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伟华点头笑道:“理解你迫切想见到妹妹的心情,不过,还要警惕一点,唐小夕是军统特务。”
唐小夕的真实身份虽然让岳不息有点意外,但较之于日本特务,他更愿意接受前者。
岳不息看着卢伟华夫妇,恭恭敬敬地鞠躬:“对不起,总是给你们添麻烦。”卢伟华双手托起他:“这是干什么,你帮了我多少难道自己心里没数吗?”
见岳不息仍然面有愧色,他说:“你呀,是没有发现自己的潜质。你看啊,你上次收留秦妈妈,是你潜意识知道秦妈妈离开后,新人入住,你的阁楼已经无法作为我们的联络点;这次你让水香住进你家,是因为陈前友跟踪到过你家,我今后也无法再去你的小院儿了,多么难能可贵的潜意识,这可是我们地下工作者的就命法宝啊,你呀,你就是当局者迷啊!”
岳不息感激卢伟华为了不让自己难堪,把自己脑袋一热做出不顾后果的事情上升到这种高度。
其实,他是真的没有发现,他对突发事件潜意识的处理方式,总是比他的大脑思考的速度快了那么一步。
“你呀,也太宠他了,作为一名地下工作者,小岳确实有点太感情用事,你应该批评他的。”岳不息走后,章思群责怪起卢伟华来:“这样迁就他,不利于他的成长,也可能会因此给我们的党带来损失的。”
卢伟华笑着将妻子按坐在椅子上,轻轻为她揉捏肩膀:“我不是迁就他,他在处理问题时有的做法比我高明,当然,他还缺乏历练。”看着镜子里妻子俊秀的面容,他说:“小岳十七岁离家去读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据他周围的同事说,大屠杀那年他父亲已经在南京给他找好了学校,就等寒假回家时办就职手续了。可是,突然间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这种打击,对当时只有23岁的他,确实是灭顶之灾。”
章思群转过身,双手环住丈夫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肚子上。卢伟华爱怜地抚摸着妻子的乌发:“他对秦妈妈、阿宝、水香的态度,就是一种创伤后遗症的表现,他希望所有家庭都能够团聚,美满......”
看见岳不息,唐小夕不无揶揄地走出办公室:“干嘛?我们这里没有照片需要洗印。”
岳不息今天的表情有点怪,眼神怎么看怎么觉得过于多情了:“唐小姐,借一步说话,好吗?”
看到岳不渝的照片,唐小夕并不吃惊:“那又如何?她是我妹妹,与你无关。”
“让我见见她吧?好吗?”岳不息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过,这语气、这神态,让唐小夕狠不下心肠。
“你妹妹,受到过刺激,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让你们见面,还有,我怕你领着她也做了日本人的特务。”唐小夕讥讽道。
岳不息怒道:“我不是日本特务,我是中国人,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我想问一声,既然你那么同情苏金桂,为什么当时你不站出来指证大造撒谎呢?”
唐小夕被他抢白得语塞,便恼羞成怒了:“警告你!以后我再批评你的时候,不许你反诘我,下不为例!”
岳不息被她的不讲道理逗笑了,语气缓和下来:“晚上请你吃饭,我想,知道不渝被救的经过。”
小夕是在妈妈工作的鼓楼医院里第一次见到岳不渝的。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呆呆坐在医院走廊上新增设的病床上,头发胡乱地用一块手帕松松地绑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从眼前走过的每一个人,看着很让人心疼。
南京城里每个医院现在收治的都是被日军残害后逃生的民众,他们身上无不是枪伤、刀伤和烧伤,宝塔桥大屠杀劫后余生的人都被送到了鼓楼医院。
见小姑娘脖颈上缠裹着纱布,唐小夕走到她面前问:“你叫什么呀?”小姑娘立刻低下头,不说话。一个经过的护士说:“是小夕呀,你不用白费劲,她除了你家妈妈谁都不理的!”
小夕以为是护士在逗她,就笑着去找妈妈。
刚做完一台手术,妈妈双手轮换着捶打自己的双肩。小夕见状忙上去帮妈妈按摩,心疼地说:“累坏了吧?”妈妈疲惫地闭上眼睛,享受着女儿的孝心:“没办法,很多伤口已经开始感染了,不及时处理会得败血症的。”
“我刚才看见一个脖子受伤的小姑娘,喝她说话,她不理我,她也是从屠杀现场就回来的吗?”小夕问。
妈妈叹气;“你说的是小手帕啊?”“小手帕,她没名字吗?”小夕好奇地问。
“宝塔桥大屠杀的第二天,日本人才准许我们医院的救护车进入屠杀现场拉运尸体。是我们医院的工友王师傅听到很小地叫妈妈的声音,从尸体堆里扒出了小手帕。她的父母哥嫂用身体为她和一个一两岁的孩子挡住了日本人的机枪子弹。孩子没救活,小手帕除了脖子上有一处子弹擦伤,就是被冻得发了高烧。”
妈妈抹去眼角的泪水:“大冬天里,在尸体堆里躺了一天一夜,又发着高烧,那姑娘脑子就有了问题。说来也怪,在医院里她谁也不搭理,只是见到我就叫妈妈,我看她头发乱蓬蓬的,就把口袋里的手帕给她扎头,因此大家就都叫她小手帕。”
讲到这里,唐小夕停顿了,因为她看见岳不息的脸色异常的苍白,左手攥成拳头,用力压在胸口上。
“我把你的全家福拿回家给妈妈看,原来我的妈妈和你们的妈妈长得真的有点像。”小夕从脖子上摘下项链,一个心型的吊坠打开后里面有一张她同妈妈的合影,在岳不息看来,两位母亲最相似的地方应该是眼睛,慈爱而美丽。
“我曾劝妈妈收养不渝,妈妈很为难,当时我爸爸即将调往上海来,他是坚决不同意收养一个脑筋不太清楚的女孩子的。那时爸爸在外面养的有个相好,和妈妈感情很不好。”小夕嘬了口果汁,声音低下去了。
“妈妈去办离职手续那天,我也去了,我们故意绕过不渝,但是她看见了妈妈,追到楼梯口,我们已经下到一楼了,楼道里仍有那个细细的、弱弱的声音在叫,妈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