连应道:“有的,有的。”表情沉痛。

那段日子,我不时在内罗毕待个半天,等待商务会谈,或者等一辆来自海边的晚点邮车送来欧洲来信。这种时候,我无事可做,便开车到原住民医院,带上几个康复阶段的病人,乘车出去兜一个愉快的风。万扬格里住院的时候,正值总督爱德华·诺西勋爵养了两只幼狮,打算送给伦敦动物园,当时关在总督府庭院中的大笼子里。这对狮子对病人们来说有巨大吸引力,他们全都求我带他们看。我答应英皇非洲步枪队军乐团的病人们,他们身体够好就带他们去,但得等三个人全康复,否则谁也去不成。号手是最后一个复原的,结果一个少年还没来得及看狮子就已经出院了,他每天都回医院探问号手的情况,以确定会带上他。有一天我在门外遇到了少年,少年告诉我,号手仍然头疼得很厉害,但这是可想而知的,因为他的脑袋曾经有恶魔装得满满的。

最后他们三个人全来了,站在笼子前面久久观望。一头幼狮被这长久的瞪视激怒,蓦地拔身而起,伸直腰身,发出一声短促的狮吼,围观者们都被震骇了,最年轻的少年躲到号手背后。我们开车回去的路上,他对号手说:“那狮子跟你以前一样凶。”

这期间,农场上万扬格里的案子一直悬而未决。他的家人有时来问我他进展如何,但是除了他弟弟之外,他们好像都害怕去探望他。卡尼努在夜深时分在我屋子周围徘徊,像一只出洞四处探访的老獾似的,向我刺探这孩子的消息。法拉与我两人在私下里多次掂量他将有的损失,换算成羊只。

事故后一两个月,法拉又告知了我案情的新进展。

一般是在我吃饭的时候,他走进来,在桌子一端立得笔直,担起把我从昏蒙状态里拉出来的重任。法拉英文法文俱佳,但会犯某些特定的错误,一直改不了口。在该说“除了”的时候,他会说“除非”,“所有的牛都回家了,除非那头灰牛”——我并没有纠正他,恰恰相反,在我与他说话时,也会用同样的表达方式。他的面容,他的表情,一样庄严肯定,但每次开口,向来都说得模模糊糊。“姆萨比,”他说,“卡贝罗。”那么这就是主题了。我等着听下文。

稍停片刻后,法拉重新开了头:“姆萨比,您觉得,”他说,“卡贝罗死了,早被鬣狗吃了。他没死。他和马赛人在一起。”

我半信半疑地问他何以得知。“哦,我知道,”他说,“卡尼努有太多女儿嫁给马赛人了。当时卡贝罗觉得除非马赛人,没人能救他,就跑到姐夫那里去了。实打实地说,有一阵他很吃了些苦头:整晚坐在树上,鬣狗就在树下站了一圈。现在他和马赛人生活在一起。有位富有的马赛老人,有好几百头牛,无儿无女,打算收养卡贝罗。这件事,自头至尾,卡尼努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还很多次出外与马赛人谈判此事。但他不敢告诉你,他相信一旦白人晓得,卡尼努会在内罗毕会绞死。”

谈起基库尤人,法拉的口气总是很傲慢。“马赛妇人们,”他说,“生不出孩子来。当时马赛马拉地区的马赛族妇女因感染梅毒,几乎普遍不育。能收养基库尤小孩,她们高兴坏了。她们偷了太多基库尤小孩。这个卡贝罗,”他说下去,“长大后会回到农场的。他不会愿意像马赛人那样生活,总是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基库尤人都是懒骨头,可做不到。”

与农场隔河相望的马赛族正在日益衰亡,他们的悲剧命运,一年一年,有迹可循。他们是战士,但被禁止战斗;他们是垂死的狮,爪牙已经被剪除;他们是被阉割的民族。矛从他们身边被拿走,甚至他们华丽硕大的盾也一样。在野生动物保护区里,狮群跟着他们的牛群,伺机待捕。有一次,在农场上,我阉了三头年轻的公牛,打算把它们变成温顺的阉牛,用来犁地拉车。入夜,鬣狗嗅到血的味道,过来把它们全给咬死了。我觉得,这就是马赛人的命运。

“卡尼努的老婆,”法拉说,“为失去儿子悲伤了很多年。”

我没有派人去叫卡尼努,因为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法拉跟我说的话。不过,当卡尼努再次来到大宅时,我出来跟他说话。“卡尼努,”我问他,“卡贝罗还活着吗?他是和马赛人在一起吗?”你永远不会发现一个原住民对你的任何行为感觉措手不及,卡尼努立刻开始为他不见了的孩子痛哭失声。我听着他的哭喊,凝视着他。“卡尼努,”我又开了口,“把卡贝罗带到这里来。他不会被绞死的。他母亲可以把他留在身边,让他生活在农场上。”卡尼努没有停下恸哭来,但他一定听见了那个关于“绞死”的可怕字眼。他哭嚎得更厉害了,并且突然开始强调卡贝罗曾经说过的:他长大了要怎么样……而卡贝罗是他最百般偏爱的儿子,超过所有其他的儿女。

卡尼努儿孙众多,他的村子离我的大宅很近,所以这些孩子都在大宅周围出没。其中有一个是他的小外孙,母亲是卡尼努曾经远嫁到马赛居留区的女儿们之一,后来回了娘家,还带回了这个孩子。他叫斯朗加。他身上的混血令他展现奇特的生命力,无穷的奇思妙想、狂野的创造力,使他仿佛一个非人类的存在:一小团火焰,一只夜莺,一个农场小精灵。但他患有癫痫,因此其他的孩子很怕他,总把他从他们的游戏中赶开,而且叫他“史泰尼”——魔鬼——所以我收留了他给我当仆人。因为有病,他干不了活,但他在办公室里,极其出色地扮演着小丑或者傻瓜的形象,让我很开心。我走到哪里,他都跟到哪里,像一个我脚边滚来滚去的黑影子。卡尼努知道我对这孩子的怜爱,一直对此露出老祖父的慈祥笑容;现在他抓住这一点,尽力发挥其作用,对我下功夫。他大力宣称:他宁愿让斯朗加被鬣狗吃掉十次,也不愿失去卡贝罗,而现在,事实上他失去了卡贝罗,那就让斯朗加也去吧,无所谓——说到卡贝罗,卡贝罗就是他的掌中珍宝,是他的心头肉。

如果卡贝罗真的去世,这就是大卫王在悲叹他的儿子押沙龙押沙龙:大卫王第三子,深受父王喜爱,容貌俊美,不遵守法度,刚愎自用。他因为胞妹他玛被异母长兄暗嫩奸污,而设计杀死暗嫩,为此被放逐。后来,他发动反抗父亲的叛乱,占领耶路撒冷,但在以法莲树林中全军覆没。他的堂兄约押趁押沙龙的头发被橡树枝缠住时将他杀死。尽管押沙龙有叛乱之举,大卫对他的死仍十分伤痛。,一桩必须独自承受的悲剧。但假若卡贝罗还活着,躲在马赛人居留区,其实是更大的悲剧。或战或逃,都是在为一个孩子的生死存亡而挣扎。

在草原上我曾经目睹过瞪羚玩的把戏,当时我一无所知地经过它们的窝巢,而巢中有它们新生的幼崽。它们会在你面前一步之遥起舞、蹦跳、雀跃,或者假装跛脚而不能跑——只为了让你注意不到它们的孩子。突然间,几乎就在马蹄的正下方,你看到了幼崽,一动不能动,小小的脑袋从草丛中探了出来,为了保命,趴得低低的,它的母亲正为了掩护它在跳舞。一只鸟也会做同样的事,只为了保卫幼雏,拍翅,振翼,甚至巧妙地扮演伤鸟的形象,把“受伤”的翅膀拖到地面上。

此时此刻,想到儿子命在旦夕,卡尼努也在做着同样的表演。在这位年老的基库尤人身上,竟能有如此丰盛的温情、如此充分的做戏能力?在这番做作里,他的老骨头嘎嘎作响。他甚至改变了性别,呈现出一位老妪、一只母鸡、一头雌狮的姿态——这把戏,明明白白,就是母性的行为。他的表演滑稽荒谬,却也同时令人肃然起敬,像公鸵鸟与母鸵鸟轮流孵蛋一样值得尊敬。没有女人能在这般策略面前还不为所动,保持铁石心肠。

“卡尼努,”我对他说,“卡贝罗想回农场的时候,随时都可以,不会受到伤害。不过到时你一定要亲自把他带到我这里来。”卡尼努缄口不言,低下头,伤心地走开了,仿佛失去了这世上他最后一个朋友。

在这里,我得说明一下,卡尼努记住了我的话,而且照我说的做了。五年后,我几乎已经把整件事抛在脑后了,某一天,他通过法拉求见。我发现他站在屋外,重心全压在一只脚上,表面上还威风凛凛,其实心里七上八下。他赔着笑开口道:“卡贝罗回来了。”那时我已学会停顿的艺术,于是一言不发。这位基库尤老人感觉到沉默的压力,换了只脚受力,眼皮打起颤来。“我儿子卡贝罗回到农场上了。”他又说了一遍。我问:“他从马赛人那里回来的?”我肯开口这一事实,立刻被他视为我已经原宥了他。他还没有笑逐颜开,但脸上所有那些狡黠的细小皱纹全都抖了开来,随时欲笑。“是的,姆萨布,是的,他从马赛人那里回来了,”他说,“他回来为你效劳。”在这辗转的五年间,政府实施了人口登记制,对本国的每一位原住民都做了登记,所以我们现在必须请一位警官从内罗毕赶过来为卡贝罗注册,他才能成为农场上的合法住户。卡尼努和我约好了日子。

那一天,卡尼努和他儿子早早就来了,比警官早了很久。卡尼努高高兴兴把儿子带到我面前,但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他心里还是有些许惊怕。这是情有可原的,因为马赛人从农场得到的是一只小羊羔,现在还回来的却是一只幼豹。卡贝罗的身上一定有马赛血统,否则马赛人的习俗和戒律总不会自行在陌生人身上发生质变,落地生根吧。他挺立着,从头到脚都是完完全全的马赛人。

马赛战士都是英俊少年。这些年轻男子有一种被我们称为潇洒的聪明灵巧,且将之发挥得淋漓尽致——勇敢无畏,有与外表相匹配的奇思妙想,忠于自我,忠于内在的理想,且坚定不移。他们的风采并非装腔作势,也不是对外界美好的效仿,而是自内生发的,是血统与历史的再现。他们手中的武器、他们身上的华服,是他们身上重要的一部分,正如鹿角之于牡鹿。

卡贝罗的发型是马赛式的,长发用细绳结成粗辫,一条皮带环过他的额头。他已经习惯了马赛人的姿态,下巴向前高高扬起,仿佛将自己冷漠、傲慢的脸孔搁在托盘上,呈现给你。“磨难人”磨难人:马赛人风俗,男子在14到30岁之间,要单独住在丛林里,学习部落风俗并锻炼体力、勇气和耐心,传统上称作“磨难人”。惯有的严峻、凛冽和骄傲,他也同样具备,使他成为人们瞩目的中心,有如雕像,是被观看的对象,而从来不观看自身。

年轻的马赛战士们靠喝牛奶饮牛血生存,也许就是这样的食谱,令他们肤质如丝光滑,气色红润。他们的面孔,颧骨很高,腭骨的上下活动很明显,皮肤光洁,没有一丝皱纹或沟槽,很是饱满。暗暗的眼睛,深藏于眼窝中,像马赛克上镶嵌的两颗黑石。所有的马赛勇士与马赛克都有异曲同工之处。他们的颈部肌肉以一种怕人的线条高高隆起,像发怒的眼镜蛇、雄豹或斗牛的脖颈。显而易见,颈项的粗壮是男子气概的指征,代表了对全世界所有人所有事的宣战——女人除外。光润圆滑的脸,强壮的颈项,宽广浑圆的肩膀,与之形成鲜明对比,抑或反而是一种调和的,是他们纤细惊人的腰臀,精瘦的大腿与膝盖,长且笔直、肌腱发达的小腿,这一切令他们看去像一种以铁律训练出来的生物,打造的目的只为了掠夺、暴食及贪婪之用。

马赛人步态是僵硬的,每一只细瘦的脚都笔直地落在另一只脚前方,但他们手臂、腰及双手的动作却柔软灵活至极。当一个年轻的马赛人开弓射箭,松开弓弦的刹那,你仿佛听见他细巧腕部里的肌腱也与箭声一道,在空中鸣响。

内罗毕来的警官是个年轻人,最近才从英国本土过来,满腔工作热情。他的斯瓦希里语讲得实在太好,弄得我与卡尼努完全听不懂。他对这一桩蒙尘的枪击案很感兴趣,围绕这个跑进森林的基库尤人,对卡尼努进行了交叉盘问。问完话后,他告诉我,他觉得对卡尼努的处理很是荒唐,整桩案子应该提交到内罗毕去。“那就意味着,要浪费好几年你与我的时间。”我说。他恳请我注意,时间不值得考虑,重要的是伸张正义伸张正义:原文为execution?of?justice,其中execution亦为死刑意。。卡尼努看向我,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被骗了。不过到最后,警官发现案子已经太老,不值得旧事重提,而且也没什么可处理的,除了把卡贝罗登记为农场常住人口之外。

这一切,都是很久之后才发生的。这五年里,相对农场来说,卡贝罗是亡灵,与马赛人一道浪迹天涯,而卡尼努还有八十一难要经历。案件了结之前,各方面都在向他施压,玩弄他,压榨他,践踏他,把他搓圆揉扁,捏得小小的。

关于这些,其实我说不了太详细。首先因为他们秘而不宣的天性,其次,当时我自己遇到了一些事,使我全无余力操心卡尼努与他的命运。在我脑海里,农场里的日常事务都成为浩瀚的背景,像遥不可及的乞力马扎罗雪山一样时隐时现,有时我能从农场里看到它的身影,有时看不到。原住民们只是默默地、温顺地,陪我度过这一段心烦意乱的日子,仿佛我真的飞离他们的时空,进入另一个平行宇宙。那之后,每当他们提起,就好像这段日子我不在家一样。“大树倒了,”他们说,“我的孩子死了,当你与白人们在一起的时候。”

万扬格里康复出院后,我带他回了农场。从那时起,我只在恩贡玛舞会上或者田野间偶尔遇到他。

他回家几天后,他的父亲万奈纳和他的祖母登门造访。万奈纳是个矮胖子,这在基库尤人里是很少见到的,基库尤人几乎全生得十分清瘦。他留了一撮稀疏的小胡子,另一个特征是:他从不直视你的脸,让人觉得他是个精神上的隐者,渴望离群索居。和他同来的,是他的母亲,一位基库尤老太太。

原住民妇人剃光头。奇怪的是,没过多久,你竟会感到,这小小的、光溜溜的圆脑袋,像枚黑坚果,是真正女人味的特征,女人顶上有毛,跟嘴上有毛一样,都不像个淑女。万奈纳老母亲皱缩的头皮上,残留着几绺白发,很像一个没刮胡子的男人,流露出一种大大咧咧、没羞没臊的气质。她倚着拐杖站着,一言不发,让万奈纳发言,而她的沉默火花四射。她好像周身都笼罩着一种粗犷的活力,却一点也没有让儿子继承到。他们两人其实是尤拉卡和拉斯卡拉尤拉卡和拉斯卡拉:海涅讽刺诗《阿塔巨兽》中的人物。尤拉卡是拉斯卡拉的女巫母亲,帮助他设陷阱,诱杀巨熊。,不过这一点,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他们在我家支吾良久,其实是为了一件和和气气的好事。万扬格里的父亲告诉我,万扬格里嚼不动玉米,他们是穷苦人家,一无面粉,二无奶牛。我能不能开恩,在万扬格里的案子了结前,用我的牛群赏他一些牛奶?否则,他们真不知道赔偿到来之前,拿什么养活这孩子。法拉出门去内罗毕处理一桩他本人的索马里法律纠纷了,他既然不在家,我就做主让万扬格里每天从我的牛群中拿一瓶非洲牛产的奶。我把这事交代给仆人们。对这一安排,仆人们好像很不情愿,甚至有些心神不宁。

两三星期过去了,一天晚上卡尼努忽然到访。当时我刚刚吃完晚饭,正在火炉边看书,他突然出现,站在屋里。原住民通常喜欢在外面说话,而他在身后关上门的神态,让我意识到这会是一次不寻常的谈话。让我最惊讶的是:卡尼努变成哑巴了。他那灵巧、惯说甘言媚词的舌头,死一般沉默,仿佛刚刚被人切断。卡尼努站得挺挺的,房里鸦雀无声。这位高大的基库尤老人显得非常衰弱,全靠拐杖撑着他的体重,斗篷里似乎已经没有身体的存在。他两眼无光有如死人,一直在用舌头舔自己干枯的双唇。

到最后他开口了,缓慢、沉郁,只是说:他觉得事情要糟了。过了一会儿,他莫名其妙地加了几句,仿佛这事无足轻重不值一提似的,说他已经赔了十多只山羊给万奈纳。他说下去:而现在,万奈纳,还跟他要一头带牛犊的母牛,他会给的。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裁决还没有做出呢。卡尼努没有回答,他甚至一眼都不看我。那晚,他是一位没有原乡的旅人或朝圣者。他走进来跟我说长道短,只因我家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现在他又要出发了。我只能认为他是病了,过了一会儿,我说,我明天会带他去医院。听到这个,他急促地、痛楚地看了我一眼:我在骗他,骗这么一个老骗子精。出门之前,他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举手掩脸,仿佛擦去了一滴泪。这场面,就像朝圣者香杖上开出的花朵一样,令人目瞪口呆,想必卡尼努已经在窝棚里独自落过泪,而且他竟然还会徒劳无功地对陌生人下泪。我想知道,在我神游天外这段日子,农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卡尼努走后,我派人找来法拉,向他问个究竟。

有时,法拉显得很不愿意谈及原住民事务,仿佛这些事不值得他耗精神,而对我也会有辱清听。到最后,他答应告诉我。他讲述的时候,眼神一直越过我,经过窗口,看向夜空的星辰:卡尼努心底的恐惧,归根结底来自万奈纳的母亲,她是个女巫,对他下了咒。

“但是,法拉,”我说,“老实说,卡尼努够老奸巨猾,不会相信咒语这回事。”

“不,”法拉慢慢地说,“不,姆萨比。这个基库尤老太太真的有这能力,我是这么觉得的。”

这个老妪曾经对卡尼努说:如果他一开始就把牛交给万奈纳,会好一些——否则,他的牛群就是明证。现在卡尼努的牛正在一头一头地瞎掉。在这样严峻的折磨下,卡尼努的心缓缓地碎了。就像古时代那些被施以酷刑的人,放置在他们身上的重量逐步增加,他们的骨头和肌肉一点点破裂。

法拉用一种既平淡又担忧的口吻说起基库尤巫术,就像说农场上发作了口蹄疫。这种疾病还不曾在农场上流行,但它一旦来临,我们必会损失牲口。

那一夜,我久久不能睡,坐到很晚,一直在考虑农场上的巫术问题。起初只觉得丑恶,仿佛它是从旧坟头里钻出来的,正把鼻子紧贴在我的窗玻璃上。我听见不远处,鬣狗在号叫,就在河的下游,蓦地想起,基库尤人也有自己的狼人传说,老妇人们会在夜里化为鬣狗之形。也许万奈纳的母亲此刻正在河边疾步前进,在夜风里龇着獠牙。此时,我接受了巫术的观念,它仿佛是一桩理所当然的事。非洲之夜,太多事都玄妙难测。

“这个老太太真不要脸,”我用斯瓦希里语想,“她利用巫术弄瞎了卡尼努的牛,还让我养她的孙子,每天从我这里拿一瓶奶。”

我暗自思忖:“这起事故,以及从事故生发出来的其他事端,正在腐蚀农场的元气,这是我的错。我必须召唤生力军,否则农场将堕入噩梦,陷入恐怖梦魇。我知道该怎么做。我要派人去请吉南朱伊。”

注释

[1]阿西河:肯尼亚第二大河,中段名为加拉纳河,流入印度洋的末段称萨巴基河。

[2]努比亚人:非洲东北部苏丹的民族,另有部分分布在埃及南部。体质具黑人的一般特点,使用努比亚语,多信伊斯兰教,属逊尼派。

[3]当时马赛马拉地区的马赛族妇女因感染梅毒,几乎普遍不育。

[4]押沙龙:大卫王第三子,深受父王喜爱,容貌俊美,不遵守法度,刚愎自用。他因为胞妹他玛被异母长兄暗嫩奸污,而设计杀死暗嫩,为此被放逐。后来,他发动反抗父亲的叛乱,占领耶路撒冷,但在以法莲树林中全军覆没。他的堂兄约押趁押沙龙的头发被橡树枝缠住时将他杀死。尽管押沙龙有叛乱之举,大卫对他的死仍十分伤痛。

[5]磨难人:马赛人风俗,男子在14到30岁之间,要单独住在丛林里,学习部落风俗并锻炼体力、勇气和耐心,传统上称作“磨难人”。

[6]伸张正义:原文为execution?of?justice,其中execution亦为死刑意。

[7]尤拉卡和拉斯卡拉:海涅讽刺诗《阿塔巨兽》中的人物。尤拉卡是拉斯卡拉的女巫母亲,帮助他设陷阱,诱杀巨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