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笔筒横飞而出,砸到门上后去势不减,又弹出半丈才滚落到台阶之下。笔筒里的笔撒了一地,一支紫毫和一支鹿毛笔溅到了一旁的草丛里。
“我说先生上个月怎么不肯离开书舍半步,原来不是他架子大,是你在监视他!”扔完笔筒后,萧子钰仍不解气,一拳重重落在书桌上,瞪着桌上一本《韬晦术》喘着粗气。
萧子戊立在书桌斜对面,一言不发地等着哥哥把火发完。萧子钰还是头一次对他发这么大火,但他此刻的情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静。
因为派人监视书舍、往蜀调查是他亲口告诉萧子钰的。他不知道的是,萧子钰事先已经知道他暗中往四川调查墨非毓的事。
和王夫人那次谈话后,萧子戊意识到哥哥对自己态度转变的根本原因不是墨非毓,而在自己身上。经过慎重的考虑之后,他选择向哥哥坦诚相见。毕竟两人是血浓于水的嫡血弟兄,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江丁、谷铎和寇甯庸的事……”
“江丁谷铎寇甯庸?简直笑话,”萧子戊刚开口,萧子钰就吼着打断他,“告发江丁的是当地的单狼帮,谷铎是受三王爷牵连,难道这些也是受先生指使?啊?至于寇甯庸……子戊啊子戊,我……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萧子钰气得浑身不住地颤抖。
“我说这些不是因为我怀疑墨先生,而是想说,我知道我做错了。”萧子戊的语气,颇有些像个反了错的孩子,过了片刻,他才抬起头,真挚而热烈地道,“哥哥,我派人去四川查墨先生,监视书舍绝无恶意,我保证,从今往后绝不再对先生有任何成见。请哥哥……不要误会我。”
最后一句话,终于将两人之间最隐秘、最敏感的部分捅破了。
萧子钰目光闪烁了一下,他本来要故技重施,用怒斥来驳斥他,但很快意识到这个弟弟对自己太了解,惯有的伎俩无法取得他的完全信任。
“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上,那我也直说了。”萧子钰双手撑扶在书桌边缘,强自平了平胸中怒气后,坐回到椅子上,“你老实告诉我,你三番五次为难先生,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当哥哥的没用?”
“什……什么?”萧子戊不明白哥哥的话意。
“我知道,我在江南东州的位置上一坐三年,你对此很不满,觉得我没用,所以认为这些谋客也是酒囊饭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萧子钰望着萧子戊,声音很低,“你哥哥我就这点本事,你让我怎么办?”
萧子戊用心领会了一下萧子钰的话,很快,他再次抬起头,沉郁的目光渐渐有了光彩。和怀疑他从中作梗、别有居心相比,这样的斥责无疑是微不足道的。他定定的望着哥哥,想判断自己是否有会错意,萧子钰脸上疲惫、自责的表情告诉他,他没听错。
“哥哥觉得我是对现在的境况不满?”
“难道你不是吗?”
萧子戊收回目光,没有摇头,算是用沉默给了哥哥肯定答复。
“只要有机会,我也想在仕途上更上一层楼,就算拼了这条老命,我也想为弘儿,为萧府多做些事。”
“哥哥也不必过于执念。”听到这番话,想到是自己想太多,从头到尾都是自己误会哥哥,萧子戊心下既自责,又有些酸楚。
萧子钰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声道:“每天和外面那群人打交道,我已经够累了,我只希望家人之间简单点,不要用外面那一套,好不好?”
萧子钰这一席话说得情意真切,眼中更满含教诲与包容之意。萧子戊眼眶一热,毅然道:“再不会了。”
“大人,老爷,墨先生来啦。”两人正说着,只见小痴儿笑嘻嘻出现在门口。
“请进来。”
“我先出去了。”萧子戊站了起来。
“等等,”萧子钰想了一想,“你到后面去。”
萧子戊愣了愣,萧子钰站起身来,双手慈爱地落到他肩膀上,将他推到书架后的一扇屏风后:“听听他说些什么。”
“大人,笔筒。”
这话是老庄说的。和往常一样,他和一向少言寡语的昆喜安安静静立在书房里。得到允可后,老庄三两步走了出去,把散落的笔放进笔筒,重又放回桌上。
“先生,你可算肯出书舍了!”
墨非毓刚到门口,萧子钰就满脸堆笑迎了出去。他这话来得奇怪,墨非毓不由微微一怔,进入书房后,目光很快落到了桌上的笔筒上:“子戊君刚才来过?”
“先生怎么知道?”
“大人对下人发火,如何也不至于扔笔筒。”
原来老庄拾掇笔筒时,只用衣袖擦大致拭了拭,但还是一眼能见到泥污和擦痕,而且笔筒当中还有一支折断的笔杆。
“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墨非毓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不知大人因何事对子戊君发这么大火?”
“先生何必明知故问,”萧子钰道,“要不是他派人偷偷监视书舍,先生也不会赌气不肯出门。”
墨非毓微微一怔之后,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由轻叹了一声,道:“我不出书舍,就是不想子戊君误会,也尽量不要在大人和子戊君之间惹出不快,没想到大人还是知道了。”
“我已经教训过子戊,他以后不会再为难先生了。”
墨非毓抬起头道:“大人觉得,这件事是子戊君做错了?”
“不是他的错,难道是我的错?”萧子钰有些不快,他这不快一半是佯怒,一半倒也是真的。
“我想我不止一次给大人说过,不管发生任何事情,”墨非毓辞气肯定而坚决,“大人都要毫无条件信任子戊君,这是最基本,也是必须遵守的原则。如果天风教和百里门影响到二位的关系,那宁可不要天风教和百里门,要是我影响到二位的关系,大人就逐我出府,或者杀了我。”
萧子钰闻此,不由颇为满意地笑了笑:“没那么严重,只是他三番五次为难先生,我气不过。”
“我现在如果要走,大人又该怪在子戊君身上了,”萧子钰脸上的神色,自然被墨非毓捕捉到了,所以他极快地扫了一眼书房后,目光落到那支摔断的兼毫上,“不过如果今后再发生今天的事,墨某真的不敢再留了。”
“哈哈哈,我保证,不会了。”
萧子钰亲自为墨非毓斟了杯茶,寒暄了几句后,才问起京城和御史台的情况。
萧子钰担心两件事,一是江南官场这一年祸乱交兴,眼下年关将至,朝廷会不会革自己的职。二是谷铎被押解京城受审,萧府收受十万两好处的事会不会被供出来。
墨非毓表示,在御史台看来江南官场发生的事不但不是祸,反而是他们愿意看到的,这正是萧子钰履江南东州之职最大限度所能做到的。他已请颜雪在父亲面前做出解释。至于谷铎这边,因为是朝廷三司会审,就算请颜雪出面也鞭长莫及,只能希望朝廷将注意力集中到三王爷的事上。
萧子钰目前最担心的应该是东宫这边,因为这些事都发生在太子地盘上,这个年关最不好过的其实是太子。同时建议萧子钰立即入京一趟,解释也好,认错也罢,一定要当面说清楚江南之事非他之力能控制。
“好,我尽快安排入京。”萧子钰很快做下决定,但墨非毓只是指出问题,并未提出任何实质性的对策,他在书桌前走了两圈后,又踌躇起来。
“我知道,这一年来江南发生的事远非萧府之力能左右,可……难道我就捧着这个烂摊子去见太子殿下,我说什么呢?”
墨非毓静静地望着他,面上神色颇为为难。
“先生,你足智多谋,请你一定要想想办法。”萧子钰辞色恳切,若非书桌挡着,他几乎要冲上去抱住墨非毓胳膊。
“请大人给我一点时间,我再想想。”
“快年关了,这两天我就进京,请先生务必快一些。”
“好。”
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对策,萧子钰又嘱咐了几句,就让墨非毓离开了。
萧子戊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萧子钰本想用墨非毓的表现缓和一下两人的关系,但此时实在没有这个兴致,两人很快就谈到了入京见太子的事。萧子戊不再有半句违拗之辞,萧子钰作为兄长的温和友爱也比平常还多了一些。但越是这样的兄友弟恭,似乎越能感觉到两人之间那一层看不见,摸不到的隔膜。
最后还是萧子钰说了一个两人儿时的笑话,这一场谈话才算揭过。
随着萧子戊的背影缓缓消失在书房外院的拐角,萧子钰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拢,等回到椅子上时,又恢复了昔日那种随时可能愠怒,时刻都处在躁郁的情绪。
“过来。”萧子钰向书房里站着的昆喜吼了一声。
昆喜忙躬身上前,提起茶壶替主人沏了茶,正要退下,萧子钰喝道:“站好。”
“是。”昆喜恭立站好。
萧子钰半虚着眼盯着书桌一角:“你说,他怎么会知道我怀疑他别有用心?”
昆喜一哆嗦,忙跪地道:“奴才不知,奴才什么都没说。”
萧子钰冷冷瞟了他一眼:“我没说是你,起来。”
“是。”昆喜缓缓爬起来,腰仍然弯得很低。
“我这个弟弟太过聪明,他要是真的别有用心,我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昆喜听得脊背发凉,过了有一会,才战战兢兢道:“大人,墨先生说了,不管发生什么事,大人都不要多心……”
“你就会拾人牙慧。难道赵府门房案、江南望案、查顺蓄意毁坏祠堂,还有他建议收受谷铎银子的事,这些全都是意外?”说到这里,萧子钰声调低沉下来,“现在回想起先生的态度,我才明白他用心良苦,哎,悔我当初不肯听他的。”
萧子钰说完,见昆喜毫无反应,又道:“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奴才不知。”
“先生得知我收受谷铎好处时,本来是建议我立即退回去,后来听说是子戊的意思时才没说什么,现在想起来,他是怕得罪子戊。哼,得亏他还要帮我收拾烂摊子。”
说到这里,萧子钰重重地搓着浮肿的脸颊,良久后,手指停定在下巴上,充满血丝的双目之里,多了几分怨毒与阴鸷:“或许这就是他聪明的地方,他处处针对先生,其实只是想掩我耳目!”
昆喜眉目垂得很低,瞟了一眼扶手上萧子钰青筋暴突的手,不由得紧紧捏住衣角,一是裹掉手心的汗,二是强抑住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