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许蕾站在十字路口,腾出一只手看了看时间。

傍晚六点半,天空阴沉沉的,云朵仿佛漏气的轮胎,从当中不断地泻出一缕缕雨丝。入梅以来这样的天气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红绿灯切换,她提着一个格纹布包裹的饭盒和反方向的人群擦肩而过,来到空荡荡的警署门前。门卫已经和她很熟了,点点头便放她进去。走廊里静得出奇,只能听见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兰天的办公室在四楼,许蕾往拐弯处的电梯间走去,电梯门正在关闭,她一路小跑赶在关门之前侧身挤了进去。因为动作太急不小心撞上里面的人,对方手里抱着的资料落了一地。

“啊,抱歉。”许蕾连忙蹲下身收拾这场小小的祸端,她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只白皙的手,那只手轻轻拾起资料,把它们重新叠好。许蕾抬起头,面前的少年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大,容貌秀美,左眼下隐隐闪烁着一颗泪痣。“没关系。”

“好漂亮的人。”许蕾暗自惊叹。她的注意力落在了少年的制服上,“您是?”

“这里的警察。”他笑了笑,重新站起来。许蕾还想再问,叮的一声,电梯门在他们面前打开了。少年朝她礼貌地欠了欠身,朝过道另一端走去。许蕾有点走神,不过很快便想起来这里的目的。她脚步轻快地朝走廊尽头亮着灯的办公室走去。门虚掩着,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兰天正在伏案工作。听见开门声他从案卷中抬起头:“许蕾?”

“听你说要加班,我就做好便当带过来了。”许蕾顺手掩上门。兰天放下笔,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放在桌上就可以了,我等会儿就吃。”过了一会儿他再度抬起头,发现许蕾正趴在桌前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兰天被她的眼神看得有点不自在:“怎么了?”

“我要看着你把饭吃完。”

“……”

“如果没人盯着,你一定会把盒饭放到天亮吧?”许蕾瞪了他一眼,顺手拉开抽屉,里面乱七八糟地扔着文件和一包开了一半的苏打饼干。“你这几天就吃的这个?”

“也不是每天——”兰天还想反驳,然而在许蕾的眼神中识趣地闭嘴。他把便当盒打开,诱人的香气一下子唤回了食欲。“这么丰盛?”

许蕾扑哧一声笑了:“家常菜而已。你是太久没正正经经吃过饭了吧?”

兰天咬着一朵西兰花含糊地嘟哝了句什么,似乎是“有个会做饭的女友真幸福”之类的。许蕾支着下巴望着他,她突然开口道:“我最近有去钢琴教室上课哦。”没等兰天回答,她接着说道,“虽然是利用打工的闲暇,你借给我的乐理书我也有好好看。不过五年没碰过琴了,不知道赶不赶得上今年的考试。”

“报名是十月对吧?”兰天放下筷子,“还有四个月,没问题的。”见许蕾依然一脸犹豫,他叹了口气,柔声问道:“怎么啦?”

“我……还没有下定决心把成为钢琴家当做目标。除了你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许蕾小声说,“我想等有点成绩后再告知他们。”

“嗯,看你自己。”兰天回答,他走到饮水机边给冲了一杯咖啡,扔了四块方糖进去搅拌着,许蕾好奇地望着他的举动,“你不是只喝黑咖啡吗?”

“最近有个同事推荐了这个喝法,意外的还不错。”兰天看了一眼窗外,天已经擦黑了,他放下杯子,“不说这个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啦。就在对面,一条街的距离而已。”许蕾笑着摆摆手。兰天看了她一眼,突然露出微笑,“据说这个警署有人自杀过哦。”

“……”

“就在这层楼的尽头,用灯绳缠住了脖子上吊,现在还能看见他的鬼魂在游荡。”

“不要再说了!”许蕾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兰天微笑着顺了顺她的头发,“现在还要不要我送?”

怀里的脑袋颤抖地动了动。良久,许蕾发白的脸露了出来:“你是故意的。”

“我就是故意的。”

兰天拿起门背后的雨伞,在这期间许蕾始终像树袋熊一样牢牢地抱着他。看见走廊尽头的灯光时她的脸色变得更难看:“这层楼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吗?”

“是啊,今晚值班人员不是请假了吗?”兰天摸着下巴,“该不会是文君吧?”

“诶?”许蕾眨了眨眼睛。兰天解释道:“杜文君是今年春天才进来的新人。非常努力的一个孩子,而且很好说话,有人偷懒找他代班都不会拒绝的。”

他们已经站在了警局的门口,许蕾制止了兰天的动作,迟疑了片刻:“兰天,朋友最近送了我两张乐园岛两日游的套餐,你这周末有空吗?”

“抱歉,七区联盟会议马上要召开了,特警部队接到了调令,得去会场执勤。”

“那就算了。”许蕾有些失落,兰天突然俯下身吻住了她,许蕾手中的雨伞啪的一下掉在了地上。好半天,兰天才放开她。他低下头,温柔地望着许蕾的眼睛:“路上小心。”

“知道啦。”许蕾微红着脸回答,直到身后传来门卫尴尬的咳嗽。

入夜时分雨下大了,黑暗来的无声无息,密密匝匝的雨点仿佛有人用十指敲击着蒙尘的鼓面。男人打着伞走到公寓门口,用湿淋淋的手把钥匙插入锁孔,拧开了门。屋子里静悄悄的,他的脚步在进门的走廊里留下一行水迹,然而他很快站住了,手放在开关的位置上。一把枪从左侧伸了过来,枪口指着他的太阳穴。

“晚上好,布莱克教授。”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刻男人立即意识到过去找上门来了。他把双手举过头,示意自己没有敌意:“你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但我可以带你去它所在的地方。如果我死了,你们一辈子也拿不到它了。”

枪放了下来。男人暗自松了口气,却听见对方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在黑暗里响起。听声音是个年轻人,态度彬彬有礼,完全不像会在深夜里拿着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别人家中。

“您大概误会了。”他说,“我对您手上的东西没有兴趣,只是来找故人叙旧罢了。”

“故人?我认识你吗?”男人问道,他摸索着拧亮了灯,“你是哪边的人?”

“都不是。”年轻人静静地回答,他的唇畔漾起一抹苦笑,“好伤心啊,您竟然真的不记得我了。”

男人盯着那张姣若好女的脸庞,他的脸色渐渐发白,仿佛记忆开了一个闸门,久远的画面汹涌而来。是的,他记得这张脸。虽然过了变声期,年轻人的声音与孩提时代已经截然不同,但这张脸他是绝不会认错的。

“你……应该早就死了才对!”他嘶哑着嗓子,“你早就该死了!我亲眼看到——”

“你看到了什么?尸体吗?”年轻人打断了他的话,男人愣了一下,他确实没有亲眼见过尸体,但他已经确认过生命信号完全消失。年轻人轻轻叹了口气,自始至终他的神情都很平静,就像他自己所说只是来找故人叙旧:“我啊,曾经相信每个人都有平等活下去的权利,直到我知道有人是不得不死的。”

他放下枪,从男人身边走过去。男人定定地站在原处,像在等待裁决。好半天没有动静,他浑身冷汗,似乎不敢相信对方就这么放过了自己。他往前走了几步,颤抖着拿起电话机。一颗子弹从他的后脑勺射入,穿过了眉心。

男人仰面倒下,眼睛没有惊讶地睁着。

年轻人收回枪,厌恶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他掩上公寓的门,下了楼,咬掉手套连枪一起扔到路边的垃圾箱中,转身走了。雨依然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