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钰还没来得及入京,京城的消息就先到了。
三天后,萧府并叠箱笼,结束齐备,一道来自朝廷的语书如泼天寒冰,将他所有的准备和希望浇得透凉。
这道由吏部呈递、唐帝朱批的语书中,头一件事就是谷铎行贿案,在他交代行贿的官员中,萧子钰的名字赫然在列!
紧接着,语书直问他失察之罪,包括寇甯庸致仕,江丁被告发,尤其是谷铎大兴土木,乱掘蛮建,欺上瞒下等恶迹。唐帝御笔批复说,苏州官纪败坏如斯,已至穷形尽相的地步,江南东州何以丝毫未察?
为了遮掩歙州之乱,萧子钰前不久才上书保证不会再出任何事,说江南之地“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其中特别例举了苏州。
谁知不到两个月,苏州一连四名命官出事,官民人心惶惶。
不但如此,这道语书把这近一年来发生的事几乎全都翻了出来,斥责他作为江南监察使,不能摘奸察宄,扫清流弊,出事之后唯一能做的就是急着上书撇清关系。
更让他感到大祸临头的是,这道语书是吏部呈递上去的,所以其实就是太子的意思。他若早几天去西京或能阻止这件事,可如果现在去,毫无疑问不会适得其反。
墨非毓外出办案了,萧子戊也不在府上。整整一天萧子钰都在书房不安地踱步,腿走得酸痛了想坐下来休息,可又总是坐不住。查爷来送午饭时,见早餐纹丝未动,也不敢说什么,依然放在一旁。可这个天气饭菜不出一炷香时间就变凉,尤其是牛羊之类的荤食,凝冻后撬也撬不动,更别说入口了。晚饭时,查爷用热水把饭烫着,萧子钰嫌味道太重,把三餐都给摔了出去。
书房的昆喜,这一整天简直是度日如年。
此时,他颤颤巍巍地立在书架旁,萧子钰阴沉着脸站在他前面,眼睛在墙上挂着的一幅《笼袖骄民图》上停留了一阵子之后,缓缓落到书房角落里一块些微蒙尘的石头上。
这一块天竺石,是去年年底夏吕的绅民送的。传白乐天在离任杭州刺史时,发现自己带回了天竺山的两片山石,写下“三年为刺史,饮水复食叶。惟向天竺山,取得两片石。此抵有千金,无乃伤清白”的警句。绅民送这块天竺石,是颂扬萧子钰和白乐天一样清风盈袖。
这块石头搬进书房后就扔在角落,平时根本没在意,此时不经意看到,难免生出感慨。去年春风得意、万民景仰的光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他很少到坊间去,但大家说什么他心里是有数的。关于这块石头,现在有人说当年白乐天见到天竺石时就卸任杭州刺史,可见当初绅民有先见之明,是希望他萧子钰早点滚蛋。
确实,短短几个月时间里,睦州、湖州、歙州、苏州接连出事,四个州的刺史、属僚、县官暗地里的勾当被血淋淋地撕开。谁会相信他萧子钰与这些毫无关系,谁还会相信他萧子钰清廉如水?
“哥哥,你找我?”萧子戊和老庄出现在门口,尽管一脸疲惫,不过气色比萧子钰好得多。
“你可算回来了,”萧子钰将思绪收回来,拿起桌上的语书递给他。
萧子戊一看是朝廷的文书,不由皱起了眉,越往下读,眉毛拧得越紧。看完后沉默良久,才缓缓放在桌上。
“现在怎么办?”
“太子让吏部这样做,很显然是想撇清干系,”萧子戊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后,字斟句酌地道,“现在最难的是谷铎交代的口供。”
“不只是口供!”萧子钰本来就焦躁不安,此时火气上来,眼睛更红了,“江南发生这么多事,太子是要撇清干系,难道他会对我很满意?陛下已经御笔钦批,要问我失察之罪。你瞧不起我这个八品官,现在八品官可能也没得做了!”一想到面前这个人让他收受谷铎的银子,他是既愤怒,又后悔,把之前的怨愤也发泄出来了。
“可寇甯庸辞官归田,谷铎出事,甚至江丁被告,这些都远超哥哥能力范围……”
“现在的问题不是他们全都出了事,而是他们为什么出事,寇甯在位近十年庸庸碌碌,谷铎大兴土木,海盐县几乎成了匪县,这些都非一日之弊,还有蒯慕,闫成瑞,邹幽瑞……这些要怎么解释,不关我的事吗?”
确实,上面的每一件事都让人头疼,如果有办法早就解决了。萧子戊紧闭着嘴唇,也是束手无策。
“我再想想京城还有谁能帮上忙。”
萧子戊这样说,显然是觉得房间里气氛太压抑了,因为过了良久,他也没想到有谁能帮上忙。
也不知是不指望他,还是别有因由,萧子钰斜斜地望了他片刻,道:“先生回来了吗?”
“我去看看。”
昆喜和老庄还没反应过来,萧子戊已经迈步出了书房。
好在墨非毓已经回到书舍,片刻功夫,两人并行进入书房。
奉茶过后,萧子钰直入主题:“把信给先生。”
墨非毓接过信,从后往前慢慢看着,从他神色既看不出这道语书有多容易,看不出有多棘手。
“前几天请先生回去考虑面见太子的对策,谁知我还没去,朝廷先来问罪了。”萧子钰尽量客气地道,“先生这几日可有想到良策?”
“大人不要急。”墨非毓劝慰了一句,随即将语书轻轻放到桌上,“先说谷铎的事吧,大人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收受了谷铎什么好处?”
萧子钰这才想起,墨非毓到现在也只知道萧府收受了谷铎好处,至于是什么并不清楚。他看了一眼弟弟,萧子戊忙道:“银子,十万两。”
萧子钰留意墨非毓脸上神色,可墨非毓依然只是点了点头,似乎这十万两只是一个数字而已,就是百万两,千万两,也和一两二两没有任何区别。
“这笔钱可曾动用过?”
萧子戊道:“送到府上后就一直放在西园的暗仓里,封识都还在。”
“很好,”墨非毓道,“谷铎官阶是六品还是七品?”
萧子钰道:“海盐县‘海滨广斥,盐田相望’,乃是上县,谷铎是从六品。”
“那就更好办了。”墨非毓淡淡道,“官大一级压死人,大人只需尽快将这笔钱偷偷运去公署,不管是谁查下来,都以‘职卑位贱,未敢拒绝’为由力陈。记住,路上不要让人发现。”
萧子钰发红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黯淡下去:“如此虽也是个理由,但会不会太牵强了?”
“我还没说完,”墨非毓喝了一口茶后,缓缓站了起来,在书房中来回走了两步,最后目光落在那一块天竺石上,“其实,歙州的蒯慕出事后我就在想一个问题,是什么力量搅得江南官场人心惶惶?祸事频发,谁会有如此力量?”
这个问题,萧子钰显然也想过:“先生以为是什么?”
“闫成瑞、邹幽瑞、蒯慕、寇甯庸,出事的无一例外全是一州之长。能有这种能量,目标又对准江南的,绝非是大人或地方官员这个级别的人。
萧子钰浓眉深锁:“那会是谁?”
墨非毓转过头,定定望着他:“最有可能的,是太子的对手。”
此言一出,萧子戊手中的茶杯咣当一声晃了一下,洒出了不少茶水。萧子钰脸色也是为之一变,他喉结深深动了一动,将最近一年的事来来回回想了一遍,更觉这个推断不但准确,而且似乎是唯一的可能性:“没错,没错!难怪我左思右想都找不到原因。原来不是有人要对付我,而是要对付太子殿下!”
“可要说此事牵涉朝党之争和皇储之争,别说没有实据,就是有实据,又有谁敢说?”萧子戊眸色森森道。
萧子钰闻此,也将目光投向了墨非毓。
“这话自然不便在上书中言明,而是要告诉太子。”墨非毓缓缓道,“江南是太子的根基,就算我们没有真凭实据,这至少也是一条非常重要的意见。如果太子恰好还没想到,这条意见应该足以转移太子的注意力,同时让他打消对大人的疑虑。如果太子又恰巧揪出幕后黑手,大人将是未来西唐王朝的一大功臣,前途无可限量。”
萧子钰疲惫而又憔悴的双目中再次炙热似火,他喝了一大口茶才把激荡的情绪给压了下去:“萧某能守住现在的一官半职我已心满意足,其他的,没想过也不敢想。”此情此景,他这话倒有一半是出自真心。
“奴才给先生添茶。”一旁的老庄笑着给墨非毓添了茶,见墨非毓在搓手,又将熏炉的碳火挑旺了一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庄进入书房都会反客为主,反而是昆喜每回只能静静伺立在角落。
“太子领会大人的意思后,一定会立即禀知陛下。所以朝廷这边,大人只需上书将这一年所有的罪责全部兜揽下来。如此,大人现在的处境,将会彻底逆转。”
萧子钰望着桌上那道语书没说话。萧子戊道:“所以这一切,是哥哥发现有人在太子殿下的地盘上作乱,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
墨非毓点头道:“如此一来,大人收受谷铎好处却分文不动就顺理成章了。”
萧子钰终于明白过来:“不是受贿,而是为了揪出与太子殿下做对的人。证据就在十万两现银分文未动。”
“正是如此。”墨非毓简短地总结。
墨非毓的一席话,不但解决了谷铎的难题,更扭转了整个被动的局面。萧子钰虽然仍处在亢奋之中,但神经完全松弛下来,神思也变得清晰敏锐了不少。
他再次将墨非毓的建议来来回回想了几遍,只觉实在是无懈可击,妙不可言,不由道:“先生识略幽渺,庙谟深远,萧某这个江南东州,全奈先生才得以保全,请先生受我一拜。”说着盈盈拜了下去。
“大人客气了,”墨非毓轻轻将他托起,辞色仍是淡淡的,“大人气色很不好,要不要我开一剂药我大人助眠?”
“不用。”萧子钰笑道,“先生刚才开的方子比什么药都管用。”
墨非毓提醒道:“地方上,一定有不明事理的人,还需要大人费心。”
“地方是小事。”
连日紧绷,如今完全松弛下来,萧子钰这才觉得疲惫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刚才这几句话,他已经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若没有其他吩咐,我先回书舍了。”
墨非毓再三嘱咐不必相送,萧子钰和萧子戊才停在了门口。饶是如此,两人还是直等墨非毓和他那把伞消失在冬日暖阳下才转身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