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男子冷冷一笑,道:“这位公子,看你似乎不是本地人,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萧锦弘本来不想生事,但见对方咄咄逼人,右手一拧,待被制的大汉杀猪般大叫了半天,才道:“我要是不放呢?”
灰衣男子瞪着那被制的大汉:“三弟,你怎么得罪了这位公子?”
那汉子已痛得全然直不起腰,指着地上的孩童道:“这小杂种偷万寿堂的药,被我捉个正着,我正收拾这小杂……哎唷……”
萧锦弘听他满嘴污秽,手上不由加了三成力:“这孩子偷东西,该让万寿堂的人送官府,岂由得你们当街殴打,草菅人命!”
灰衣男子又道:“这位公子是头一回来夏吕罢?”
萧锦弘略一沉吟,道:“不错,我是头一回而来,但尔等横行街头,既给我撞上,我今天就非管不可。”
“上!”
灰衣男子一待萧锦弘承认并非本地人,一声令下,八名大汉一齐涌了过来。
萧锦弘顺势夺过受制大汉的木棒,左足一点,身形倏忽右转,手中木棒劈出,挡住两柄反劈而来的长剑,右脚同时踢出,将一大汉踢得飞出丈余。
几条大汉均是一惊,不料面前这个皮肤白皙的青年身手竟是如此了得。灰衣男子道:“老六老七,去叫人,剩下的一起拖住他。”剑影一翻,从下而上剔了出去,将到中途,刀背突然反滚,劈向萧锦弘小腹。
这一变化匪夷所思,且力道极大,萧锦弘忙挥动木棍,以另一大汉后背为支点,双足疾纵避了开去。待落定时,手中木棍竟已一分为二。
其实,凭萧锦弘的武功修为,本来绝不至于让对方斩断兵刃,只因一来他不愿意透露自己的武功路数,以防有人知道的功夫来自天风教,二来他没料到一个市井混混,不但会用剑,而且用的就是天风剑法!
灰衣男子一剑劈空,第二剑业已递出。忽听身后一人高喊:“住手!快住手!”
一身形精瘦的老者快步走近,极快地扫了萧锦弘一眼,将目光落在几名汉子身上,蹴然道:“我让你们捉了这孩儿去见官,你们怎么动起手来了?”
刚才那追赶孩童的大汉道:“老刘,是你让我们将这孩子乱棍打死……”
那老者“哎唷”一声,一跺脚打断大汉的话:“我何时说了来?”说着不住向那灰衣男子递眼色。
萧锦弘看在眼中,只觉甚是蹊跷,放眼一望,正好看见方才卖布的掌柜缩着头躲在“万寿堂”招牌之后,微微一想,即已明白,是卖布的掌柜去往药铺告诉老者自己身份。很显然,大汉说是老者下令将这孩童乱棍打死并非假话。
而且,这几条大汉对老者的态度,也不像是他雇来的打手。
老者向萧锦弘拱了拱手,躬身道:“这位公子,是老朽管教无方,致使手下鲁莽行事,老朽请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饶过他们吧。”
对方明明已知自己身份,但却故作不知,萧锦弘虽不点破,却也不愿再动武,道:“这孩子偷东西,该交给官府才是,你们这样当街伤人,太不像话了。”
老者连忙赔不是,回头对几个大汉道:“还不向公子赔罪。”几条大汉怒目而视,没有搭理他。
萧锦弘望了一眼那孩子,只见他身子蜷缩成一团,怀中还紧紧抱着一包药,问道:“小朋友,你为什么要偷药?”
那男孩不肯答话,萧锦弘蹲身下去,柔声道:“你告诉哥哥,是你病了,还是家里有人需要药治病?”
“你不告诉哥哥,哥哥就只好让他们送你去官府了。”问了两遍,见他仍不说话,萧锦弘又道:“我知道,你肯定在想,自己能挨饿吃苦,被关进大牢也没什么,不过要是你家里的亲人没等到药,病情加重,又得知你偷东西被官府抓了去,可不知道有多难过。”
那男孩闻此,转动明亮的大眼睛打量着萧锦弘,终于开口:“我哥哥病了,再没药,他就要死了。”
“你为哥哥抓药,那很好,可你也不能偷东西啊。”
那男孩将头埋得更低,过了良久,才道:“我没钱。”
萧锦弘伸手摸了摸他额上乌青处,问道:“疼不疼?”
那男孩使劲摇了摇头,从始至终,他也没掉一滴眼泪。
萧锦弘站起身来,对那老者道:“这孩子偷药是不对,请老先生念在他还年纪尚幼,就饶他一次,不要送去官府,这药多少银子,我来给。”
那老者闻此,上前两步,蹲身查看那孩子额上的伤口,道:“这孩子方才进店让我给他配一副伤寒药,没想到刚配好放柜台上,他拿了就跑,这点药也不值几个钱,我逮他回来,训他几句,让他以后不要再偷东西也就是了。多亏公子路见不平,不然,进大牢的恐怕不是这孩子,而是我这把老骨头了。”
萧锦弘听他如此说,满腔怒气终于平息下来:“他这副药多少钱?”
“这孩子是我手下的人打伤的,没惹出大事,已是谢天谢地,怎么还敢要银子。”微微蹲身去拉男孩的手,“小朋友,你先起来,随我进屋包扎一下伤口罢?”
那男孩猛地挥手打开他手,不愿起来。
萧锦弘道:“不用怕,哥哥随你一起去。”说着去扶他。
小男孩望着萧锦弘,终于缓缓爬起来。萧锦弘见他鹑衣百结,满脸泥污,只有一双眼睛骨碌碌直转,替他拍了拍身上泥土,牵着他手道:“走罢。”
待包扎好伤口,那老者又问了男孩哥哥的病况,重为他开了几副药,再三叮嘱煎煮和服用之法,却无论如何不肯收银子,萧锦弘推辞两次,也就作罢了,和小男孩一同出来。
小男孩小心翼翼捧着药,待走出药铺,忽然在萧锦弘面前停了下来。
萧锦弘道:“怎么了?”
小男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谢哥哥救命之恩。”
萧锦弘轻轻将他扶起:“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随便向人屈膝,知不知道?”
小男孩睁着水灵的眼睛望着萧锦弘:“我知道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曾阿牛。”
“你给你哥哥抓药,你爹和娘呢?”
阿牛闻此,又缓缓低下了头。
“怎么了?”
“我娘很早就没了,我爹……他们说我爹打死了人,把他抓走了。”
不知为何,萧锦弘现在听到这些事,不由自主会想到背后藏有黑幕。
他一手拉着男孩,一手牵着马缓缓向街南去:“听你的口气,你爹爹并没有打死人?”
“孙爷爷已经七十六岁了,他没有儿女,所以我和哥哥常常去他院子里陪他玩儿,也总给他送去一些好吃的,孙爷爷很疼我们的。一个月前,爹爹打了好多鱼,让我送几条去给孙爷爷,我拣了几条又大又肥的,我进到院子,看到孙爷爷躺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我叫了他两声他也不答应,我就去告诉爹爹,爹爹看到孙爷爷后,一句话也没说,还把身子转了过去,我知道他在偷偷抹眼泪,我还是第一回见爹爹哭,就问他孙爷爷怎么了,爹爹说孙爷爷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他的亲人。后来,爹爹要我回去,他去通知村里人。”
说到此,曾阿牛大大的眼睛使劲眨了眨:“我和哥哥等到晚上,爹爹还没回来。第二天,村里的王伯伯告诉我,说是爹爹打死了孙爷爷,官差把他抓走了。”
“果然有猫腻!”阿牛这一番话虽然东拉西扯,词不逮意,但大致能听明白,萧锦弘恨恨说了一句,平复了一下心绪,“你是说,你去送鱼的时候,看到孙爷爷已经一动不动,你爹爹知道后去通知乡亲,但后来官府却说是他害死了孙爷爷?”
阿牛点了点头。
萧锦弘满腹疑惑:“那官府有没有说你爹爹害死孙爷爷的证据?”
阿牛摇头道:“我不知道。”
萧锦弘沉吟片刻,又问:“你哥哥是怎么回事?”
“爹爹被抓走后,只有我和哥哥相依为命,半年前,他说进城来找姑姑,求她收留我们,谁知哥哥这一去就没再回来,昨天晚上,我听到有人敲门,没穿衣服就去开门,果然是哥哥,可是哥哥进门后就晕倒了,我把他背进屋,发现他全身都很烫……”
他方才挨毒打一声不吭,眼睛都不眨一下,想到哥哥,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萧锦弘拍了拍他的头:“所以你进城来抓药?”
阿牛接着道:“我给哥哥喂了热水,他没多久就醒了,可是,我把家里能找到的衣服都给他盖上了,他还说冷,今天早上,我趁哥哥还没醒,就进城来,想着偷……弄点药给哥哥治病。”
“偷东西不是好孩子,下次不许这样了。”虽然这样说,但想到这孩子和他哥哥以后的生计,萧锦弘不由觉得揪心,“你哥哥有没有说,他那几天去了哪里?”
“他病得很厉害,什么也不肯说。”
“是不肯说,还是病重不能说?”
“我不知道,哥哥半夜醒了几次,可他就是不说话。”
两人又走了一阵,萧锦弘忽然想起与挲羽相会的事,当即停下脚步,蹲下去道:“阿牛,你先回去照顾哥哥,我得空了去看你们哥俩。”
阿牛也急着将药拿回去,道:“我家就在城西的黄泥村,哥哥一扫听就知道了。”
和阿牛分别后,萧锦弘心绪仍难平静,他自幼长在官宦之家,衣食无忧,更有母亲、父亲和伯父的宠爱,从未想到一个垂髫之纪的孩子,却要受家中窭贫、父母双亡之累,小小年纪还要为病重的哥哥盗药治病。这不是逼人为盗么?
而曾阿牛父亲打死人的事,也是不清不楚,恐怕没人知道当中有什么蹊跷,也无人过问。
还有,药铺的掌柜,不止掌柜,整条“梨花巷”里的人均甚古怪。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那就是看似丰饶安定的夏吕到处都藏着秘密,这些秘密,大多是污泥浊水,见不得光的,只是自己平时从未留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