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
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336]之为累。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337],挥金如土,多为他人。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338]。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339]。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340]”,真千古至言也!
余虽居长而行三,故上下呼芸为“三娘”。后忽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习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341]欤?
翻译
人生为何会有坎坷呢?
一般人都源于自己作孽,而我就不是这样了,在于我多情重诺,爽直不羁,反而因此被拖累了。况且我的父亲稼夫公,素来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抚人之儿,不可胜数,挥金如土,多是因为他人。我们夫妇居家所用,偶尔因为急需,难免抵押东西。开始的时候不过移东补西,继而难免左支右绌。俗话说:“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开始的时候被小人所议,接着就是同室所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是千古名言啊!
我虽然是男性在长而排行却在三,所以左右周围的人都称呼陈芸为“三娘”。后来忽然称呼为“三太太”,开始的时候属于开玩笑一类,接着就成了习惯,甚至尊卑老幼,都用“三太太”来称呼陈芸,此难道是家庭变乱的不祥之兆吗?
原文
乾隆乙巳[342],随侍吾父于海宁[343]官舍。
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344]之。”
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仍不令代笔。
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
余即作札问之,亦不答。
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
迨[345]余归,探知委曲[346],欲为婉剖,芸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347],勿失欢于姑[348]也。”
竟不自白[349]。
翻译
乾隆乙巳即乾隆五十年(公元1785年),我随着父亲到海宁官舍去。
陈芸在给我的家书中附寄小函,我的父亲给我说:“你媳妇能写字,你母亲的信可以让她代笔。”
后来家庭偶尔出现闲言碎语,我母亲怀疑陈芸阐述事情不恰当,就不让陈芸代笔了。
我父亲看不到陈芸的手笔,询问我说:“你媳妇生病了吗?”
我立即写信给陈芸问其中原因,陈芸也没有回答。
时间久了,我父亲生气地质问说:“想来是你媳妇不屑代笔啊!”
等到我回家,得知其中来龙去脉,准备为陈芸给父亲解释,陈芸马上制止我说:“宁肯被公公责备,不要失去婆婆的欢心啊。”
这件事情她最终也没有自证清白。
原文
庚辰[350]之春,余又随侍吾父于邗江[351]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
吾父谓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
孚亭转述于余,密札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其来也,托言邻女为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
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
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翻译
乾隆五十五年即公元1790年的春天,我又随着我的父亲到邗江,有个同事叫俞孚亭的带着家眷一起居住。
我父亲给孚亭说:“我一生很辛苦,经常客居在外,想寻觅一个在一起伺候的人而不好找。儿辈如果真的能够体会心意,最好从家乡寻找一个人来,那样说话的语音也能更好沟通。”
孚亭把这个意思转述给我,我用密信转给陈芸,让她请媒人寻找,找到一个姓姚的女子。陈芸认为成与不成还没确定,就没有马上禀知我的母亲。等这个女子来了之后,有人传言说此女是逢场作戏的人,等到我父亲叫我把这个女人接到幕府之中,陈芸又听到其他的说法,传言我的父亲对这个女人很中意云云。
我的母亲看到这个女人就说:“这个女人是一个逢场作戏的人,为什么要娶这样的人呢?”
陈芸于是又失去了婆婆的信任。
原文
壬子[352]春,余馆真州[353]。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余弟启堂时亦随待。
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
余询启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弟归时,自行打算可也。”
未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
芸覆书来,吾父拆视之,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354]以老人之病,皆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瞩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实彼此卸责之计也。”
吾父见书怒甚,询启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遂札饬[355]余曰:“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叔,且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之甚!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当知过!”
余接此札,如闻青天霹雳,即肃书认罪[356],觅骑遄归[357],恐芸之短见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书至,历斥多过,言甚决绝。
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
越数日,吾父又有手谕[358]至,曰:“我不为已甚[359],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生气足矣。”
乃寄芸于外家[360],而芸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夫妇往居其家萧爽楼。
越两载,吾父渐知始未,适余自岭南归,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前事我已尽知,汝盍归乎?”
余夫妇欣然,仍归故宅,骨肉重圆。
翻译
乾隆五十七年即公元1792年的春天,我在真州作幕僚。我的父亲在邗江生病,我前往看视,也生病了。我的弟弟沈启堂当时也在那里伺候。
陈芸来信说到:“我的弟弟启堂曾经向邻妇借贷,请陈芸作为担保,现在要债要得很急。”
我询问启堂,启堂反而以为嫂子是多事,我于是在信的后面写下这样的话:“父子都生病,没有钱能够偿还,等启堂回家的时候,等他自己去处理吧。”
不久我们的都痊愈了,我依旧回到了真州。
可是陈芸回信来还是到邗江,我的父亲拆开来看,信中说到启堂弟跟邻居借钱的事情,并且说:“婆婆因为人老而病,起因就是姚姬而起。公公病情逐渐好转,应该私下嘱咐姚姬,借口思念老家,我就让她的父母到州接回。这实在是我们推卸责任的小计啊。”
我的父亲看到这些十分震怒,询问启堂有关邻居的事情,启堂回答此事,于是父亲就写信训斥我说:“你的媳妇背夫借债,还谗谤小叔子,且称婆婆为令堂,公公为老人,悖谬的到了极点!我已经派专人持信回苏斥责,你如果稍微有点人心,也应该明白罪过!”
我接到这封信札,犹如听到晴天霹雳,马上就真心写信认错,寻找快马马上赶回家中,唯恐陈芸因此寻短见。到了家中说出实情本末,而当时家人已经持申斥书信到了,已经申斥多次,言词十分绝情。
陈芸流着泪说:“我本该不能这样妄言,可是我公公也应该宽恕我作为一个妇女的无知啊。”
过了几天,我的父亲又派人送来亲笔信,亲笔信说:“我不想做得太过分,你带着你的老婆到别处去居住,不要让我看见,免得3我生气就足够了。”于是我想让陈芸借居在她娘家,可是陈芸因为她母亲已经去世弟弟外出,不愿意依附族中的人,幸亏我的朋友鲁半舫闻说了而可怜我们,招呼我们夫妻前去借居在他家的萧爽楼。
过了两年,我父亲逐渐知道了事情的始未,正好我从岭南回来,我的父亲亲自到萧爽楼给陈芸说:“以前的事情我已经全部知道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呢?”
我们夫妻欣然回家,再次居住在老宅中,骨肉得以团聚。
原文
岂料又有憨园之孽障耶!
芸素有血疾[361],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复念子病没[362],悲伤过甚所致。自识憨园,年余未发,余方幸其得良药。而憨为有力者夺去,以千金作聘,且许养其母。佳人已属沙叱利矣[363]!
余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芸往探始知之,归而呜咽,谓余曰:“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
余曰:“卿自情痴耳,此中人[364]何情之有哉?况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365]也,与其后悔,莫若无成。”
因抚慰之再三,而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床席支离[366],刀圭[367]无效,时发时止,骨瘦形销。不数年而逋负[368]曰增,物议[369]日起,老亲又以盟妓一端,憎恶日甚,余则调停中立,已非生人之境矣。
翻译
怎么能够料想到又出现憨园的这种事!
陈芸素来有吐血的毛病,因为陈芸的弟弟陈克昌外出不返,母亲金氏因思念儿子而病故,陈芸悲伤过度而导致了吐血的毛病。自从认识憨园以来,有一年多没有发作,我刚刚庆幸获得了治病的良药。而憨园被有金钱的人夺去,用千金作为聘礼,并且答应赡养其母亲。佳人憨园已经被有钱的人所夺走了啊!
我知道这件事可不敢给陈芸说,等到陈芸探听才知道这件事,回家就呜咽起来,给我说:“起初我不曾预料她是如此对你薄情啊!”
我说:“你自己痴于情感而已,妓院中的人有什么情分可言呢?何况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人,未必能够安于普通人的生活,与其将来后悔,不如现在无成。”
于是我对陈芸抚慰再三,可是陈芸最终因为觉得受到了愚弄而不能解恨,导致吐血的毛病极度发作,病床凌乱,医疗全无效果,时发时止,瘦骨嶙峋。没几年时间久负债增加,各种流言不断传出,父母又因为盟妓的事情,憎恶日甚一日,我只好在其中调停,这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的生存环境了。
原文
芸生一女名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能,质钗典服,幸赖[370]辛劳。子名逢森,时年十二,从师读书。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371]。隆冬无裘,挺身而过,青君亦衣中股栗[372],犹强曰“不寒”,因是芸誓不医药。偶能起床,适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倩人绣《心经》[373]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骤劳,致增腰酸头晕之疾。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
绣经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
翻译
陈芸生有一个女儿名字叫青君,当时只有十四岁,知书达理,非常贤能,任劳任怨。儿子名字叫逢森,时年只有十二岁,跟着老师读书。我连着几年没有幕僚的事情可做,只好开一个书画铺在家门之内,三天的收入,不敷一天的支出,焦虑劳累困苦,揭不开锅的生活是家常便饭。隆冬时节没有棉衣,靠身体挺着熬着,青君穿着单衣而两腿被冻得哆嗦,可是还熬着说“不冷”,因此陈芸发誓不吃药不医病。陈芸偶尔能够起床,恰好我的朋友周春煦从福郡王幕中归来,要请人绣《心经》一部,陈芸一方面想到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一方面贪求绣价的丰厚,最终答应绣《心经》一部。而春天的行色匆匆,陈芸不能久待,十日要绣《心经》一部,弱者突然增加劳累,导致增加了腰酸头晕的疾病。哪里知道命薄的人,佛也不能够发慈悲啊!
绣经这件事之后,陈芸的疾病重新加重,每天要热水,上下都感到难以应付,于是都开始讨厌她。
原文
有西人赁屋于余画铺之左,放利债为业,时倩余作画,因识之。友人某间渠[374]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难却,允焉,而某竟挟资远遁[375]。西人惟保是问,时来饶舌,初以笔墨为抵,渐至无物可偿。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咆哮于门。
吾父闻之,召余诃责曰:“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
正剖诉[376]间,适芸有自幼同盟姊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
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377]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退必首汝逆[378]矣!”
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唤华家人来,我强起问之。”
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华使问曰:“汝主母特遗来耶?抑便道来耶?”
曰:“主母久闻夫人卧病,本欲亲来探望,因从未登门,不敢造次,临行嘱咐,倘夫人不嫌乡居简亵[379],不妨到乡调养,践幼时灯下之言。”
盖芸与同绣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嘱之曰:“烦汝速归,禀知主母,于两日后放舟密来。”
其人既退,谓余曰:“华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儿女携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亲又不可,必于两日内安顿之。”
时余有表兄王荩臣一子名韫石,愿得青君为媳妇。
芸曰:“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守成之子,而王又无成可守。幸诗礼之家,且又独子,许之可也。”
余谓荩臣曰:“吾父与君有渭阳之谊[380],欲媳青君,谅无不允。但待长而嫁,势所不能。余夫妇往锡山后,君即禀知堂上,先为童熄,何如?”
荩臣喜曰:“谨如命”。
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
安顿已定,华舟适至,时庚申[381]之腊二十五日也。
芸曰:“孑然[382]出门,不惟招邻里笑,且西人之项无着,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
余曰:“卿病中能冒晓寒耶?”
芸曰;“死生有命,无多虑也。”
密禀吾父,亦以为然。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
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两三年内,必当布置重圆[383]。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视汝。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
旁有旧妪,即前卷中曾赁其家消暑者,愿送至乡,故是时陪傍在侧,拭泪不已。将交五鼓,暖粥共啜[384]之。
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
逢森闻声亦起,呻曰:“母何为?”
芸曰:“将出门就医耳。”
逢森曰:“起何早?”
曰:“路远耳。汝与姊相安在家,毋讨祖母嫌。我与汝父同往,数日即归。”
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
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当是时,余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匆哭”而已。青君闭门后,芸出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将至舟次[385],几为逻者所执,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舟子皆华氏工人,闻声接应,相扶下船。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386]矣!
翻译
有一个西方的外国人租赁房子在我的画铺的左面,以放债作为职业,往时曾经请我作过画,因此相互认识。有个朋友某人通过这个外国人借五十金,乞求我作为担保,我因为朋友之情难以推辞,就答应了,而这个朋友居然不还钱就跑了。这个外国人就抓住我这个担保的人,时常登门讨债,开始的时候用笔墨作为抵押,慢慢地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抵押。年底的时候我的父亲回家居住,这个外国人前来索债,在我的铺子门口咆哮。
我父亲听说这件事后,把我喊过去诃责说:“我们家是有身分的人家,怎么会背负此等小人的债务!”
我正在辩解、说明的时候,正好有陈芸自幼同盟姊妹锡山华氏,得知陈芸生病,遣人询问情况。
父亲误以为是憨园的派来的人,因此更加愤怒地说:“你的妇人不遵守闺中之训,与娼妓结盟;你也亦不思上进,乱交小人。我如果把你置之死地,于情有所不忍,姑且宽待你三日的期限,快去自己安排,否则我到官告你忤逆!”
陈芸听说后流着泪说:“双亲愤怒到如此地步,都是我的罪孽所致。我死了你走了,你一定不忍信;我留下你去了,你一定不舍得。暂且暗中唤华家人进来,我强起身去问问情况。”
于是陈芸让青君扶他到房外,喊锡山华氏派来的人问:“你主母特地派你来的呢?还是你取便道顺便来的呢?”
派来的人说:“主母很久就听说夫人你卧病,本来想亲自来探望,因为从来没有来过,不敢造次,临行的时候嘱咐,如果夫人不嫌弃乡下的居住不恭无礼,不妨到乡下调养,以便践行幼小的时候灯下所说的诺言。”
这其中缘由是陈芸当年跟锡山华氏的主母一同刺绣的时候,曾经说过有了疾病相互扶助的誓言,于是嘱咐派来的人说:“劳烦你尽快回去,禀知你的主母,在两日之后暗中开船来接。”
派来的人走了之后,陈芸给我说:“华家盟姊的感情超过了骨肉之情,你如果愿意到她家,不妨一起同行,但是儿女携带着一起去不方便,留下来拖累双亲也不行,因此必须在两日之内安顿好他们。”
当时我有一个表兄王荩臣的儿子名王韫石,希望娶青君为媳妇。
陈芸说:“听说王郎懦弱无能,不过是个守成之子,而王荩臣无成可守。可是作为诗礼之家,并且又是独子,就答应他吧。”
我跟王荩臣说:“我的父亲跟你甥舅的情谊,你欲娶青君为媳,估量没有不答应的。但等到青君长大而再嫁,形势已经不可能了。我们夫妇往锡山去后,你就马上禀知我的父母,先作为童养媳,怎么样?”
王荩臣高兴地说:“谨遵守你的高见。”
儿子逢森也委托朋友夏揖山辗转推荐去学贸易。
安顿完了这些事情,正好华家的船也来了,当时是庚申年腊月二十五日——嘉庆五年即公元1800年。
陈芸说:“孤孤单单地出门,不仅遭到邻里的笑话,不仅西人的债务也没有着落,也恐怕不肯放行,因此一定要在明日五更的时候偷偷地离开。”
我说:“你能不能顶住早晨的寒风呢?你可是带病之身啊。”
陈芸说;“死生有命,不要在过多地考虑了。”
我暗中禀报我的父亲,我父亲也认为可行。这天夜间先将半担行李挑下船去,让儿子逢森先睡觉。
青君在母亲的旁边流着泪,陈芸嘱咐她说:“你的母亲命苦,再加上是情痴,所以遭遇种种颠沛流离,幸好你的父亲对我优厚,这次去可以没有其他忧虑。两三年之内,一定应该重新团圆。你到了王家必须尽妇道,不要虚拟母亲我这样。你的公公婆婆以娶你作为幸运,一定能够好好地待你。我们所留下的箱笼什物,都给我你带去。你的弟弟年幼无知,所以没有让他知道,临行的时候就借口说去就医,几天就回来了,等我们走远了再告诉他,禀报给祖父就可以了。”
在旁边还有旧相识的老妪,就是前卷中所说的租赁其家消暑的,愿意送我到乡下,所以此时陪在我们的侧边,也擦眼泪不已。将交五更的时候,老妪暖粥一起喝。
陈芸勉强露出笑颜说:“过去因为一粥而聚,而今因一粥而散,如果写作传奇,可取名《吃粥记》啊。”
儿子逢森听说也起来,呻吟着说:“母亲要做什么?”
陈芸说:“出门看医生。”
逢森说:“为什么起这样早?”
陈芸说:“路远啊。你跟姐姐好好在家,不要惹祖母讨厌。我与你父亲一起去,几天就回来了。”
鸡叫了三遍,陈芸含泪扶着老妪,打开后门正要出去,儿子逢森忽然大哭说:“唉,我的母亲不回来了!”
青君唯恐惊动他人,急忙掩逢森的口安慰。在那个时候,我们父亲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够再说一句话,仅仅只能用“不哭”而已。青君闭门之后,陈芸走出巷子十几步,已经疲劳得不能行走,让老妪提着灯,我背负陈芸行走。将要到达船停的地方,差点被巡逻的抓住,幸亏老妪说陈芸是她生病的女儿,我是她的女婿,并且开船的人都是华家的工人,听到声音马上接应,相扶下了船。解开缆绳之后,陈芸开始放声痛哭。这一次出门,其实已经成为母子的永别了!
原文
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387],始抵其家。华夫人已倚门而侍,率两小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交头接耳,满室啾啾[388]。
芸谓华夫人曰:“今日真如渔父入桃源矣[389]。”
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
自此相安度岁。
翻译
华氏名字叫华大成,居住在无锡之东的高山,面对着山而住,以亲自耕作为职业,为人非常朴实和诚恳,其妻子夏氏,就是陈芸结盟的姊妹。当天的午未交接的时候,就到达了始华家。华夫人已经靠着大门等待,带着两个女儿一直到了船边,相见非常高兴。华夫人扶着陈芸登上岸边,款待很殷勤。四邻的妇人、孺子哄然进入屋内,围绕着陈芸细看,有前来问讯的,有表示可怜的的,都在交头接耳,满屋议论纷纷。
陈芸对华夫人说:“今日真如陶渊明的渔父进入桃花源了。”
华夫人说:“妹妹妹不要笑话,乡下人所见很少所怪很多而已。”
自此相安无事度过了春节。
原文
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渐可复元。
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奈何?”
芸曰:“妾亦筹之矣。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390]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适数不敷[391],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
余曰:“忘之矣。”
芸曰:“闻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
余如其言。
时天颇暖,织绒袍哗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392]正月十六日也。是夜宿锡山客旅,赁被而卧。晨起,趁江阴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夜至江阴江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393]。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正心寒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
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
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沟壑矣!今小女无恙,时诵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
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许,曹即投入公门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
余告以投亲遇雪之由,曹曰:“明日天晴,我当顺途相送。”
出钱沽酒,备极款洽[394]。二十日晓钟初动,即闻江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
曹曰:“勿急,宜饱食登舟。”
乃代偿房饭钱,拉余出沽。余以连日逗留,急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枚。及登舟,江风如箭,四肢发战。
曹曰:“闻江阴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来始渡耳。”
枵腹[395]忍寒,午始解缆。至靖,暮烟四合矣。
曹曰:“靖有公堂两处,所访者城内耶?城外耶?”
余踉跄随其后,且行且对曰:“实不知其内外也。”
曹曰:“然则且止宿,明日往访耳。”
进旅店,鞋袜已为泥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酣睡。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钱。
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舅何狼狈至此?”
余曰:“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
惠来以番饼[396]二圆授余,即以赠曹。曹力却,受一圆而去。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
惠来曰:“郎舅至戚,即无宿逋[397],亦应竭尽绵力[398],无如航海盐船新被盗、正当盘帐之时,不能挪移[399]丰赠,当勉措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
余本无奢望,遂诺之。
留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二十五日仍回华宅。
芸曰:“君遇雪乎?”
余告以所苦,因惨然曰:“雪时,妾以君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
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二十四日将伊接去。儿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
翻译
到了元宵节,仅仅过了二十天而陈芸就逐渐能够开始可以走路,当天晚上在打麦场中观看龙灯,神情状态逐渐恢复。
我于是心中安定,就跟陈芸私下商议说:“我们居住在这里不适合长久之计,想其他地方又没有盘缠,怎么办呢?”
陈芸说:“我也思考这个事情啊。你的姐夫范惠来现在在靖江盐公堂司做会计,十年前曾经跟你借十金,正好你没有这么多钱,我典当钗凑租给他,你想起来没有呢?”
我说:“把这件事给忘了。”
陈芸说:“听说靖江离这里不远,你为什么不去看一趟呢?”
我按照陈芸的话去做。
当时气候开始暖和起来,穿织绒袍哗叽短褂还觉得有点热,这是辛酉年(嘉庆六年即公元1801年)正月十六日。当天晚上在锡山的旅舍住宿,租赁被子来盖。早晨起来,赶上去江阴的航船,一路吹逆风,接着下小雨。晚上才到达江阴的江口,春寒刺骨,只好买酒来御寒,用完了身上的钱财。一晚上难以入睡,用衬衣去典当来作为渡江的船钱。十九日的北风更猛烈,雪下得很大浓,禁不住惨然落泪,暗中计算旅馆的房钱和渡船的船费,不敢再饮酒。正在感到心寒股栗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位老翁穿着草鞋戴着毡笠背着黄包,进入店来,用眼睛看着我,好像认识的人。
我说:“你老莫非是泰州姓曹吗?”
老翁回答说:“正是。我如果没有您,已经死在沟沟坎坎里了!如今小女生活正常,时时谈论你的大恩大德。想不到今天在这里相遇,您为什么逗留在这里呢?”
这是我在泰州做幕僚的时候认识的姓曹的人,本来很微贱,有一女有些姿色,已经跟婿家定亲,然而一个大势力凭借高利贷妄图霸占他的女儿,乃至于涉及诉讼,我在从中进行调停,其女依旧嫁给定亲的婿家,曹姓就进入公门打杂,曾经叩首感谢,所以认识我。
我告诉他因为投亲而遇雪的情况,曹姓说:“等明日天晴了,我应该顺路相送你去。”
曹姓出钱买酒,特别殷勤周到。二十日刚刚敲晓钟的时候,就听到江口呼唤渡江的声音,我惊醒而起,呼喊跟曹姓一同过江。
曹姓说:“不要着急,应该吃饱了再上船。”
于是他替我给了房钱饭钱,拉着我出门买酒喝。我因为连日逗留,急于赶渡,因此食不下咽,勉强吃了两枚麻饼。等到上船,江风嗖嗖如箭,四肢冷得发战。
曹姓说:“听说江阴有人在靖江悬梁自尽,其妻雇这条船前去,这一定是在等待雇的人来了才开始开船吧。”
空着肚子忍耐寒冷,直到中午才解缆开船。等到了靖江,已经是夕阳西下了。
曹姓说:“靖江有两处公堂,你所访的在城内呢?还是在城外?”
我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回答说:“我实在不知道是在城内还是在城外。”
曹姓说:“既然如此,那就先住一晚,明天再找。”
进了旅店,鞋袜已经被淤泥湿透,索火来烘着,草草地吃了点饮食,疲劳到了极点乃至酣睡不醒。第二天早晨起来,袜子已经烧了一半,曹姓又替我给看房钱饭钱。
到了城中,姐夫惠来还没起床,听说我来了,披上衣服出来,看见我的样子就吃惊地问:“舅爷为何这么狼狈?”
我说:“暂且不要问这个,有银子就借二金给我,先安排送我来的人。”
惠来给我银子两圆,我马上给曹姓。曹姓全力推辞,最终只肯接受一圆就走了。我于是历述种种遭遇,并说明来意。
惠来说:“郎舅是至戚,即使没往时的借债,也应该应竭尽绵薄之力,如果没有航海盐船刚刚被盗、正在盘账的时候,不能挪用丰赠,但也应该勉强筹措银子二十圆以偿还旧债,怎么样?”
我本来没有什么奢望,于是就答应了。
因挽留就住了两天,天气已经放晴且暖和,就作归去的打算,二十五日依旧回到华宅。
陈芸说:“你遇到雪没?”
我告诉陈芸所遇到的艰难困苦,陈芸因而惨然说:“下雪的时候,我以为你已经抵达靖江,不料却逗留在江口。幸好遇曹老,可谓绝处逢生,这也算得上吉人天相啊。”
过了几天,收到青君的来信,知道儿子逢森已经德揖山引荐进店当学徒,王荩臣向我父亲请命,选择在正月二十四日将女儿接去。儿女的事情草草地这样了结,但一家人已经四分五裂,令人悲伤。
原文
二月初,日暖风和,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人胡肯堂于邗江盐署。有贡局众司事公延入局[400],代司笔墨,身心稍定。
至明年壬戌[401]八月,接芸书曰:“病体全瘳[402],惟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终觉非久长之策了,愿亦来邗,一睹平山之胜。”
余乃赁屋于邗江先春门外,临河两椽,自至华氏接芸同行。华夫人赠一小奚奴[403]曰阿双,帮司炊爨[404],并订他年结邻之约。
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满望散心调摄[405],徐图骨肉重圆。不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闲。芸始犹百计代余筹画,强颜慰藉,未尝稍涉怨尤[406]。
至癸亥[407]仲春,血疾大发,余欲再至靖江作将伯[408]之呼,芸曰:“求亲不如求友。”
余曰:“此言虽是,亲友虽关切,现皆闲处,自顾不遑[409]。”
芸曰:“幸天时已暖,前途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为念。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矣。”
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四望无村落。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得一土地祠,高约五尺许,环以短墙,植以双柏。
因向神叩首,祝曰:“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怜佑。”
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以风帽反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足疲神倦,昏然睡去。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410]赶集经此也。
问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即靖江,皆康庄也。”
余乃反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过泰兴,即有小车可附。申刻抵靖[411],投刺[412]焉。
良久,司阍者[413]曰:“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
察其辞色,似有推托,余诘之曰:“何日可归?”
曰:“不知也。”
余曰:“虽一年亦将待之。”
阍者会余意,私问曰:“公与范爷嫡郎舅耶?”
余曰:“苟非嫡者,不待其归矣。”
阍者曰:“公姑待之。”
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
雇骡急返,芸正形容惨变,咻咻[414]涕泣。
见余归,卒然曰:“君知昨午阿双卷逃乎?倩人大索,今犹不得。失物小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今若逃归,中有大江之阻,已觉堪虞[415],倘其父母匿子图诈,将奈之何?且有何颜见我盟姊?”
余曰:“请勿急,卿虑过深矣。匿子图诈,诈其富有也,我夫妇两肩担一口耳,况携来半载,授衣分食,从未稍加扑责[416],邻里咸知。此实小奴丧良,乘危窃逃。华家盟姊赠以匪人,彼无颜见卿,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今当一面呈县立案,以杜后患可也。”
芸闻余言,意似稍释。然自此梦中呓语,时呼“阿双逃矣”,或呼“憨何负我”,病势日以增矣。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417]诸症毕备,所谓病入膏肓[418],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忆妾唱随二十三中,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419],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420]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421],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
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422]、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
言已,泪落如豆。
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
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
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
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生机一线,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423]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424],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425]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426]归,不妨暂厝[427]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
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
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428]耳。”
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
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
翻译
二月初,日暖风和,我用收回的微薄债务备办行装,在邗江盐署拜访故人胡肯堂。因有贡局众司事一致推举进入,代理笔墨的工作,身心稍微安定。
至了第二年壬戌年(嘉庆七年即公元1802年)八月,接到陈芸的书信说:“病体已经完全痊愈,只是寄食在非亲非友的人家,最终觉得不是长久之计,希望也到邗江,看看平山的风景名胜。”
我于是在邗江先春门外租赁房子,是临河两间,自己到华氏接着陈芸同行。华夫人赠给陈芸一个小男仆名叫阿双,以便帮助烧火做饭,并且约定将来作为邻居。
当时已经是十月了,平山开始清冷起来,只好盼望春天来了才去游玩。充满希望等待安心调养,慢慢地打算怎样骨肉重圆。可是不满一个月,而在贡局司事忽然要裁减十五个人,我是朋友的朋友,于是也被裁减。陈芸开始的时候想方设法帮我策划,强颜慰藉,没有一点抱怨的意思。
到了癸亥年(嘉庆八年即公元1803年)仲春,陈芸吐血的疾病重新发作,我想再次到靖江找有钱的亲戚帮助,可是陈芸说:“求亲戚不如求朋友。”
我说:“这话虽然有道理,朋友即使很关心,可是现在都没有正事做,自顾不暇。”
陈芸说:“幸好天气已经暖和,路上没有风雪之忧,希望你快去快回,不要把病人放在心上。你如果身体有所不安,那就是我的罪过更重了。”
当时盘缠已经没有多少了,我假装说是雇骡子以安陈芸的心,实际上用口袋装着饼徒步而去,一边食一边行。向东南方向,两次渡过叉河,大约八、九十里,四下都没有村落。到了一更天左右,只见黄沙漫漫,寒星闪烁,看到一座土地庙,高度大约五尺多点,四周围着短墙,两边种植两棵柏树。
我于是向神叩首,祈祷说:“苏州的沈某投亲迷路到了这个地方,希望神祠宿一晚上,万望神灵保佑。”
于是我把小石香炉移到旁边,把身体探进去看看。我把风帽反戴着,双膝伸在外面,闭目静听,只有微风萧萧而已。因为非常疲劳,不知不觉昏然睡去。得到醒的时候,东方已经发白,短墙之外忽然有走路和说话的声音,我急忙出去探视,原来是当地人赶集经过这里。
我这些路怎么走,这些人说:“往南走十里就是泰兴县城,穿过城向东南十里有个土墩,过了八墩就是靖江,都是大路。”
我于是回返身去,把小石香炉移到原位,叩首拜谢才离开了。过了泰兴,就有小车可以搭载。申时抵达抵靖江,说明寻找某人。
过了很久,看门的说:“范爷因公事往常州去了。”
我察看门的言辞和脸色,似乎有推托的意思,我于是追问看门的说:“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呢?”
看门的说:“我不知道啊。”
我说:“即使一年也要等着。”
看门的明白我的意思,私下问我说:“你跟范爷嫡郎舅吗?”
我说:“如果不是嫡亲,也不会等着他回来了。”
看门的说:“你暂且等着吧。”
过了三天日,我告诉他要回靖江,借了二十五金。
我雇骡子急忙返回,陈芸正好面容惨变,不停地喘气而哭啼。
陈芸看到我回来,突然问我说:“你知道昨天中午阿双卷着东西逃走了吗?请人四处寻找,至今没有下落。丢失的财务是小事,此人是他母亲临行的时候再三交托的,如今逃回去,中间有大江之阻,这已经令人担忧了,如果他的其父母把孩子藏匿起来讹诈,这将怎么办呢?况且我有面目去见我的盟姐啊?”
我说:“千万不要着急,你想得得太多了。把孩子藏匿起来讹诈,讹诈的是富有的,我们夫妇只是两肩担一口而已,况且携带着孩子来了半载,给衣服穿,给饭吃,从来没有稍微的怠慢,这些邻里都知道。这实在是这个仆人丧失了良心,趁人之危而偷窃逃走。华家的盟姊赠给我们的不是好人,是她不好意思看见你,你怎么反而说自己不好意思见她呢?现在应该当着她的面到县里去立案,以便杜绝后患就可以了。”
陈芸听了我的话,内心似乎有所缓解。但是从此之后经常在说梦话,有时候喊“阿双逃走了”,有时候喊“憨园怎么背叛我啊”,病情一天天加重。
我准备请医生来治疗,陈芸阻止说;“我的病开始是因为弟弟逃走而母亲丧亡,悲痛太过,继而是为情感所丧,后来是由于忿愤所激,而且平常也太多的忧虑,本来希望努力做一个好媳妇,可是做不到,乃至头眩、怔忡各种症状都全出现了,这已经病入膏肓,良医都没有办法,一定不要再浪费钱财。回忆我跟着你的二十三年,承蒙你的错爱,百般的体恤,不因为我的顽劣而抛弃,有你这样的夫君和知己,我死而无憾。如果饱食暖衣,一家和睦,可以在沧浪亭、萧爽楼的那种环境游玩,就真的是烟火神仙了。神仙都需要几辈子才能修到这个境界,我们是什么人,怎么敢奢望当神仙呢?勉强地强求,导致了造物主的忌讳,因而引起了情魔的烦扰。总该是你太多情,我一生薄命而已!”
陈芸因而又呜咽着说:“人生百年,终归都是一死。而今半路相离,忽然之间就是永别,不能一辈子伺候你,不能亲眼看到儿子娶妻,真是让人放不下啊。”
陈芸说完,黄豆大的眼泪便流了下来。
我勉强地安慰她说:“你病了八年,什么困难都挺过来了,今天怎么忽然说这种撕心裂肺的话呢?”
陈芸说:“这些天来,我经常梦到父母开船来接我,闭上眼睛就马上飘飘然然上上下下,就像行走在云雾之中,大概是魂魄出窍,神游物外了吧?”
我说:“这是神不守舍,以补药服下,静心调养,自然能够安心痊愈。”
陈芸又唏嘘着说:“我如果稍微有一线生机,就不会说这些丧气话了。而今我已是将死之人,如果再不说,就没有时间可以说了。你因为我不能获得双亲的关爱,乃至流离颠沛,我死了你就可以重获双亲的关爱,免除牵挂。堂上家中父母年岁已经很高了,我死后你应该尽早赶回家。如果没有能力把我的骸骨带回去,不妨暂时放在这里,等你将来有能力的时候再来把我的骸骨带回去就可以了。希望你另外续娶一个德容兼备的,以便孝顺双亲,抚养我的孩子,我也可以瞑目了。”
陈芸说到这里,我只心疼得肝胆欲裂,惨然放声大哭。
我说:“你若真的离我而去,我断然没有再续的道理。要知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陈芸于是拉着我的手还要说什么,可是仅仅能够断断续续地说“来世”两个字,忽然开始大大地喘气且嘴巴不能说话,两眼瞪着看着,我无论如何叫她他都不能答应了。只见陈芸痛泪两行,涔涔地流出,既而喘其逐渐微弱,眼泪逐渐渐干了,一个灵魂缥缥缈缈,竟然这样就是与世长逝!
当时是嘉庆癸亥(嘉庆八年即公元1803年)三月三十日。
原文
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429]?
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亲为成殓[430]。
呜呼!
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431]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赍恨[432]以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话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
回煞[433]之期,俗传是日魂必随煞而归,故居中铺设一如生前,且须铺生前旧衣于床上,置旧鞋于床下,以待魂归瞻顾[434],吴下相传谓之“收眼光”。延羽士[435]作法,先召于床而后遣之,谓之“接眚”。邗江俗例,设酒肴于死者之室,一家尽出,调之“避眚”——以故有因避被窃者。芸娘眚期,房东因同居而出避,邻家嘱余亦设肴远避。众冀魄归一见,姑漫应之。
同乡张禹门谏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尝试也。”
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
张曰:“回煞犯煞[436]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归,业已[437]阴阳有间,窃恐欲见者无形可接,应避者反犯其锋耳。”
时余痴心不昧,强对曰:“死生有命。君果关切,伴我何如?”
张曰:“我当于门外守之,君有异见,一呼即入可也。”
余乃张灯入室,见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438],不禁心伤泪涌。又恐泪眼模糊失所欲见,忍泪睁目,坐床而待。抚其所遗旧服,香泽犹存,不觉柔肠寸断,冥然昏去。转念待魂而来,何去遽[439]睡耶?开目四现,见席上双烛青焰荧荧,缩光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因摩两手擦额,细瞩之,双焰渐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几被所焚。余正得借光四顾间,光忽又缩如前。此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魄,恐为盛阳所逼,悄呼芸名而祝[440]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既而烛焰复明,不复腾起矣。出告禹门,服余胆壮,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
翻译
陈芸去世的时候,我只能面对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什么时候才是终点?
承蒙我的朋友胡省堂支助我十金,我拿出家里的所以东西,全部变卖,亲自给陈芸办理丧事。
啊啊啊!
陈芸一个女流之辈,却具有男子的襟怀和才识。她自从嫁到我家之后,我每天为衣食奔走,衣食短缺,陈芸却一点也不介意。至于跟我家居的时候,唯有以文字相互探讨而已。最终的疾病不断,抱恨而死,谁导致了这种情况呢?我有负于闺中的良友,又怎么可以用言语表达呢?我奉劝世间的夫妇,夫妻间本来不应该彼此为仇,也不应该情感过分。俗话说“恩爱夫妻不到头”,就像我这样,这可以作为前车之鉴啊。
人死了回煞的日子,民俗传说这天死者的魂魄一定会随着煞气回来,所以就把居住的中铺摆设的跟死者生前一模一样,并且必须摆设生前旧衣在床上,把旧鞋放在床下,以等待魂魄回来瞻顾,这就是吴下相传的所谓“收眼光”。请道士作法,先召唤到床上而后发送,这就是所谓“接眚”。邗江的风俗惯例,把酒肴摆设在死者的房间里,一家人都要出去,这就是所谓“避眚”——因此曾经出现过被盗窃的事情。陈芸的眚期,房东因为跟我们在一起居住而出现躲避,邻居也给我说要摆设下酒肴后远远地躲避。大家都希望魂魄回来看一眼,所以姑且都应承下来。
同乡张禹门劝我说:“因为邪而着了邪,应该信其有,不要试。”
我说:“我之所以不躲避而等待着,就是因为信。”
张禹门说:“回煞就可能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使或鬼魂归来,那已经是阴阳有别,我暗中认为想看看恐怕没有形象可以看啊,应该躲避的人反而触犯了魂魄的锋芒。”
当时我痴心不明,固执地对答说:“死生有命。你果真关心我,陪着我怎么样?”
张禹门说:“我应该在门外守着,君如果看到奇怪的现象,一喊我就马上进来。”
我于是点着灯进入陈芸原先的卧室,只见铺设依旧而音容已经渺渺茫茫,不禁伤心流泪。可又恐怕眼泪模糊看不见想看的,只好忍着泪睁着眼,坐在床上等待。我用手抚摸着陈芸所遗留下来的旧衣服,香气味道还在存,不觉等柔肠寸断,冥然之间昏昏糊糊。可是一转念自己在等待魂魄归来,为什么忽然睡去呢?我张开眼睛四下张望,只见席上双烛的青焰荧荧,缩小的灯光就像黄豆一般,不禁毛骨悚然,通体寒栗。因而用两手擦擦额头,细细看着,灯光的双焰慢慢升起,高度达到一尺多点,纸裱的顶格差点被灯光所焚。我正在借这灯光四下看的时候,灯光忽然缩小就像从前。这个时候,我的心就像舂米两股打颤,想喊守在门口的进来观看,而转念一想柔魂弱魄,恐怕被盛阳所逼,只好轻声地呼陈芸的名字而为陈芸祈祷,于是整个房间一派寂静,什么东西都看不见,既而灯烛的火焰重新亮起来,再也没腾起来了。我出门告诉张禹门,大家都说我胆子大,不知道我只是一时痴情而已。
原文
芸没后,忆和靖“妻梅子鹤”语[441],自号梅逸。权[442]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家宝塔。买一棺之地,从遗言寄于此。携木主[443]还乡,吾母亦为悲悼,青君、逢森归来,痛哭成服[444]。
启堂进言曰:“严君怒犹未息,兄宜仍往扬州,俟严君归里,婉言劝解,再当专札相招。”
余遂拜母别子女,痛哭一场,复至扬州,卖画度日。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影单形只,备极凄凉,且偶经故居,伤心惨目。
重阳日,邻冢皆黄,芸墓独青,守坟者曰:“此好穴场,故地气旺也。”
余暗祝曰:“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以持家乡信息。”
未几,江都[445]幕客章驭庵先生欲回浙江葬亲,倩余代庖[446]三月,得备御寒之具。封篆出署[447],张禹门招寓其家。
张亦失馆,度岁艰难,商于余,即以余貲[448]二十金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为亡荆扶柩之费[449],一俟得有乡音,偿我可也。”
是年即寓张度岁,晨占夕卜,乡音殊杳。
翻译
陈芸去世后,回忆起北宋林逋(967-1024)字靖所说的“梅妻鹤子”的说法,自己号梅逸。暂且把陈芸葬在扬州之西门外的金桂山,俗称郝家宝塔。买了能够放一个棺材的地方,按照陈芸的遗言暂且寄葬在此地。我带着陈芸的灵牌子回到老家,我的母亲也为陈芸悲伤,女儿青君、儿子逢森回老家,穿着丧服大哭不已。
我弟沈启堂给我说:“我的父亲怒气恐怕还没有平息,哥最好还是去扬州,等父亲回到家里,我们婉言相劝,再去专门的书信让你回来。”
于是我拜别母亲和子女,痛哭一场,又回到了扬州,靠卖画度日。因为经常到陈芸的坟上哭诉,更显得影单形只,非常凄凉,并且偶尔经过我们原来的住处,更是伤心难以言传。
到了重阳那天,邻近的坟的草都枯黄了,而陈芸的墓的草却单独青翠,守坟的人说:“这是个好地,所以地气旺盛啊。”
我在暗中祈求:“秋风已经吹得很紧,我的身上还穿着单衣,你如果真的有灵,保佑找到个幕僚,度过我的残年,以便等待家乡的信息。”
不久,江都的幕客章驭庵先生要回浙江葬亲,请我代替三个月,因此获得了御寒的钱财。三个月之后回来,张禹门让我到他家居住。
张禹门也失去了幕僚的职业,过日子很艰难,跟我商量,我没说什么就是把我的二十金倾囊借给了他,并且告诉他说:“这本来是留着为亡妻陈芸扶柩回家的费用,一旦等到家乡的信息,你就要还我啊”。
这一年就在张禹门过年,早晚都在占卜,可是家乡一点音信都没有。
原文
至甲子[450]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即欲归苏,又恐触旧忿。正趑趄[451]观望间,复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业已辞世。刺骨痛心,呼天莫及。无暇他计,即星夜驰归,触首灵前,哀号流血。
呜呼!
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生余不肖,既少承欢膝下,又未侍药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452]哉?
吾母见余哭,曰:“汝何此日始归耶?”
余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
吾母目余弟妇,遂默然。余入幕守灵至七,终无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余自问人子之道已缺,故亦无颜询问。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门饶舌,余出应曰,“欠债不还,固应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
中有一人私谓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来,公且避出,当向招我者索偿也。”
余曰:“我欠我偿,公等速退!”
皆唯唯而去。
余因呼启堂谕之曰:“兄虽不肖,并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服[453],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产争故耶?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
言已,返身入幕,不觉大恸[454]。叩辞吾母,走告青君,行将出走深山,求赤松子[455]于世外矣。
青君正劝阻间,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昆季寻踪而至,抗声[456]谏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动忿,但足下[457]父死而母尚存,妻丧而子未立,乃竟飘然出世,于心安乎?”
余曰:“然则如之何?”
淡安曰:“奉屈暂居寒舍,闻石琢堂殿撰[458]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归而往谒[459]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
余曰:“凶丧未满百日,兄等有老亲在堂,恐多未便。”
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足下如执以为不便,西邻有禅寺,方丈僧与余交最善,足下设榻于寺中,何如?”
余诺之,青君曰:“祖父所遗房产,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岂自己行囊亦舍去耶?我往取之,径送禅寺父亲处可也。”
因是于行囊之外,转得吾父所遗图书、砚台、笔筒数件。
翻译
到了甲子年(嘉庆九年即公元1804年)三月,接到青君的书信,知道我的父亲生病。我本来准备买点东西回家,可是又恐怕引起父亲的旧忿。正在犹豫不决地观望的时候,又接到青君的书信,我才伤心地得知我的父亲已经去世。我心痛刺骨,呼天莫及。我无暇考虑其他方法,马上星夜兼程,在父亲灵前触首跪拜,哀号流血。
唉!
我的父亲一生辛苦,奔走在外。生我这不肖之子,既没有稍微承欢膝下,又没有侍药床前,不孝之罪怎么可能原谅呢?
我的母亲看见我难过,就问:“你为什么今天才回来呢?”
我说:“幸好我得到了青君孙女的书信。”
我的母亲以眼睛看着我的弟媳妇,于是默然无声。我进入灵房守灵到了第七天,始终没有一个人给我说家里的事、怎么办丧事等。我自己认为自己作为人子之道已经亏缺,所以也没有脸去问这些事情。
有一天,忽然有人向我索债且吵闹,我出门回应说,“欠债不还,本来应该催讨,可是我的父亲骨肉未寒,乘凶追呼,这也未免太过分了吧。”
其中有一人私下给我说:“我等都是有人招呼让来的,你暂且回避,我应该向招呼我来的求偿钱啊。”
我说:“我欠的我还,你们快点退去!”
这些人都唯唯诺诺地离开了。
我于是喊我弟启堂开导说:“作为你的长兄即使有什么不对,也没有作恶多端,如果说已经过继为给他人就降低一等为父母服丧,我从未得过纤毫的遗产,这次奔丧回家,本来是尽人子之道,难道是为了争夺财产而来吗?大丈夫贵在自立,我既然是空身奔丧,我依旧空身离开就是了!”
说完这些,我回到灵堂,不觉放声大哭。我跪拜告辞了我的母亲,很快告诉青君,我将要出走到深山,跟随赤松子去修道。
青君正在劝阻我的时候,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兄弟得到消息赶过来,高声劝告说:“家庭出现这样的情况,本该很生气,但是你的父亲去世了而母亲还健在,妻子去世了而儿子没有自立立,居然飘然出世,这于心安宁吗?”
我说:“那怎么办?”
淡安说:“听说石琢堂殿撰写有告假回籍的信件,为什么不等他回来后去拜见他呢?他一定有会给你一个恰当的位置。”
我说:“我的凶丧未满百日,兄长等有父母健在,恐怕有很多不方便啊。”
揖山说:“我们兄弟的来邀请,也是家父的意思啊。你如果执意认为不方便,我家的西邻有个禅寺,方丈和尚跟我交往很深,你在那里住下,怎么样?”
我答应了,青君说:“祖父所遗留的房产,不下三四千金,父亲既然已经分毫不取,难道自己的行囊也不要了吗?我去取你的行囊来,直接送到禅寺父亲的住处。”
因此除了我的行囊之外,又得到我的父亲所遗留的图书、砚台、笔筒等几件东西。
原文
寺僧安置余于大悲阁。阁南向,向东设神像,隔西首一间,设月窗,紧对佛龛[460],中为作佛事者斋食之地。余即设榻其中,临门有关圣[461]提刀立像,极威武。院中有银杏一株,大三抱,荫覆满阁,夜静风声如吼。
揖山常携酒果来对酌,曰:“足下一人独处,夜深不寐,得无畏怖耶?”
余曰:“仆一生坦直,胸无秽念[462],何怖之有?”
居未几,大雨倾盆,连宵达旦三十余天,时虑银杏折枝,压梁倾屋。赖神默佑,竟得无恙。而外之墙坍屋倒者不可胜计,近处田禾俱被漂没[463]。余则日与僧人作画,不见不闻。七月初,天始霁[464],揖山尊人[465]号莼芗有交易赴崇明,偕余往,代笔书券得二十金。
归,值吾父将安葬,启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
余拟倾囊与之,揖山不允,分帮其半。余即携青君先至墓所,葬既毕,仍返大悲阁。九月杪[466],揖山有田在东海[467]永泰沙,又偕余往收其息。盘桓两月,归已残冬,移寓其家雪鸿草堂度岁。真异姓骨肉也。
翻译
庙里的僧人把我安排在大悲阁。大悲阁向南,在东面树有神像,隔壁西面的第一间,建有月窗,紧对着佛龛,中间是作佛事的人斋食的地方。我的床就在其中,门边有关公提刀的立像,很威武。院子中有一株银杏,直径有三个人合抱,树荫罩盖整个阁楼,夜静的时候风声就像怒吼的野兽。
揖山经常常携带着酒果来跟我对饮,说:“你一个人独处,夜深睡不着的时候,难道不怕吗?”
我说:“我一生坦荡诚实,胸中没有蝇营狗苟,有什么号恐惧的?”
居住不久,大雨倾盆,通宵达旦三十多天,当时我忧虑银杏的树枝可能折断,如果压在梁上房子就会倒。幸好神灵保佑,居然安然无恙。而外面墙坍屋倒的不可胜数,近处的田土和禾苗都被淹没。我则天天跟僧人作画,犹如不见不闻。七月初,气候开始变晴,揖山的父亲号莼芗有交易要去崇明,约我一起前去,代人笔书写账目得二十金。
回来的时候,正遇上我的父亲要安葬,启堂让儿子逢森对我说:“叔叔因为安葬的事情缺少费用,希望支助一二十金”。
我准备把得的全部给启堂,揖山不同意,于是分一半帮助他。我马上带着青君先到墓的地方,下葬完了,我就再次返回大悲阁。九月底,揖山有一块土地在东海县的永泰沙,又约我一起前往收租子。前后大约两个月,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残冬,移居在揖山家雪鸿草堂过年。
揖山真是如同异性兄弟啊。
原文
乙丑[468]七月,琢堂始自都门回籍。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其号也,与余为总角交[469]。乾隆庚戌殿元[470],出为四川重庆守[471]。白莲教[472]之乱,三年戎马,极着劳绩。及归,相见甚欢,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庆之任,邀余同往。余即四别吾母于九妹倩[473]陆尚吾家,盖先君故居已属他人矣。
吾母嘱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须努力。重振家声,全望汝也!”
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泪落不已,因嘱勿送而返。
舟出京口[474],琢堂有旧交王惕夫孝廉[475]在淮扬盐署,绕道往晤,余与偕往,又得一顾芸娘之墓。返舟由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至湖北之荆州,得升潼关观察[476]之信,遂留余雨其嗣君[477]敦夫眷属等,暂寓荆州,琢堂轻骑减从至重庆度岁,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478]。丙寅[479]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480]登陆。途长费短,车重人多,毙[481]马折轮,备尝辛苦。抵潼关[482]甫[483]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访[484]。清风两袖,眷属不能偕行,暂借潼川书院作寓。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485],专人接眷。附有青君之书,骇悉[486]逢森于四月间夭亡。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
呜呼!芸仅一子,不得延其嗣续[487]耶!琢堂闻之,亦为之浩叹,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488],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翻译
乙丑(嘉庆十年(公元1805年)七月,琢堂始从都门回到原籍。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是他的号名,与我是童年时代的好友。琢堂是乾隆庚戌(乾隆庚戌即五十五乾隆即公元1790年的状元,任职为四川重庆知府。白莲教起事,曾经三年戎马生涯,立下功劳。琢堂回家,我们相见甚欢,不久在重九日带着家眷再赴四川重庆上任,邀我一起前往。我于是在九妹夫陆尚吾家第四次拜别我的母亲,这是因为父亲的故居已经卖给他人了。
我母亲叮嘱我说:“你的弟弟不可靠,你此行必须努力。重振家声的责任,全落在你身上了!”
儿子逢森送我到半路,我叫他不必再送,他忽然泪落不止。
船出了京口,琢堂有一个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于是绕道前往会晤,我跟一起同去,因此能够再看一次陈芸的坟墓。返回的船由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古迹。到了湖北的荆州,琢堂得到升任潼关观察的书信,于是留下我给他孩子教书和且陪伴他的家属等,暂时居住在荆州,琢堂轻车减从到重庆过年,于是从成都经过栈道上任。丙寅年(嘉庆十一年即公元1806年)二月,家属开始从水路前往,到了樊城上岸。路途远费用少,车重人多,马毙轮折,备尝酸甜苦辣。抵达潼关的时候刚好三个月,可琢堂又任升山东的廉访使。琢堂两袖清风,家属不能一起同行,于是暂时借潼川书院作为住处。十月初,才得到山东廉访使的俸禄,派专人来家属。来人带着青君的书信,惊闻逢森已经在四月间夭亡。现在才想起原先送我的时候落泪的原因,这大概是父子的永别吧。
唉!陈芸只有一个儿子,不能延续子孙后代啊!琢堂听说这样的事情,也替我十分悲叹,赠给我一个小妾,重新进入春梦。从此以后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在什么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