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努森

有时候,欧洲来客们一头栽进农场,像船难后,木板随波逐流来到静静的水域,翻滚着,转动着,直到最后或者被激流冲走,或者完全被洪潮吞噬,永沉水底。

老努森,丹麦人,来农场时病弱失明,像一只孤独的兽,退居在此直到死亡将他带走。他曾经的不幸遭遇令他走在路上都直不起腰;他会很长一段时间一声不出,他背负的苦痛太沉重,耗尽了全部的力气。而一旦开口,他的声音就像狼嚎或者鬣狗的嘶鸣,本身就是哀号。

但当他康复,有一阵子浑身上下无病无痛,死灰便会再次火星迸射。他会跑来向我细述,他如何不得不与天性中致命的抑郁病根做斗争,这荒谬的倾向令他眼中的一切都是黑色的。这没什么道理可言,因为外界环境并没有悖乱,不应该被唾弃,是魔鬼在他身上作了怪。纯粹的厌世情绪,厌世——才真是罪魁祸首!

那段日子,农场生涯比往年还要贫窘,正是努森建议我烧炭卖给内罗毕的印度人。他肯定地跟我说,能有上千卢比的利润。在老努森的全力支持下,绝不会功败垂成,因为在他动荡的岁月里,有一度,他曾经到过瑞典的最北端,在那里将这门技艺掌握得应手得心。他自告奋勇指导原住民学习烧炭工艺。我们就此开始并肩在林中工作,那期间,我与他聊了很多。

烧炭是一桩愉快的工作。毫无疑问,其中有令人陶醉的成分。众所周知,烧炭人看待问题的视角与众不同。他们惯于吟诗或者吹些无伤大雅的小牛,林中魔林中魔:西方传说中的一种魔怪,生活在树林里,类似于我们的花精树妖。总与他们同在。当完成燃烧,打开窑门后,内容物四散在地,窑中的成品就是美丽的炭。丝般光滑,析去杂质,减去重量,从此不朽,成为历尽沧桑、黑色的小小木质木乃伊。

烧炭艺术的场景调度让人乐在其中,趣味无限。只砍伐矮树丛——因为厚重木材不能用来制炭——在参天大树的树冠下,我们安静地作业。非洲森林,万籁俱寂,绿荫蔽日,砍下来的木头散发着醋栗的清香,正在燃烧的炭窑,浓浓的味道扑鼻而来,新鲜热辣,又臭又腥,如海风般令人精神一振。就在天赤道天赤道:是天球上假想的一个大圈,位于地球赤道的正上方。的正下方,这个没有戏剧的地方,工地上却有一种剧场般的氛围,呈现着无穷魅力。炉窑喷出的薄薄淡蓝烟圈总是升到差不多相同的高度上,黑色炉窑自身恰似舞台上搭起的帐篷;此地像是一出浪漫爱情戏剧里走私贩子或者兵丁安营扎寨。原住民黑色的身影在舞台上无声地穿行。在非洲森林里,矮树丛被砍净的地方,会有许多许多的蝴蝶聚集在你眼前,仿佛密密簇集在树桩上的花朵。一切都那么神奇,又如此无瑕。置身其间,瘦弱扭曲的老努森与周遭环境竟无比协调。顶着一头红发的他,身影忽隐忽现,矫健灵巧,现在他终于找到一桩梦寐以求的事业可以投身,能够笑傲众生,激情四射,像一个已经又老又瞎的小精灵,照样愤世嫉俗。对工作,他尽心尽力,对原住民徒工们,也耐心得出人意料。我们的想法并不总是一致。少女时期我曾在巴黎进过一所绘画学校,在那里学到,橄榄木能制出最好的木炭,但努森向我陈情:橄榄木上没有节瘤,而他,以地狱里七千恶魔之名起誓,人人都晓得,树木的灵魂就在它们的节瘤里。

林间的特殊环境令努森的暴脾气柔和下来。非洲树木叶片纤细,绝大多数是指状的。当你砍净丰厚的矮树丛,换言之挖空了森林后,这里的光影,便非常像五月时分。在故乡山毛榉林中,彼时叶片刚刚绽放或者即将绽放。我提醒努森注意到这相似处,他很开心,于是在整个烧炭过程中,他始终有一个绮想,且将之发扬光大:我们正在丹麦,在五旬节五旬节:复活节后第七个星期日,英国规定为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野游。一棵中空的老树被他命名为洛腾博格,这是哥本哈根近郊一家游乐场的名字。我曾经在洛腾博格深处藏了几瓶丹麦啤酒,当我邀请他来喝一杯的时候,他屈尊接受了,当这是一个可爱的玩笑。

所有炉窑点着后,我们坐下来开始谈论人生。关于努森的过去,我所知甚详——那些他流浪之处,那些不幸落在他身上的种种惊世骇俗的冒险。这种谈话中,你必须谈论老努森本人,那位正直的人——或者你会陷入他警告过你的黑暗厌世。许多事他一一遍历:海难、瘟疫、色彩无以名状的鱼、酒泉、井喷、三个太阳同时当空、背信弃义的朋友、深沉的罪孽、转瞬即逝的成功以及刹那间云散雨收的黄金雨。一种强烈的感情贯穿于他的奥德赛流浪之旅中,就是对法律——包括一切法律所言、一切法律所为——的不屑一顾。他生有反骨,每一位不法之徒都是他的同志。对他来说,所谓英雄行为本身,就是指无法无天的行径。他喜欢谈论国王、王室、江湖艺人、侏儒和疯子,认为他们都能超越法律制约——也包括任何犯罪、革命、诡计、戏谑,在法律制裁面前都能逃之夭夭。对于良民,他有根深蒂固的嗤之以鼻的心理,任何人的奉公守法在他看来,都是一种奴性意识。他对物理定律毫不重视,甚至根本不以为然,这是我们一同伐树时我发现的:在襟怀坦荡且魅力十足的人手里,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能使得物理定律反其道而行之。

努森很乐于把他认识的各色人等的名字都一一印到我脑海,尤其是骗子和小人。但在他的讲述中,一次也不曾提及女性的名字。仿佛时光把埃尔西诺埃尔西诺:丹麦西兰岛城市,又称赫尔辛格。的甜妞儿和天涯海角港口上的冷酷荡妇们都从他脑海里一扫而空。但当我与他倾谈时,我感觉到,在他生命中,有一位不知名的女子亘古长存。我说不出来她可能是谁:太太、母亲、小学女校长,或者他第一位老板娘——在我的想象中,我称她为努森夫人。我猜想她五短身材,因为他自己也这么个子矮小。她会毁掉男人所有的乐趣,且永远正确。她是在枕边对男人训斥不休的太太,永远都在大扫除的主妇,她阻挠他的宏图大业,每天光忙着给孩子们洗脸,把男人面前桌上的金酒金酒:又名叫杜松子酒,最先由荷兰生产,在英国大量生产后闻名于世,是世界第一大类的烈酒。统统扫到地上,她就是活生生的法律和戒条。她宣称自己有百分百的权力,这方面,她与索马里妇人们的圣母有些许相似之处,但努森夫人从不梦想因爱情而被臣服,她管理这个男人,只凭着天经地义以及理直气壮。

努森一定是在很年轻的时候遇见她,那时他的心肠还柔软,还能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他从她身边逃开,直奔大海,因为她讨厌海,无法前来,但一旦登上非洲的海岸线,他就躲不掉了,她与他形影不离。在他狂野的内心,在他泛白的红发下面,他惧惮她,远胜过害怕任何男人,而且怀疑世上所有女人其实都是努森夫人,只是乔装改扮。

我们的烧炭大业最终没有获利。隔三岔五,会有某个炉窑起火,我们的利润就随着轻烟一道冉冉飞升。努森本人对我们的失败耿耿于怀,苦思冥想后,他宣布:除非近处有雪封三尺,否则世上无人能烧出炭来。

努森还帮我在农场挖了一个池塘。农场大路要经过一个碗口状的洼地,野草蔓生,内有泉眼。我打算在泉下筑起堤坝,把这里变成一个湖泊。非洲常常缺水,家畜能在农场饮水,就避免了去河边的漫漫路途,对它们很有好处。日日夜夜,建坝的事情萦绕在全农场人心中,得到了热烈讨论;当它最终大功告成,对所有人来说都是辉煌大业。水坝有六十米长。老努森对此出力最多,他还教普莱·辛格制作水坝舀子。水坝刚建成时,我们天天为之手忙脚乱,因为长长的旱季过后,雨季到来,它却存不住水;有几处不断崩坏,还有半边坝不止一次被冲垮。是老努森坚持要依靠牲畜们的踩踏,来加固土木工程。无论何时,农场公牛和棚民们的家畜到塘边喝水,都要赶过来从水坝上踩过。山羊和绵羊也参与进来共襄盛举,在地基上踩过。为这事,他与几个小牧牛娃几乎血战,因为老努森坚持要牛群缓步走过,但调皮的孩子们却希望它们一溜烟跑过去,在空中拍打着尾巴。最后,我站在老努森一边,他赢过了孩子们。于是长长的牛群行列安然地、步伐整齐地踱过窄窄的堤坝,它们的形象衬在天幕上,犹如挪亚的动物行列步入方舟;老努森本人一一点数着它们,拐杖支在胳膊正方,看去像造船人挪亚真身,想象着众人即将淹死,唯自己可活,心甚满足。

过了一段时间,我终于在农场上有了一片广阔的水域,而且有的地方水深可达两米。大路从塘边经过,景色如画。过后,我们甚至还在较低处修了两个水坝,并以这种方式,建成了一列水塘。它们就像项链上的珍珠。池塘现在成为了农场的中心。那里总是生机勃勃,孩子们和牲畜在池边围成一圈。炎热时日里,山间和平原上的水池干涸,鸟儿们就飞到农场:苍鹭、朱鹭、翠鸟、鹌鹑,还有十几种野鹅和野鸭。晚上,当第一颗星星在天际闪现,我经常走出屋坐在塘边。此刻,鸟儿们归入巢中。其他鸟类的飞行大多有目的,水鸟不一样,它们总是在旅途中,总是从某地转向另一地——这些野生游泳健将的目力实在惊人!野鸭在明如镜的天幕上兜着圈子,突然一头扎到暗色的水中,一无声息,仿佛是被空中箭弩射出的许多支箭头。有一次,我在池塘里开枪打死了一只鳄鱼。这可真是咄咄怪事,它一定是从阿西河长途跋涉了二十千米才抵达此地。它是怎么知道这里现在有水了呢?它可从来没来过。

第一个水塘大功告成的时候,努森与我商量要在池塘里投放鱼苗。非洲有一种鲈鱼,味道很美,我们有心在农场里养鲈鱼,对此计划念念难舍。但是要找到鱼苗,并非易事,野生动物部在一些池塘里投下了鱼苗,但禁止任何人捕捞。然而努森向我保证:他知晓一个无人踏足过的池塘,在那里我们想要多少鱼就能捕到多少鱼。他说,我们可以开车前往,在塘中撒网,再把鱼装在水罐和水缸里,用车带回来,这样鱼儿能保证成活,只要我们记得在水中投放水草饲料。对此计划他无限心醉,向我深入描述的时候,甚至激动得颤抖起来,还用手比划出一条无与伦比的渔网。但当探险的时间逼近,这件事却愈发像是他在故弄玄虚。此行动,他坚持说,必须要在满月之夜,午夜时分。起初我们打算带三个仆人,之后他却把仆人数目缩减成两个,再减到一个,还频频问我:那人是否绝对可靠?到最后,他宣布:他与我两人单独前去比较好。我认为这可行不通,因为我们俩可无法把水罐扛到车里,但努森坚持说这是最佳方案,还补充道: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在野生动物部有朋友,此刻我再也控制不住,不得不问他:“努森,我们准备去捕的这些鱼,到底是谁家的?”努森一个字也没有回答。他啐了一口,一种标准老水手的吐痰方式——探出他穿在破烂补丁鞋里的脚,擦掉了地上的痰迹后,他转过身,慢慢地、如丧考妣地走了出去。他走着,头埋得很低,低到两肩之间,那时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只能在身前用拐杖探摸,他又一次成为被击败的人,一个无家可归的逃亡者,在这个粗俗冰冷的世界上。仿佛他正以身形做出宣告,站在他留下的污迹前的我,正是战无不胜的努森夫人。

养鱼工程,我与努森都不曾再提起过。只是,他去世后不久,我在野生动物部的协助下,在池塘里放了鲈鱼。它们在这里繁衍生息,兴旺发达,以冷静沉着、无声无息又活泼好动的脾性给池塘里增添了无限生机。日中时分,路经池塘,会看见它们聚得离水面很近,阳光下,水中波光涟漪,形影朦胧,它们宛如墨玉制成。如果有客人意外到访,大宅的僮仆图门博经常被打发到池塘来,用一根简陋的渔竿钓一条一公斤多重的鲈鱼来待客。

当发现老努森倒卧在农场道路上,已经过世时,我派了一个跑腿人去内罗毕警察局报告情况。本打算把他埋葬在农场上,但当天深夜,两位警官乘车抵达,随身携一具棺材带走了他。就在此时,一场暴风雨突然铺天盖地降临,积水很快达到八十毫米,这还仅仅是雨季的开始。我们在急流和水帘间,驱车前往他的住处。当我们抬出努森的遗体上车时,雷声轰轰有如炮声,滚过头顶,四面八方都是雪亮的闪电,密集有如麦田里的麦穗。车上没装防滑链,几乎无法行驶,总是不断从道路一侧摆向另一侧。老努森应该会喜欢这样,对自己的农场生涯终于能画上句号,想必他很满意。

后来,关于他的丧葬事宜,我与内罗毕市政当局意见不合,随即发展成白热化的争执,我不得不几次为这事进城。这是努森给我的遗嘱,是他通过我这个代理人给法律脸上的最后一记重拳。于是我不再是努森夫人,而变成他的好兄弟。

注释

[1]林中魔:西方传说中的一种魔怪,生活在树林里,类似于我们的花精树妖。

[2]天赤道:是天球上假想的一个大圈,位于地球赤道的正上方。

[3]五旬节:复活节后第七个星期日,英国规定为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

[4]埃尔西诺:丹麦西兰岛城市,又称赫尔辛格。

[5]金酒:又名叫杜松子酒,最先由荷兰生产,在英国大量生产后闻名于世,是世界第一大类的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