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董贝父子

黝暗的房间,角落里,董贝坐在床边的大扶手椅上,他的儿子安睡在一个小摇篮里,小摇篮小心翼翼地放在紧靠炉前的一张低矮的长靠椅上面,仿佛小孩的躯体犹如一块小松饼,一出生就是需要烤得黄黄的。

董贝年约四十八岁,其子刚出生四十八分钟光景。董贝已经有些秃顶,面色红润,虽然体格健美,但外表过于严肃,不苟言笑,因此不能讨人欢喜。儿子的头是光溜溜的,脸蛋是红红的,毫无疑问长得是很棒的,但有些斑点累累,布满了皱纹。董贝的额角上已经刻下了岁月与操心的痕迹,就像刻在一棵到时候将被砍倒的树上。这两个孪生兄弟大踏步地走过人类丛林,毫不留情地刻画着一道道刀痕。儿子的脸上布满了千百条细纹,不过喜欢捉弄人的时间老人却乐意于用镰刀的刀面把这些细纹一一磨去,为的是准备在这块光滑的表面上刻上更深的痕迹。

这件盼望已久的喜事终于来临,董贝欢欣不已,手里不停地搬弄着整洁的蓝色上衣底下垂挂着的沉重的金表链,使之叮当作响,而上衣上面的纽扣在远处幽微的炉火映照下发出闪闪烁烁的磷光。儿子的小拳头紧紧握着,似乎以其微弱的力量向突然降临的人生较量呢。

“这家公司要又一次,董贝夫人,”董贝先生说,“成为名副其实的董贝父子公司了;董——贝父子公司!”

这几个字包含着一种温柔的感情分量,于是董贝在董贝夫人的名字后面加上了一个亲切的称呼(虽然有些犹疑不决,因为他不习惯于使用这种称呼)说,“董贝夫人,我的——我亲爱的。”

她抬起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一抹惊喜的淡淡的红晕匆匆掠过她的病容。

“他就取名为保罗,我的——董贝夫人——当然。”

董贝夫人声音细微地应着,“当然”,或者可以说她只是动了动嘴唇,然后又闭起了眼睛。

“这是他父亲的名字,董贝夫人,这也是他祖父的名字!倘若他祖父今天还健在,那多么好!”然后他又一次用同样的声调说了一遍,“董贝父子。”

董贝先生对人生的哲理在这几个字里表露无遗。大地是董贝父子经营谋利的场所;太阳和月亮给他们带来光明;江河与海洋让他们的舟楫在其上行驶;彩虹向他们预告晴朗的天气;顺风助其前行,逆风阻其行进;星辰夜以继日、周而复始地在它们的轨道上运行,是为了维护一个天经地义的体系,而这个体系的中心就是董贝父子。寻常的缩写词A.D.在他的眼里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是专门指董贝父子的。A.D.与公元已经无缘,它指的是“董贝父子世纪”[1]。

和乃父一样,在生死相继的历程中,他从董贝其子上升为董贝其父,在近二十年的岁月里,他一直是公司的唯一代表。他结婚已经十年,据有些人说,他的夫人并没有把心交给他,她的欢乐已成为陈迹,留在过去的岁月里,如今她恪尽柔顺的妇道以维系她那颗破碎的心,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求了。这些牵涉到董贝先生的闲言碎语不大可能让他听见;即使听见了,世上恐怕没有谁比他更不会相信的了。董贝父子公司经常做些皮革生意,至于心灵的买卖是不沾边的,小巧玲珑、多姿多彩的物品是那些少男少女、寄宿学校和书本的事情,公司是不问津的。董贝先生的思维方式也许是这样的:对于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来说,和他缔结秦晋之好定是一件很荣幸的乐事,这是天经地义的;即使胸无大志的女人,一旦新的合伙人将出生于这样的家里,在她心中必然会升起光荣之感与激荡不已的雄心壮志;董贝夫人既已和他缔结良缘,她自然会尽享上流社会的荣华富富,这家公司必然会流传久远,长盛不衰,这些好处她都一定看得清清楚楚;董贝夫人每天都一定睁大眼睛实实在在地领略到他在社会上的地位;董贝夫人在家里的餐桌上总是坐在首席,总是以雍容的贵妇人风度料理家政;董贝夫人一定会情不自禁地感到幸福的。

然而也有一件遗憾的事,对,就是这么一件,他是会承认的,不过这件事非同小可。他们婚后十年,董贝先生今天才能安坐在床边的大扶手椅子上悠闲自得地摆弄着沉重的金表链,让它发出叮叮当当的音响,在此之前,他还没有后嗣,没有讲得出口、值得一提的后嗣。六年前左右他们生了一个女儿,她不被觉察地偷偷地来到屋里,现在小女孩怯生生地蹲在一个角落里,从那里可以望见她妈妈的脸孔。但是对于董贝父子公司来说,女孩子算得了什么!公司显赫的声望如同一笔巨资,她不过是一枚微不足道的钱币,是无法用来投资的,她是算不上什么后嗣的,没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此刻,董贝先生非常心满意足了,他觉得可以从斟满的酒杯里取出一两滴酒洒在小女儿偏僻小径上的尘土中。

于是他对小女儿说,“弗洛伦斯,你如果想看看你的漂亮的弟弟,你就去看看吧。可不要碰他!”

小女孩敏锐地朝那件蓝色上衣和笔挺的白色领带看了一眼,这两件东西加上一双吱吱作响的皮靴和嘀嗒嘀嗒的表在她心目中构成了一个父亲的形象,可是她的目光立即转向她妈妈的面孔,她既不移动也不回答。

过了一会儿,夫人睁开眼睛,便看见了小女孩。女孩向她跑了过来,踮着脚站在那里,这样可以更好地把她的小脸埋在妈妈的怀里,她以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热烈的情感紧紧地抱住她的妈妈。

“天啊!”董贝先生很不高兴地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这样的举动简直是太没有教养,太荒唐了!我看还得请佩皮斯大夫再上楼一趟。现在我就下去,我就下去。”他走到炉火前面的长靠椅旁边时停了一会儿,便又加了一句话,“我想用不着特别叮咛你要好好侍候这位小少爷,——太太。”

“是布洛基特吧,老爷?”奶妈用询问的口气恭恭敬敬地回答着,满脸堆着憨笑,她不敢直截了当地说出她的名字,只是以询问的方法作了婉转的暗示。

“要好好照顾这位小少爷,布洛基特太太。”

“那是用不着吩咐的,老爷。我记得弗洛伦斯小姐出生的时候——”

“对、对、对,”董贝先生边说边弯下腰对着小摇篮,同时略微皱了皱眉头,“弗洛伦斯小姐当时很好,可这位小少爷是不一样的。他是要有一番作为的。一番作为的,这个小家伙!”最后这句话他是特别对小摇篮里的婴儿说的,他随即拿起小孩的一只手放到唇际,吻了一下。也许感到这个举动有失尊严,董贝先生有些难为情地离开了房间。

帕克·佩皮斯大夫是一位宫廷医生,他在富贵之家添丁生育之际是一位素负盛名的接生专家。此刻,他两手放在背后在客厅里面来回地走着,这一情景在那位家庭外科医生的心中唤起难以言传的钦佩。在最近六个星期里,这位家庭医生经常在他的病人、朋友和熟人中间吹嘘,说他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等着和帕克·佩皮斯大夫一道应召前来治病。

“先生,您发现了没有,尊夫人是否因为你的到来而有一点点振奋?”帕克·佩皮斯大夫以圆润、深沉的声音发问,因为病人的缘故,他压低了洪亮的嗓音,就像门上的铁环给轻轻地扣了一下。

“大概是激动吧?”家庭医生低声道,同时向佩皮斯大夫欠身致意,仿佛是说,“请原谅我插话,可是这是挺有价值的一点。”

听了这句问话,董贝先生很不自在,因为他对病人的情况想得很少,这样的问题实在叫他为难了。他只好避而不答,便说如果帕克·佩皮斯大夫再一次屈尊到楼上走一趟,他就放心了。

“好!我们决不向您隐瞒真情,先生,”帕克·佩皮斯大夫说,“公爵夫人——喔,对不起,我把称呼搞混了,应该是贤良的尊夫人;尊夫人病体乏力,精神萎靡,全身动作迟缓,这是我们所不愿意——”

“看到的。”家庭医生又插了一句话,同时又一次点了点头。

“完全是这样,”帕克·佩皮斯大夫说,“这是我们所不愿意看到的。看来,坎卡贝夫人的肌体——请原谅,我是说董贝夫人的肌体,我把两个病人的名字搅混了——”

“这样多的病人,”家庭医生喃喃地补充说,“要都记清楚肯定是不可能的——否则就反而叫人费解了——帕克·佩皮斯大夫在西区[2]行医——”

“谢谢您,”佩皮斯大夫说,“的确是这样。我刚才说,病人的肌体受了损伤,要使它康复只有经过一种很大、很强——”

“而且是很有力的。”家庭医生轻声地说。

“完全对,”佩皮斯大夫表示同意,“而且是很有力的努力。皮尔金斯先生是这个家庭的医疗顾问——我深信,没有一个人能比皮尔金斯先生更有资格负此重任的。”

“哦!”家庭医生轻轻地说,“这是休伯特·斯坦利爵士的夸奖[3]呵!”

“你是溢美我了,”帕克·佩皮斯大夫也回敬了一句,接着说,“皮尔金斯先生身为家庭医生,对病人平时的体质状况是最了解的(这种了解对于我们诊断病情、提出治疗意见是很有价值的),他同我的看法一致,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必须从性格着手作出强有力的努力;如果我们所关心的朋友董贝公爵夫人——请原谅!——如果董贝夫人万一不——”

“能。”家庭医生接着说。

“成功地作出这种努力,”帕克·佩皮斯大夫说,“那么病势将趋于危险,这会使我们两人深感悲痛的。”

讲完以后,两位医生目光垂地,站了数秒钟之久。然后,在帕克·佩皮斯大夫的暗示下,他们举步上楼,家庭医生先给这位名医推开房门,随后毕恭毕敬地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

要说董贝先生听到医生的话而无动于衷,那是不公正的。他虽然不是通常可以称之为会轻易受惊的那种人,但可以肯定他有通情达理之心,如果他的夫人病倒了,他将会悲痛万分,他将会发现在他的餐桌上、在他的家具中、在他所有的家产里,有一件十分值得拥有的东西已经不见了,失去了这件东西他将会很伤感,但是无疑地,他仍旧会保持一种处惊不乱、不动声色的绅士风度。

董贝先生正在对这件事沉思默想之时,忽然听见楼梯上响起衣裙的窸窣声,接着一位女士奔入房间,她已经过了中年,但她穿的衣服却洋溢着浓厚的青春气息,特别是那件紧身胸衣。她跑到他面前时,她的面容和仪态显露着一种故作镇静的神色,这说明她正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她张开手臂,抱着董贝先生的颈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亲爱的保罗!他真是名副其实的董贝呵!”

“嘿,嘿!”她的哥哥回答说——因为董贝先生正是她的哥哥——“我觉得他是像我们家里人。你别太激动了,路易莎。”

“我实在太不冷静了,”路易莎一边说一边坐了下来,同时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绢,“可是他——他真真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董贝呵!我一生中还没有见过像他这样可爱的孩子!”

“不过范妮呢?”董贝先生说,“范妮怎么样了?”

“我亲爱的保罗,”路易莎答道,“没有什么关系。相信我的话,没有什么问题。确实,她全身乏力,不过和我生乔治或弗雷德里克时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当然采取措施、作一番努力是必要的。就是这么回事。但愿小范妮也是董贝呵!——不过我想她会作一番努力的,我不怀疑她会作出努力的。只要知道这是要她做的事情,她当然会去执行的。我亲爱的保罗,我实在太激动了,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全身发抖,我知道我太软弱,太傻气了,不过我实在很不舒服,你是不是快给我拿一杯酒来,再给我吃点那块糕饼。刚才我来的时候,看见亲爱的小范妮还有那个小乖乖,我差点要从楼梯的窗口跌出去了。”“小乖乖”这几个字是她突然想起那个小宝贝灵机一动地讲出来的。

这时响起了一下轻轻的敲门声。

“奇克夫人,”门外站着一位妇人,她用十分温柔的声音问,“您好吗,我亲爱的朋友?”

“我亲爱的保罗,”路易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轻声地说,“这是托克史小姐,是最最善良的人!我来了,她也来了!托克史小姐,这是我哥哥董贝先生。我亲爱的保罗,托克史小姐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

这位经过一番特别引荐的妇人身材瘦长,姿容消损,面色苍白,仿佛生来就不是如布商所说的“永不褪色”的料儿,而是经过一洗再洗便会逐步褪尽了颜色似的。可是她那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风度却是完美无缺的。不管什么事情,凡是在她面前讲的,她都带着钦慕之情仔细倾听,并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讲话的人,她的头向一边倾斜,仿佛是想把讲话人的形象深深地印在她的心中,至死也不会把它忘却,这已是她长久的习惯了。她的手会时而自动地抬起以表示情不自禁的羡慕。她的眼睛也会流露钦慕之情。她的声音极其柔和,还没有谁的声音可以与之比美;她有一个惊人的鹰钩鼻,鼻梁的正中央有一小疙瘩,鼻子自此而下,一直延伸到脸部,似乎下定了决心不管碰到什么东西也决不向上翘起来。

托克史小姐的衣服虽然质料很好、式样时髦,但她穿着有一种瘦骨嶙峋的味道。她习惯于在帽子上面插上小巧的闲花,也常常在头发上簪上些野草。怀有好奇心的人觉察到她的衣领、饰边、袖口和其他纤细轻薄的衣饰——实际上就是她身上所穿的凡是两端可以连在一起的一切——两端很不协调,如果不用点力气,这两端是无法合拢的。她冬天穿的衣服也有皮货、皮披肩、皮围巾、皮手筒等,它们既不平整又不光滑,只是毛茸茸地竖立着。她很喜欢随身携带有揿钮的小袋子,每当她把袋子关上,揿钮就会像手枪一样劈劈啪啪响起来。盛装之时,她就在颈子上挂一个简朴无华的小金盒,其形状犹如一只暗淡无光、毫无表情的呆滞的眼睛。这一切与其他类似的形貌特点说明,托克史小姐家境不丰,但她已尽力而为,充分利用,使其发挥最佳效果。她走路的步子很小,平常人的一步对她来说就要化成两步或三步,这一点也许更增强了人们对她的看法,因为她对每一样东西都要充分地利用,这种日积月累的习惯无形中形成了她走路的姿态。

“我觉得,”托克史小姐行了一个绝妙的屈膝礼说道,“能够被引荐给董贝先生确实是一件荣幸的事,这是我向往已久的,但没有想到现在就如愿以偿了。我亲爱的奇克夫人——我可以称您路易莎吗?”

奇克夫人拿起托克史小姐的手放在她的手里,然后把酒杯放在它上面,含着眼泪低声地说:“愿上帝保佑您!”

“我亲爱的路易莎,”托克史小姐接着问道,“我亲爱的朋友,您现在好吗?”

“好些了,”奇克夫人回答说,“喝点酒吧。我想您差不多和我一样焦急的,您一定是很需要喝点酒的。”

董贝先生当然尽主人之谊,给她倒了点酒。

“保罗,托克史小姐,”奇克夫人一边仍旧握着托克史小姐的手一边接着说,“知道我多么关心地盼望着今天的大事,她一直在为范妮做一件小礼物,这是我答应要给她的。保罗,这件小礼物只不过是放在梳妆台上的针插,可是我要说托克史小姐非常美妙地把心中的感情传达到这件小礼物上去了,这一点我现在要说,我以后也要说,我一定要说。小礼物上面绣着的词句,‘欢迎小董贝’,真像一首诗,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是这个题词吗?”她哥哥问。

“就是这个题词。”路易莎回答说。

“可是请您体谅我,我亲爱的路易莎,”托克史小姐低声地恳求说,“请您别忘记,我本来想——我怎么说呢——我本来想绣上‘欢迎,董贝公子’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表达我的感情,我知道您是了解我的心意的,但是因为还没有出生的小宝贝是男是女还不清楚,因此不敢冒昧。我深信,由于初降人世的仙童的未测性,我不敢自作主张,用上不够准确的称呼是会得到原谅的。”托克史小姐说着便向董贝先生鞠躬致意,董贝先生亲切作答。前面谈话中一提到董贝父子甚至也会使他十分惬意,以致他的妹妹奇克夫人也许比其他人更能左右他的情绪,虽然他喜欢把她看作一个心地善良、性格软弱的人。

“那好!”奇克夫人嫣然一笑说,“从今以后,我对范妮什么事情都要原谅了!”

这是一句以基督教精神发表的声明,奇克夫人觉得心里好受多了,这并不是因为她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需要原谅她的嫂嫂的,其实根本没有一丁点儿需要原谅的,只不过因为她胆大妄为嫁给了她的哥哥,而且多年来只生了一个女孩,许久不见公子出生。奇克夫人常常说,这与她所期望的相去甚远,她嫂嫂受到这许多恩宠居然拿出这样令人不愉快的回报。

这时候董贝先生因事被匆忙地请出了房间,现在只有这两位妇人单独在一起了。托克史小姐立刻情绪激动,不能自制。

“我早就知道您会喜欢我哥哥的。本来我就告诉过您的吧,亲爱的。”路易莎说。

托克史小姐手眼并用,表示她的无限钦慕。

“还有他的财产,我亲爱的!”

“呵!”托克史小姐深情地应了一声。

“很——多!”

“可是他的风度,我亲爱的路易莎!”托克史小姐说,“他的仪表!他的庄重!我还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的肖像能表现出他一半的气质呢。他是那么高贵,你知道,那么坚定,胸膛那么宽阔,那么正直!他又那么富有,简直是约克郡[4]的公爵,我亲爱的,一点也不差,完完全全是一位公爵!”托克史小姐说,“这就是我给他的称呼。”

“哎呀,我亲爱的保罗!”他的妹妹看见哥哥回来高声喊了起来,“你脸色好苍白!没有什么事吧?”

“我心里很难过,路易莎,他们告诉我范妮——”

“我亲爱的保罗,”他妹妹一边站起身来一边说,“不要相信。如果你信赖我的经验,保罗,你放心好了,只要范妮自己作出努力,就平安无事了。而且这种努力,”她说着便把无边有带的女帽取了下来,并且摆正便帽,戴好手套,接着继续说下去,“必须鼓励她做,而且如果有必要的话,还得迫使她做。好吧,我亲爱的保罗,同我一道上楼去吧。”

董贝先生的行事往往要受他妹妹的影响,这在前文已经提到过,同时他觉得她精力充沛,是一位具有丰富经验的主妇,因而充分信赖她。所以他妹妹刚说要上楼,他二话不说,立刻跟着他妹妹走进病房。

和他离开她时的情况一样,他的夫人仍旧躺在床上,把她的小女儿紧紧地抱在胸口。女孩像以往一样紧紧地抱着妈妈,她从不抬起她的头,也不把她的温柔的脸颊从她妈妈的脸上移开,也不朝站在周围的人望一眼,也不讲话,也不移动,也不洒一滴眼泪。

“小女孩不在身边她是不安心的,”大夫低声地对董贝先生说,“我们觉得最好还是再让她进来。”

病床的四周是一片肃穆的静寂。两位医生望着病人无声无息、茫然无觉的形体,似乎心里充满着无限的同情,但又怀着极微的希望。奇克夫人一时忘记了原先的打算,但是她又立刻鼓起了勇气,也就是她自己所说的镇静下来,便在病床边坐了下来,像是想从睡梦中把董贝夫人唤醒似的用很轻的声音说:

“范妮!范妮!”

没有回答的声音,只听见董贝先生的表和帕克·佩皮斯大夫的表的响亮的嘀嗒声,它们仿佛在四周的静寂中赛跑似的。

“范妮,我亲爱的,”奇克夫人以若无其事的轻松语调说,“董贝先生,他来看您了。您不想同他讲什么吗?他们要把您的小男孩——范妮,您知道的,就是您的小宝贝,我想您还没有好好地看到过他呢——放在您的床上;不过他们要等您稍稍醒来才好放。现在您是不是该稍稍醒醒了?嗯?”

说着她把耳朵靠近床边倾听,同时环顾着四周站着的人们,并竖起一个手指。

“嗯?”她又问了一遍,“您刚才说什么,范妮?我没有听清。”

没有回答,也没有回音。董贝先生的表和帕克·佩皮斯大夫的表仿佛在加速它们的赛跑。

“喂,范妮我亲爱的,”这位小姑改变了一下姿势,继续说,她的信心虽然减弱,她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显得更热诚,“说真的,如果您再不醒醒,我可要很不高兴了。对您来说作一番努力是有必要的,也许您不想作这种巨大而痛苦的努力,不过范妮您要知道,这个世界是需要作一番努力的;既然这么多事要依靠我们的努力,那我们决不能弃之不顾。快!努力吧!如果您再不努力,那我就得骂您了!”

在话声暂时停止的间隙,两只表的竞赛益趋激烈,它们似乎在相互推挤,你追我赶。

“范妮!”路易莎又说了,她的眼睛环顾四周,她的声音越来越流露着惊恐不安,“您只需看我一眼,只要张开您的眼睛向我表明您听见我在讲话而且懂得我在讲什么就行了,好吗?天哪,诸位先生,可怎么办呢!”

床的两边,两位医生交换了眼色,随后宫廷医生弯下身子,在孩子的耳边低声地说。小姑娘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只是把她那全无血色的面孔,和一双又深又黑的眼睛转向他,但她依旧紧紧地抱住她的妈妈,丝毫也没有松开。

耳语又重复了一遍。

“妈妈!”小孩说道。

这熟悉而亲切的纤细的声音唤醒了病人的一点知觉,即使在病人奄奄一息的时候。短暂的一瞬间,闭着的眼睑在颤动,鼻孔在翕动,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的阴影。

“妈妈!”小孩大声地啜泣着,“妈妈呵!亲爱的妈妈呵!”

帕克·佩皮斯大夫把小孩散开的鬈发从她妈妈的脸上和嘴边轻轻移开。好可怜呵!这些鬈发是多么平静地躺在那儿,没有一丝的气息搅动它们了!

就这样,紧紧地把那个瘦小纤弱的稚女搂在怀中,就像抱住一根细小的圆木。这位妈妈渐渐地漂流到黑暗而邈不可知的大海上,随着滚动的波浪周游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