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小成子

黄天贵和洪太师正在谈论着,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从楼下传上来。

“黄老板!黄老板!”

那个女人卷着裤脚,赤着脚板,眼睛在惊慌地转动着。她左手拿着席草帽,右手拿着一条长长的泥竹枝。她正是大荒滩里放牛的那个女人。

“刘秀英,你有事吗?你老公的工钱我早就结清了。”黄天贵问那个女人,他还以为她是来索要她老公的工钱哩。

“我不是说这事,我知道你没有欠我们一分钱——你快去看看小成子吧,快去呀!”

“我儿子出什么事了?”

“小成子把我的大牛牯黑鬼头赶跑了,赶到小荒滩去了。”

“他赶黑鬼头到小荒滩干什么?”黄天贵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起来。

“他说他要我的黑鬼头跟邓老四的黑鬼子打架!——这不要紧,我是怕他被那两头牛打伤撞伤啊!他又是骑在黑鬼头的背脊上,万一摔下来不是断手就是断脚了!”

“这小子就是这样顽劣,今次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黄天贵不敢笑了,他气呼呼跑下楼去。跑到后院时,脚尖踢到了门槛上,额角撞到了门杠,他一古脑儿地滚落到门边,紧接着,额头又撞到了墙壁上。洪太师到来后,他赶忙拉起他。

接下来,黄天贵和洪太师跌跌撞撞地往村子背后的小荒滩奔去。在苍苍茫茫的田野里,只见一头大牛牯正在往前奔跑着,那晒得又黑又瘦的如同猴子一般的小成子正伏在它身上。小成子抓住了黑鬼头脖子里的鬃毛,他的双腿紧紧夹住了它的大肚皮。当黑鬼头从田埂或者水沟一跃而过时,小成子就会一摇晃,身子一歪,仿佛要栽倒下去,然而那只是令人惊虚一场。

转眼间,黑鬼头冲到前面那条荒滩河,它呼啦一下跳跃下去。河水很浅,河床里的沙丘和石头露了出来。黑鬼头踢着泥沙和石子猛冲过去,仿佛一头猛虎那样。对岸上,一群黝黑的水牛正在一架破水车前面低着头刨着草,其中一头跟黑鬼头同样粗壮的大牛牯忽地抬起头来。它蠕动着嘴巴,流着唾液,瞪着双眼警惕地朝河里窥望着。它那两条又弯又尖的牛角仿佛翘到了天上。须臾间,黑鬼头跃上了河岸,跟着,岸上那头大牛牯摆动了一下尾巴,后腿一蹬,一拱头往黑鬼头奔去。那四只牛角尖刹那间碰得咯咯直响。

那两头大牛牯正在相互碰撞着,它们打得不相上下,如同两根藤蔓缠地一起的时候,小成子不停地大呼小叫起来,他猛拍打着黑鬼头的背脊嚷嚷道:

“黑鬼头,挖它的眼睛呀!撞它的肚子呀!踢它的身子呀!你要为我报仇啊!为我的花舌狗报仇呀!打呀,打呀,打死黑鬼子呀!”

这时候,黄天贵一爬到河岸上,他立即叫嚷起来:

“小成子,你快下来!——你下来呀!”

见到小成子就是不肯下来,黄天贵有很多次想冲过去,把儿子从黑鬼头身上拽下来,然而,不知怎么回事,他的双脚仿佛被麻绳绑住了,就是无法往前挪动半步。他于是将拳头擂到身边那架破水车上,把架子擂得嘣嘣响。擂到头肿了,手背流血了,他哭喊了起来:

“小成子,你下来啊!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母亲交待啊?我们的香火断了怎么办啊?”

黄天贵还在呜呜咽咽着,黑鬼子忽地败下阵来,它一掉头奔跑过来。洪太师急忙拖走黄天贵,把他拖到水车旁边去。

黑鬼头接下来也冲进河道里,它们于是又在河水里急红着眼睛打起架来。它们的额头对额头,牛角对牛角继续碰撞起来。这时候,它们打得比在岸上还要凶猛,它们的嘴巴时而拱到水里去,又从水底下拱起来。它们竖起鬃毛,喘着粗气,吐着白沫,淌着鲜血,抖动着角尖,腿脚不停地移动着。河水在翻腾,石头和泥沙在飞溅,噼噼啪啪的碰撞声不绝于耳。然而,小成子仿佛越来越得意了,他越来越兴奋了。他挺着胸膛,起劲地拍着黑鬼头喊道:

“打呀,打呀,打死它呀!把黑鬼子打到水里去呀!把黑鬼子打倒在地呀!”

小成子还在喊着,黑鬼头忽然咕哝了一下,他果然将黑鬼子拱倒了。但是黑鬼子马上又站了起来,它后退两步,又往黑鬼头冲去,将牛角尖插到黑鬼头的脖子上。于是,这两个死对头的额头又碰在一起,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互相顶撞起来。这时候刘秀英跑到了,她急匆匆跑下河来。她挥起牛棍枝,噼噼啪啪地打在不是她那头大水牛的身上。她边鞭打边骂道:

“看你这发牛瘟那么好斗,看你把我的黑鬼头撞伤了,看你把我的黑鬼头撞出血了!等我打死你!等我把你的眼睛打烂掉!”

刘秀英鞭打得黑鬼子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但是黑鬼子依然龟然不动,它的大腿仍然柱子一般插在水里,没有逃跑又没有打算逃跑,她于是又一下一下往它身上打去,一鞭比一鞭用力,一鞭比一鞭响亮。

“看你还要打,看你那么恶!你跑不跑?不跑是吧?不跑我就打断你的腿,不跑我就打断你的牛角!”她边打边骂。

刘秀英在边打边骂着,一个精瘦的老头从破水车旁边冲下来。他就是黑鬼子的主人邓老四。邓老四也攥着一条又细又长的牛棍枝。他一边跑下来,一边挥着牛棍枝嚷道:

“你这烂泼妇,你怎么拿我的黑鬼子出气?你怎么打我的黑鬼子?你怎么不打你的黑鬼头!”

然而刘秀英仿佛没有听见,她照旧一鞭一鞭往黑鬼子打下去。邓老四踢着水花哗哗啦啦地冲到了,他一鞭子打在黑鬼头的鼻梁上。接着,那两头牛的主人你打我的牛,我打你的牛,仿佛他们也在打架那样,只不过,牛棍枝不是打落在对方身上。他们打着打着,刘秀英一鞭子鞭中黑鬼子的右眼睛,黑鬼子痛得咕哝一声掉头就跑。黑鬼头奋蹄直追。两头大水牛冲上河岸,又在田野上追逐起来。它们冲到鸡冠山下,又往鸡卵村冲去。村边的村民四散奔逃,如同鸡飞狗逃一样。那两头牛的主人于是顾不上谩骂和憎恨了,他们赶紧爬上岸,往那两头大水牛追去。邓老四一边追还一边大喊大叫:“不得了啦,黑鬼头和黑鬼子疯掉啦,大家快躲快逃啊!你们快闪开啊!”

洪太师和黄天贵和往鸡卵村赶去。黄天贵边跑边按着膝盖对洪太师说:

“这回可不得了了,我跑不快,我的脚已经跛了,痛死了,老朋友,你快去吧,你快去把我儿子救下来吧。”

黑鬼头和黑鬼子撞破一个菜园冲进去,撞倒篱笆又冲了出来,它们继续往不远处那排鸡棚冲去。数不清的公鸡母鸡到处乱窜,有的跑到背后的鸡冠山上,有的往前面的小荒滩逃窜,一片片鸡毛雪片一般在空中飞舞,咯咯咯的鸡叫声吵翻了天。鸡棚忽然轰轰隆隆倒塌下来,压在了大水牛头上,也压到了小成子身上。

黄天贵立即腿脚一软,瘫坐在田埂上。“这回惨了!我儿子这回被压死了!我要断子绝孙了!”他捂着眼睛叫道。

须叟间,那两头大水牛从塌下来的鸡棚里一跃而出,往村子奔去。洪太师立即跑到黄天贵身边,推搡着他说道:

“你儿子没有事,小成子没有事,你看他还在黑鬼头上——我们快点走,快点赶过去!”

那两头大水牛跑进村子里,一眨眼不见了。黄天贵一瘸一拐地往鸡卵村走去,他边走边对洪太师说道:

“老朋友,这回你一定要把我儿子救下来,用你的巫术把他救下来。若果小成子平安无事,我即使把我的心肝挖给你都愿意了。”

洪太师安慰黄天贵说:“你放心,小成子不会有事的。我不要你的心肝心肺,我只想你劝黄秋娘嫁给我就成了。”

“当然,我会尽力的。”

走到村边,刘秀英牵着黑鬼头从一间屋子背后转出来。紧接着,邓老四牵着黑鬼子出来了。黑鬼头有一只角尖断掉了,脖子里还有一条很深的伤痕。黑鬼子的鼻子破了,嘴角掀了起来,仿佛被斧头削掉了一块肉那样。它的肚皮上还有一条起码有很长的伤痕,血污将周围的毛皮弄脏了。但是它们已经老实了,仿佛那点小伤对它们来说只不过是搔痒那样,仿佛它们从来没有打过架那样,它们咀嚼着嘴巴,磨着牙齿,拂着尾巴慢倏倏地走过来。

黄天贵继承踮起脚尖往前面瞧去。一个男子拎住小成子的耳朵边走边骂骂咧咧着,黄天贵马上奔跑过去,用之前没有跌跛过的速度冲过去。“大头菜,放开我儿子!”他一把推开那个男子,搂紧小成子左瞧右看,右看左瞧。小成子满身泥污,头发变黄了。他的鞋子不见了,衣服上的钮扣也脱掉了,尖尖的心窝露了出来。

“你没有事吧?大头菜没有打你吧?你没有被大水牛踢伤吧?鸡棚没有压伤你吧?”他不住口地问道。

但是小成子没有吭声,他还在望着那渐去渐远的黑鬼头,仿佛又要冲上黑鬼头背脊上那样。黄天贵又边抹他脸上的泥巴边问道:

“你是不是受伤啦?你看你的脸穿了,手脱皮了,大腿也出血了。你倒说话啊?你不要吓我啊?”

不一会,几个村民从村里走来,他们站在了圆头圆脑的黄天贵前面。他们都是这次打架而造成损失的村民。鸡场是大头菜的,菜园的是黄花菜的。黄油嫂说她的猪栏被撞倒了,两只猪崽子也被踩出肠子了。

黄天贵烦透了村民们的诉苦,他听着听着就拉起小成子往回走。

“我要把我儿子送往医院去!”他边走对他们说。

村民们又围拢过来,他呵斥他们:

“你们是不是吃错药了?”

当村民们继续围住黄天贵不让他走时,洪太师过来对他们说:“你们不要这样好不好?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小成子的性命,要是他有三长两短,你们是要负责任的。”

村民们仍然围着,黄天贵掏出了手机。他瞪着他们说:“我叫董警察来啦!”

董警察是他们牛卵村里的治保主任,是乡里派出所的协警,他的名字就叫做董警察。因为董警察在人们的眼里不是那么有威信,所以人们依然站着不动。洪太师看不过眼了,他挥起拂尘,扳起脸孔对村民们说:

“我从来都不想惩罚识大体有良知的人,既然你们这么不顾一个小孩子的死活,那么我只好对你们施行巫术了。”

村民们就是害怕老巫师的巫术,他们如同苍蝇一般一哄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