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光彩

  • 一伞之下
  • 武中
  • 3732字
  • 2021-11-04 15:23:31

他心有所思,也不上马,只缓缓踱步向北,走了快半个时辰,才来到城北的茶铺,举目一望,后面果然有一庭园。

片刻之前,他还嫌时间过得太慢,恨不能立即与挲羽在寓所一会,此时却几乎没了兴致。来到西北小门,很定了定神,才敲了三下木门。

“咯吱……”小门开处,鼻息中先传来一缕香气,此香气若幽兰,不同花香,也不是任何一种胭脂水粉,然馥郁动人,让人心驰神醉。

挲羽已换了一件浅绿的薄锦衣,用极细的、桃红色的丝质在领口绣了一朵朵怒放的梅花,浅棕色的线条则织成了一枝奇巧的枝干,从领口委委曲曲,一直延伸到腰际,一条玄紫色的宽腰带松松地挂在腰上,搭配梅枝,更显窈窕身段。这身服饰很朴素,穿在挲羽身上却别有一番韵致。

此景与方才街上所历,简直一天一地,萧锦弘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由愣住了。挲羽素手轻轻一挥,朱唇轻启:“公子请进。”

萧锦弘迈步进入园中,挲羽立即关了门。

园子不大,但布置精巧,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鹅卵石漫铺成一径甬道,前方花柳成荫。挲羽一言不发在前走着,萧锦弘跟在身后,花树映衬下,景美人更美。

来到两三房舍前,门前有几树芭蕉,院中放着一张花梨大案,案上随意搁着笔墨纸砚和几张书法作品,萧锦弘不由多看了几眼,不由皱了皱眉。挲羽领着他进到西面一间房中,萧锦弘微一环视,但见屋里陈设简单,只两凳一桌和一个茶炉,既非客厅,当然,更不是闺阁。

“公子请坐。”替他接过了披风,又从炉上去了茶壶,斟了两杯茶。

萧锦弘坐下后,望着杯中茶水道:“都说姑娘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今日一见,才知并非虚传。”

挲羽缓缓垂下眼眸,嘴角仍挂着淡淡的笑意:“我从小就爱写字画画,没事总爱乱涂乱画打发辰光。不过,刚才公子所见的书画,非是出自我手。”

“我就知道。”萧锦弘将一口茶囫囵咽了下去。按理说,挲羽请萧锦弘入园密谈,两人也仅仅是朋友而已,可见到案上书作时,他还是不太舒服,听挲羽这一样说,更是将酸酸的味道咽了回去。

“那是谁的?”

“是谁的重要么?我和公子向来都是一客一主,公子何必对小女子所交耿耿在怀,再说,我一个风尘女子,也不值得公子为之不快。”

“我不是这个意思。”

挲羽清冷的目光落在院外正好被一束阳光照到桃花上,慢慢凝定下来。

“公子可知,我为什么邀你来此么?”

“因为姑娘答应帮我彻查曦和楼。”

“曦和楼是我的东家,而你是萧大人的侄子,我这样做,不是自己网火坑里跳么?”

萧锦弘一愣,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有三个原因。”挲羽幽幽说道,“第一个,当然是墨先生。”

是墨非毓通过一首曲子知道挲羽的心事,这一点不难理解,萧锦弘道:“那第二个原因呢?”

“所有的客人中,只有萧公子你嫉恶如仇,每次酒楼出了乱子,不管事的总是跟着起哄,能管事的却总是远远回避,只有萧公子,无论惹事的是官宦子弟,还是富商巨贾,你都敢站出来主持公道。”

“姑娘过奖了。”此话从挲羽舌底娓娓说出,直如春风拂面,仙乐如耳,萧锦弘脸上不由自主浮出笑容,“第三个原因是什么?”

挲羽的目光从那朵桃花上收回来,落到了萧锦弘身上,过了片刻,她站起身来,向一边走了两步,缓缓转过身去,白若凝脂的纤手在肩上十字结上轻轻一拉,那件棉衣从肩上滑落。

“挲羽姑娘……”萧锦弘大惊之下,很慢,但是很用力地站了起来,这一起身,将桌上茶水也撞翻了。

让萧锦弘吃惊的,不是挲羽忽然在自己面前宽衣,而是眼前所见。

挲羽的后背上,满布着一条一条的伤痕,一团团的乌青,还有无数斑驳陆离的疮疤,这些凌乱的颜色深浅不一,形状各异,仿若一张被稚子拿笔乱涂一气的画纸。那原本该是无缺的,娇俏的美背,没有一处完好的,触目惊心。

萧锦弘看得全身发颤,不由自主扭过头,脑海中闪过无数被鞭打、殴挝的画面。

他再抬头时,挲羽已经穿好衣服坐在了对面,嘴角仍挂着笑容。

“怎么这么多,都是他打的?”萧锦弘脱口而出的,竟是这么一句话。

“第三个原因就是,我也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如果迟早是个死,为什么不选择相信墨先生,相信你呢。”

萧锦弘重重坐下:“到底怎么回事?”

“萧公子,你若动气,我可真不敢告诉你了。”

萧锦弘定了定神,道:“你放心,我绝不意气用事。”

“他就是曦和楼的幕后操纵者,整条街的食肆、茶馆、酒楼出事直至最后倒闭,都是他勾结王长富一手操控所致。”

到此时,萧锦弘终于相信,墨非毓所有的推断丝毫不错,琳儿爹娘之死,整条叽石街出现怪状,果然另有缘由。

“他是谁?”

“他叫袁劦,七年前,我被他带至这个园子里。”挲羽缓缓望向门外春景,思绪似乎回到了那个初春时节,如花待放的年纪,“起初的时候,他只是把我双手双脚绑住,一口一口喂我吃饭取乐,或是逼我脱光了站到那棵树下,冬天就晚上站,夏天就正午站,为了不让我晒黑,他还给我裹上头巾。后来,他把我卖到曦和楼,我回家他就说我勾引男人,开始换着花样折磨我,用手掐我,用蜡烫我,用鞭子抽我,用竹棍夹我,用针刺我,烧烫了火钳烙我,每回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后,他又千方百计讨好我,为我疗伤。再后来,我在曦和楼渐渐有了些名气,他更是变本加厉……萧公子,说真的,我已记不清被他折磨得死过多少回,又有多少回,我想干脆一死了之。可是,我不甘心,我怕我有一天撑不住了,袁劦却仍逍遥法外,没人知道他做下的勾当,我明知你是萧大人的侄子,明知官官相护,可听到墨公子的话后,我还是决定将这些话告诉你,我相信,我的眼光不会错,要是错了,我也死而无憾。”

挲羽一字一句娓娓道来,面上既无异色,眼神也淡然自若,嘴角甚至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容,似乎在向人讲述一个故事,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又似乎这一切都早已习以为常,无足重轻了。

萧锦弘的手放在几案上,静静握着翻倒的茶杯,既不拿起来,也不放下去,过了良久,才道:“多谢你相信我。”

“我还能信谁呢?”挲羽微微一笑,这一笑当中多少有些苦涩。

萧锦弘扶好茶杯,又将杯沿的两片茶叶拣进杯中,为自己斟了杯茶:“袁劦,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他就是夏吕知县刁大人的内弟。”

“刁寿?”

“果然又是官员!”一见挲羽点头,萧锦弘一拳重重落在桌上,过了一会儿才平息下来,“你是曦和楼的红人,这件事说出去未必有人相信,就算有人信,我们只告袁劦囚禁欺凌女子,顶多也只是关几天,他姐夫还是知县!这件事一定要一击中的。”

“我有袁劦和王长富暗中勾结的证据。”

“是什么?”

“曦和楼地下暗藏一个赌坊,一个妓院,是夏吕权贵常去的地方。”

“什么?”萧锦弘大声道,“曦和楼除了后面的宾贵包房,还有别的玄机?”

“那个地方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整个夏吕也不超过二十人,公子为人坦直,胸无宿物,不知也在情理之中。”挲羽缓缓道,“去那里的,都是有各种癖好的人,那里面的姑娘,可比我命苦多了,每年弄死几个,从来也没人知道,没人在乎。”

“在哪里?”

挲羽抬起头望着他,道:“我自会告诉你,不过我想知道公子要怎么做?”

萧锦弘想了一想,试探着道:“你刚才说的极少数人,包不包括我伯父?”

挲羽缓缓摇了摇头,道:“不过萧大人知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我并不确定。”

“这件事还是不告诉他的好,不然,可就什么都查不到。”萧锦弘想了一下,一时并无良策,道,“姑娘若是信得过我,待我回去请教一下先生,再做定夺。”

挲羽淡淡一笑,道:“我当然相信公子,其实袁劦所作所为,还不止一个曦和楼的暗场。因他常常打我,打完我又总是心疼我,百般呵护我,也不知是我被他打糊涂了还是怎么,有些时候我真不知他到底是真心疼我爱我,还是假意哄我。不过这些年,我倒也知道了他很多事,比如,他与后母私通,还偷偷诞下一子,他替姐夫贿赂上级,打死一个丫鬟,帮姐姐害死了两个妾室,其中一个还怀了身孕,前几天,他还侵占了一个姓王的老宅,用来改建马场,仅仅因为王宅东面有条河,方便马匹饮水洗澡。这些,仅是袁劦所作所为中的荦荦大者也。”

萧锦弘听得瞠目结舌,这些与自己、与萧府无关的事,他简直闻所未闻,在心中引起的波澜,一点儿也不必官盐案小。

“暗场到底在哪里?”

“我可以亲自带你去,”挲羽显然早就下定决心,“要查曦和楼,最好是夜里,因为袁劦每天晚上都在那里,客人也多是晚上去,另外,我听说那里有一个姓朱的老头,整个曦和楼和袁劦所有的暗箱勾结,他都知道,甚至袁劦与后母私通的事也知道,这个人有一个致命弱点,胆小怕事。”

“我记住了。”萧锦弘郑重其事地道。他是喜怒于色的人,一想到袁劦仗着姐夫刁寿,竟然在伯父眼皮下做出这么多令人发指的事,拳头不由握得咯咯作响,简直想立即将袁劦、刁寿绳之以法。

挲羽望着他,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微微笑道:“如今世道,但凡为官之人,哪一个不是渎货无厌,那些官员们的走狗,哪一个不奴颜媚骨,吮痈舐痔?萧公子又何须如此诧异。”

萧锦弘闻此,更是无言以对,这么多年来,他自己何等接近官场,又有多少次接触各大权力场?可是,这些事他既没见到,更没想到。

“你告诉我进入暗场的方法就行了,我会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萧锦弘道,“另外,你留在这里也不安全了。”

“多谢公子关心,我既敢给你说这些,自有全身而退的法子。”挲羽说罢微微一笑,缓缓起身从架子上取下衣服,轻柔地披在了萧锦弘肩上,接道,“只有每天这个时候,才能保证他不会回来,时候不早了,公子请回罢。”

萧锦弘忍不住拍了拍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背,一则示意她放心,二则觉着这个纤柔娇弱的女子心之坚毅,十个自己也比不上。挲羽显然知道他此时的心绪,会心地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