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始至终,明王只说了一句话,因为他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错,最近几年他一直在江南从事谍探活动,听到风声确实立即下令收手,并吩咐伯俊把尾巴收拾干净。当得知庚子日凶案后,他已觉出不妙,不过此时御史台已经前往江南,所有的信息都被封锁了。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中了太子的计。自己的行动,早就在太子的掌控之中。是太子暗杀了与自己有往来的江南官员,并将罪名扣在自己头上,也将过去一年江南发生的事都推给自己。
他对这个皇兄了解绝非泛泛,他深知大殿之上突然发生这样的事,炵烆一定早已做好的局,自己绝无可能轻易洗清干系。
所以,他一直选择沉默。
“证据呢?”炵烻语气十分平静,“你们说我盗取情报,祸乱江南,刺杀官员,总得有证据。”
唐帝见他如此态度,内心燃起一股怒火,不过面上依然不露声色:“你就不怕真的有证据?”
“若有证据,孩儿甘愿领罪。若无证据,请父皇还孩儿一个公道。”
唐帝轻轻抚着额角,看着殿上跪着的两个儿子,两人服饰一致,身材相貌也相差仿佛,甚至性格也很像,唯一的区别是,太子更仁慈,更宽厚,也更优柔一些。炵烻更务实、更果断,更自信一些。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或许是因为炵烻只是皇子,陛下偏爱后者得还多一些。
不过那是之前,此时此刻,见儿子还如此意定神闲,唐帝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烦恶。
“刘卿,”所以,唐帝叫了一声刘韧勍,问的却是另一个人,“颜爱卿呢?”
“臣在!”唐帝话音刚落,只见颜煜格开侍卫,气呼呼地从金銮殿外直冲进来。
唐帝看他一眼,道:“颜卿为何现在才来?”
“老臣本不该来。”
“为什么?”
“陛下让臣等不查出庚子日凶案的凶手就不要见陛下,臣失职,还没查出真凶。”
“那你为什么又来了?”
“刘大人都来了,老臣岂能不来。”颜煜说完,虎目瞪了一眼刘韧勍,刘韧勍只装作没听到。
“案子查到什么程度了?”
这一回,轮到刘韧勍示意颜煜,而颜煜装作没看到了。他大步走到殿中央,道:“臣等奉陛下之命,查到了潮州刺史伯俊与沙隆德、张赟、韦福、吴廉暗中勾结的证据。江南东州上到州府,下至亭县,都有伯俊的耳目、探子、内线,甚至很多地方高官都是内线,有负责颠覆破坏的“钉子”,有负责渗透、策反江南的术士。江湖上,伯俊也养着一大批武林中人,一方面烧杀欺凌江南百姓,劫掠霸占土地财产,造成民间极大恐慌,另一方面欺上瞒下、伪造公文、暗杀官员。”
颜煜声如洪钟,滔滔汩汩,每个字都清清楚楚传到群臣耳中,只听其声,观其色,没有任何人能够对他说出的每一个字质疑。
“颜大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罪状,几乎每一桩都是死罪,可得有证据才是。”说话的是工部的余大人,他是明王的死党。
颜煜连看也没看他一眼:“这几天,老臣和刘大人连夜把证据都理出来了,老臣刚才说的每一句,每一个字,都有据可依,有根可查。”说着,双手将那一叠厚厚的文牒举过头顶。
一太监将文牒接过,呈到了奏案上。群臣趁着唐帝阅览文牒的空隙,偷偷察看他的脸色,只见唐帝嘴唇紧闭,腮帮越咬越紧,龙颜是越来越难看,文牒也越翻越快。
刘韧勍后背的冷汗把内衣都打湿了。
再看炵烻,他仍是静静地站在殿上,面上没有一丝异色,似乎这件事,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大家都传看一下,伯俊在潮州干的好事!”唐帝终于将奏疏重重摔在奏案上,还有几张滑落到了龙案下。
那太监忙弯腰轻轻捡起,大致拾掇了一下,看了一眼唐帝后,将文牒递给各位大臣。
奏疏终于到了炵烻手上,他大略翻了一遍,然后不慌不忙地递给下一位大臣,淡淡道:“孩儿识人不明,未能及时查知伯俊在皇兄背后所做的这些勾当,请父皇降罪。”
“臣等还查出,庚子日凶案的直接凶手,是位于京郊一个叫北岳山庄的暗杀组织,”颜煜语声郎朗,“臣等从这个组织中当中,搜出一封契书。”
话音刚落,只见一大臣扑通一声瘫软在地,脸色一搭儿红一搭儿青,两眼直愣愣地望着群臣,直如傻了一般。
那瘫倒之人,正是工部侍郎贺金寿。
颜煜回头看了贺金寿一眼:“看起来,臣等所查并无差错。这么一根软骨头,要让他招供出幕后的主谋,有很多手段。”
“罪臣全都招,”不用任何手段,贺金寿已经哭了起来,“是明王,是明王以罪臣全家老小的性命为要挟,让我出面前往北岳山庄,将一份名单交给山庄。罪臣的全家老小现在还在明王的控制之中,陛下,罪臣是受人要挟,罪臣是被逼无奈,罪臣和此事没有关系啊……”
大殿之上,只有贺金寿痛哭的声音。群臣没有人敢说话,唐帝也没有任何表示。最奇怪的还是明王。他没有再做任何辩解,而是缓缓闭上了眼,从他的面容中,看不到一丝悸动,那种安然坦荡,让所有人都产生一种错觉:怎么可能是他。
“你的妻儿现在何处?”
“罪臣不知,应该……应该是在揽云阁。”
“让人去揽云阁看看。”
“是。”一武官领命退出。
唐帝又令道:“此事起于江南,传江南东州上殿。”
西唐朝制,五品以下官员是没有资格早朝的,但若有事,必须和早朝的官员一起等候,直到陛下传召。江南东州官阶是从八品,所以只能在殿外等着。
“不必了。”明王终于站了出来,跪地道,“是孩儿盗取情报,祸乱江南,暗杀官员,还有什么罪名,尽管说出来,我全都认。”
“放肆!”唐帝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指着炵烻道,“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炵烻高高仰着头,眉宇间浮出一抹幽远淡然的笑意:“父皇,诸位大臣,你们记住我的话,你们都看着,看着西唐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用不了多久,哈哈哈哈。”
听到炵烻张狂大笑,唐帝气得七窍生烟,想发作一时却找不到出口,一甩兜袖道:“来人,给我押入天牢,尽快审问贺金寿和江南东州,不得苦打成招,也不许包庇,一经查实,依律处置,绝不姑容!”
早朝就这样结束了。退朝后,刘韧勍也不管颜煜正在气头上,笑盈盈追上去。颜煜吹鼻子瞪眼怪他逃走,迈着大步径直要回家。直到刘韧勍指出此案有疑点,颜煜才停下脚步。
“什么疑点?”
“你先答应我,不许转身就去给陛下进谗。”
“进什么谗,”颜煜不好气道,“我是如实禀报。”
“行了行了,”刘韧勍将颜煜拉到僻静处,道,“你不觉得,阙之英的出现也太及时了?”
刘韧勍说完,才想起阙之英陈诉时颜煜不在,又道:“难道你就不觉得,北岳山庄两名弟子被赶出来的时间也太巧了,更巧的是有一个弟子居然没断气,更巧的是身上竟然带着‘契书’?”
刘韧勍说完这话,颜煜并不感到惊讶,而是逼视着刘韧勍道:“那你还背着我上朝?”
“我的意思是先私底下禀明陛下,请陛下圣裁,你防着我,我不背着你,我能溜出来吗。”
颜煜没理会他,只道:“此案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比如呢?”
颜煜望着月台上陈设的日晷,缓缓摇了摇头,良久方道:“太干净,太顺,太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