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府西院后山有一源竹林,因地势参差错落,林中溪声此起彼伏,与清风鸟语相映成趣。
林深处有一雅舍,名为“焚丹亭”,斋前溪旁,古琴震案,弦曳碧波。斋中古砚、长木桌、旧窑笔洗、滚脚凳、禅椅、字画、就地取材的竹笔筒……甚至敝帚簸箕,皆成点缀。
一隅静意,满斋聚香。荣府本为将军府,自不会筑此雅舍,不会置办这些文人器物,更不会取名为“焚丹亭”。这一切自然都是芈准的安排,墨非毓有个习惯,很多书喜欢阅后即焚,“焚丹”二字,芈准可谓用心深矣。
“我来荣府两次先生都出去了,今天也算‘三顾茅庐’了吧,哈哈哈……”焚丹亭中围坐着墨非毓、太子、巴祁和太子的另一个随从,首座的太子一身紫衫,看起来心情很好。
“我初履京城,兴起时想看看这里的人情风土,就常让巴祁陪着我出去走走,怠慢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哪里的话,先生到京城后的几次出手,哪次不在本王智囊当中传为美谈,出去走走好,走走好。”
太子心情很好,不等墨非毓接话,又道:“不瞒先生,若非芈准及时提醒,我还不知道,鄂沐图一案原来是先生的一石二鸟之计。”
兵部一直是太子极力插手,却一直束手无策的地方,鄂沐图一案让兵部大换血,不说东宫可以完全掌控,至少让太子渗入兵部提供了可能。
墨非毓本来正喝着茶,闻此微微一怔,问道:“殿下此言何意?”
太子笑道:“安丞相啊,先生是不知道,这些年本王不知想了多少办法,送了多少厚礼,这只老狐狸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
墨非毓放下茶杯,望着他道:“殿下的意思,想现在拉拢他?”
太子注意到墨非毓辞色有变,眉头深深一皱:“怎么,先生觉得有何不妥吗?”
“看来,殿下不是想拉拢他,而是已经拉拢他了。”
太子怔了怔:“怎么了?”
“殿下以前想拉拢他,当然是必要之举,可现在兵部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不会意识不到问题,殿下觉得陛下还会放权吗?安喆山老老实实待着还好,他要是舍不得兵部的权力,只怕新账旧账一起算。殿下这个时候拉拢他,与捧一个烫手的山芋有何区别?”
“先生为了保住安喆山,不惜让颜雪对他老子下药,难道不是为了替我拉拢他?”
“揭发鄂沐图,一是为了西唐边镇,二是为了打压兵部,让殿下有机会介入。而保安喆山是我对殿下的承诺,因为殿下的那份名单当中有他的名字。”墨非毓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是颜雪对颜煜下药,不过太子既然这样说,他也没必要澄清。
“这样啊……”太子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忽然咧嘴一笑,“芈准提醒我时,我不是来过两次荣府嘛,但先生都不在,嗯……我确实没想到安喆山可能会惹出麻烦,多谢先生提醒,我会把握分寸的。”
太子的语气显然只是客套客套,并没有真的认为拉拢安喆山有何不妥。
墨非毓深深地看了太子一眼,也没再说什么。
太子此来有两件事,一是感谢墨非毓,二是六皇子炵烨。
“鄂沐图的贼党已尽数伏法,上次先生说劝炵烨的事……”
“我还在等一个人的消息。”
“颜雪姑娘?”
“嗯,她应该一直在等颜大人回府。”
“是吗,”太子的手紧紧握住了扶手,“我听说,颜大人昨天晚上已经回去了。”
“那应该快了。”墨非毓微微颔首,“殿下对颜大人的动向十分清楚。”
“知己知彼嘛。”太子笑了笑,“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先生到底要如何说服炵烨去地方做郡王?”
墨非毓望了望杯中茶水,幽幽说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又不清楚?”太子道,“上次对付炵勒,先生也说不清楚。”
“不都是宁嫔娘娘一手炮制的么。”墨非毓笑着说完,见太子一幅好奇的样子,解释道,“这件事一直是颜雪姑娘在操办,我真的不是很清楚,非要说怎么做,那就是见机行事。”
墨非毓正解释,目光忽然透过窗口移向外面,只见房门快步跑来:“墨先生,颜府有人求见。”
墨非毓微一凝眉:“颜雪姑娘没来?”
“没有,是颜府的一个下人。”
“让他来焚丹亭。”
“是。”
太子见状,当即起身告辞:“颜雪姑娘应该还不知道先生在帮谁,我还是回避一下吧。”
“一个下人,殿下不必屈尊,”墨非毓道,“说不定就是烨王的事呢。”
太子沉吟了一下,便又坐下了。
片刻,黎东来到斋中。他虽然不下千百次提到过太子,但一个是东宫之主,未来的皇帝,一个不过是颜雪身旁的随从,两人还从来没如此近距离接触过。此时见到墨非毓对面这位华服公子,虽然猜到他的身份,还是装作不认识,向太子点了点头后,目光很自然地落到墨非毓身上:“黎东见过先生。”
“坐吧,巴老,斟茶。”
“多谢先生……”黎东喝了一口茶后,既没落坐,也没放下茶杯,抿着嘴唇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墨非毓以为他碍于太子在一旁,道:“这位是我的一个朋友,有什么话就说吧。”
“是。”黎东确认了一下墨非毓的脸色,“小姐让先生立即去六王府。”
“现在就去?”
“是。”
“她还有别的交代吗?”
“没有了。”
太子不紧不慢地品着茶,脸上肌肉越绷越紧。
“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
“真的没有了,”黎东本是极聪明的人,那天商量如何说服炵烨的时候,他是在场的,自然清楚这件事没有任何地方需要隐瞒太子,抬起头道,“小姐安排了人与先生里应外合,不过这是我看到的,不是小姐的话。”
“怎样里应外合?”
“小姐没说。”
太子仔细审视着黎东,直到确认他没有撒谎,才将同样疑惑,又带着质问的目光转向墨非毓。
“既是如此,那就走吧。”墨非毓拿起伞,并吩咐道,“巴老,备车。”
“既是里应外合,先生不知道计划就去?”出门的路上,太子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她不说,多半是我不必知道。”墨非毓道,“殿下放心,颜雪姑娘做事我还是放心的。”
黎东听到“殿下”二字,才故作吃惊,慌忙下拜。太子此时无心这些繁文缛节,脚不停步地招呼他起来。毕竟,现在墨非毓要凭一张嘴说服当今皇子离开京城,自贬地方。
他还有很多疑问,但见到巴祁的“备车”后,所有问题都咽了回去。
太子和黎东的马车旁,多了一架破破烂烂的牛车,车前是一头又瘦又干的老黄牛,车上横着两块的木板,上面胡乱地铺着稻草。太子为了避人耳目,乘坐的马车和黎东的相差仿佛,都是最普通的单驾马车,可和这辆牛车比,依然显得气派豪奢。
“先生就坐这个去见烨王?”这话是黎东问的。
“烨王以礼贤下士闻名当世,接触的都是读书人,这辆车比你那辆管用。”
“先生,”墨非毓正要登车,太子终究还是不放心,“这么大的事,是不是草率了些?”
“殿下等我的消息吧。”墨非毓坐在一块破木板上,样子颇有些滑稽,“就算失败,于我于殿下也不会有损失。”
直到牛车缓缓起动,黎东和太子仍立在原地,谁也没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