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逢魔时刻

在我初二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的校园生活过得很压抑。

起因是当时我们学校有一位德高望重、临近退休的语文老师,这位老师姓丛,是语文教研组的组长,也是校文学社的指导老师。丛老师长得慈眉善目,但因为身材过于肥胖的关系,她一直有心血管方面的毛病,稍稍多走几步就气喘吁吁。

可能因为我是文学社的成员,又和丛老师同住一个区,班主任便安排给我一个任务——每天上学时去接丛老师,陪着她一起来学校。

老实说,其实我并不是很乐意。

当然我并不是讨厌丛老师,相反,比起只擅长应试教育的班主任,丛老师的文学造诣相对比较高,说话时遣词造句,让人听着觉得好有道理。

比较麻烦的是,从我家到她家大约需要步行二十分钟,两地之间并没有可以乘坐的公交车,因此虽然丛老师会带着我坐出租车前往学校,但对我而言,实际路上花费的时间反而变长了,我需要比平时早起二十分钟左右。

那一次,我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五分钟来到丛老师家,她正在吃早餐。见到我,丛老师热情地邀请我坐下,并端来一份热气腾腾的豆浆和刚出锅的鸡蛋饼。她说这鸡蛋饼是她丈夫亲手做的,真材实料,让我一定要尝尝。

我犹豫了一下,半是介于老师的威严半是受到食物的香气引诱,最终还是将豆浆和鸡蛋饼吃了个一干二净。

老师丈夫的手艺比起我的母亲来说,真是胜过太多。当天放学回到家,我还对着母亲感叹,真的是别人家的爸爸妈妈做的饭才香啊,引起母亲好一阵不快。

过了几天,丛老师的女儿从海外回来,她开始负责接送丛老师上下班。可就在我恢复日常的第二天,班主任脸色很难看地找到我。

“叶子蓝,我问你,你前段时间去接丛老师的时候,在她家做过什么事?”

我一时不明所以,茫然地回答道:“没有做过什么啊。”

“没有?没有做过什么人家会这样说你?”

在我的再三保证之下,班主任没好气地说道:“你还说你没做什么?你是不是在丛老师家吃过早餐了?你知道人家说你什么吗?她说你禁不起诱惑!”

据说丛老师是当着教研组开会时说的这番话,还说女孩子若是连食物的诱惑都不能经受,那长大后可就糟糕啰。

班主任最要面子,当下气得脸色发青,会议结束后就把在组长那里受到的气都撒在了我的身上。

最奇葩的是,当天我还在洗手间遇到了丛老师。

她神情不变地先是夸奖我几句最近写的一篇作文不错,随后话锋一转,“小叶呀,丛老师其实就是提醒你一句。作为一个女孩子呢,必须要守住底线,绝对不能嘴馋,女孩子一旦嘴馋,那就什么尊严都没有了。”

这句话让我精神濒临崩溃,我冲动地骂道:“去死吧,老巫婆!”

随后夺门而出,也不想回去教室,趁着门卫不注意,悄悄地溜出校门。

此时正是下午两点,我当然不可能就这样回家,只能内心满怀着愤怒,漫无目的地四处溜达。我憋着一肚子委屈,走得很快,根本没注意方向,我的脑海中如沸水翻腾,不断在想:我做错了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如果她到处和别人说我嘴馋、禁不起诱惑,同学们又会怎样看我?

当时十四岁的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可以说,真的是连死的心都有。

也不知道我走了多久,原本是阴云密布的天气忽然开始放晴。和煦的阳光温柔地洒向地面,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花香,我深吸一口气,转了一个弯,发现眼前出现了一栋三层楼的洋房,圆顶拱门琉璃窗,金属围栏上爬满了藤蔓,还有修剪成圆形的绿色植物错落其中。

悠扬的小提琴声如水般流淌,我循声望去,只见院门半敞,由一块块鹅软石铺成的小道从庭院一直通向房门,两侧是绿莹莹的草坪,还有一个小小的喷水池,喷出的水珠折射阳光化为美丽的彩虹。

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正在庭院里拉小提琴,几对俊美至极的男女手拉着手正在跳舞,还有一只肥嘟嘟的柯基犬摇头晃脑,似乎也要参与其中。

一张实木长方形桌子上铺着洁白的蕾丝桌布,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精美食物,还有一位貌似管家的男子束手站在一旁,神情严肃。

真是体面的一家人!

突然,有个声音说道:“你好。”

我一转头,只见一个年约十岁左右的男孩子站在围栏里看着我,他有着浅褐色的柔软头发和浅褐色的眼睛,外表既像中国人又像外国人,或者说兼具两者之长。

他上半身是暗红色格子毛衣,下半身穿着藏青色中裤和长筒袜,说话语气相当彬彬有礼。

“你好。”或许是他的气质太过优雅,我竟然有些局促不安。

听到他说话,小女孩放下了手中的琴弦,那几个俊男美女也停下了步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的身上。

“你可以进来。”小男孩微笑道。

我摇摇头,转身想走,那个小男孩又问道:“现在还没有放学呢,你怎么一个人在外边呀?”

这句话勾起了我满腹的伤感,此时此刻,我真的很想找人倾诉,就算是让我发发牢骚也好,可他们毕竟都是陌生人,何况他们是如此好看得体,让我有些自惭形秽。

“没事了,我只是路过而已。”

见我答非所问,男孩又从餐桌上取了一只红苹果递给我,“口渴吗?吃个水果吧?”

刚才我一阵暴走,此时的确感到口舌焦渴,苹果又十分的红润可爱。可是我突然想起丛老师说的那句话,“女孩子一旦嘴馋,那就什么尊严都没有了。”

我感到气血上涌,没有礼貌地转身就走,身后还传来男孩的呼喊:“欢迎你再来玩啊!”

我又是乱走一通,刚刚离开洋房所在的那条巷子,天气又是突变,明媚的阳光不见了,空中布满了阴沉沉、灰黄色的浊云,让人心情低落。

等我溜进学校拿了书包后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父母应该还不知道学校里发生的事,但他们不断絮絮叨叨告诫我要更加努力地读书,就像我父亲公司里一位同事的儿子今年中考,考上了本市最好的一所高中数学班,那位同事喜气洋洋请大家喝咖啡的模样让父亲无比羡慕。

“子蓝,爸爸念的大学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比他可强多了,你可不能让爸爸丢脸,至少也要考进那所高中听到吗?”

父亲的话让我无比厌烦,课业的压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让我产生了厌学的情绪。第二天早晨,我背着书包到处乱走,就是不想去学校,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完美地错过了上课时间。

这天的天气倒是不错,走着走着,金色的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轻柔地洒了下来,让我感到浑身暖洋洋地很是舒服。不知不觉间,我又走到了那条巷子口,悠扬的小提琴声再次传来。

庭院大门依旧半敞,身穿洋装的卷发小女孩专心致志地拉着小提琴,今天大人们没有跳舞,而是围坐在草地上侧耳倾听。肥嘟嘟的小柯基犬静静地趴在小女孩的脚边,它似乎也为这优美的琴声所倾倒。

多么美好的家庭!我在心中忍不住发出感叹,曾几何时,我也对音乐产生过浓烈的兴趣,还报名参加学校里的特色班。结果被父亲以专心学习为由阻拦,这让我每每遇到懂得音乐的女孩,都让我艳羡不已。

“你好。”小男孩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折下一朵攀爬在围栏上的月季花,微笑道:“进来听听吧,我妹妹的琴声能让你心里平静。”

我情不自禁地接过他手中的月季花,慢慢走进庭院。这里的阳光似乎更为耀眼,经过喷水池上水珠的折射,让我有些睁不开眼。小女孩在拉一首非常欢快的曲子,我仿佛可以看见轻盈的音符在小草上跳跃,又像是不知疲倦的小兔子在树林间嬉戏。

突然,我的手心一痛,低头一看,原来是手握得太紧,月季花的花刺扎进了我的手心,渗出一丝淡淡的血。

“我要走了。”

“好啊,欢迎你再来哦。”男孩微微地笑。

我走出那条小巷,这才发现天空中不知何时竟飘起了小雨,我原本愉悦的心情又重归低落,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发现父母都坐在客厅等我,面罩严霜。

“你去哪里了?”父亲率先开口,他本就不苟言笑,现在看起来更是相当严肃,“你们班主任打电话来说你昨天就旷课,今天更是没去上课!你说,你去了哪里?”

母亲幽幽地接口道:“子蓝,你要好好念书呀,争口气,让那些人看看……”

我忍不住大声吼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争口气’这三个字!”

说完这句话,我拿起书包重新离开了家门。

三月的雨夜依旧寒冷刺骨,冰冷的雨水打在我的身上,我心中萌生了自暴自弃之感,无论是家庭还是学校,似乎都不能理解我、甚至不能容纳我,我明明什么都没做错,现在却成了众矢之的。

恍惚间,我又来到了那条小巷口,奇怪的是,走进巷子,冰冷的雨不见了,头顶依旧是温暖的阳光。

这一次,拉琴的小女孩和俊男美女们都不在草坪上,惟有那只胖嘟嘟的柯基犬懒洋洋地趴在喷水池边发呆,见我探头张望,柯基犬摇摇尾巴走了过来。

“你好。”小男孩不知是从哪里出来,他微笑着说道:“我们又见面了呀,你还是进来住几天吧,好吗?住在这里,能给你你所想要的所有。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尊重。”我喃喃回答。

“一定可以。”小男孩向我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茫然地走进庭院,跟着小男孩沿着鹅软石小道一路走到洋房的房门前。

就在小男孩准备打开房门的时候,“啪”地一声,有人用力拍了一下琉璃窗。

透过并不很透明的琉璃窗,我看到一个男人将脸贴在窗户上,对我露出惊恐的表情,并且不断示意,像是让我赶紧离开。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有两条藤蔓似的东西出现在男人的身后,随后将他拖走。

这男人的脸我有印象,正是之前在草坪上跳舞的那些人其中之一。

我那原本充满怨怼的情绪忽然就平静了下来,激烈的感情一旦消失,恐惧就如同潮水般袭卷而来。

小男孩盯着我,说道:“爸爸妈妈、叔叔婶婶、舅舅舅妈还有我妹妹都很快乐地生活在这里,如今我还缺一个姐姐,我很喜欢你,你来做我的姐姐吧,好吗?”

我不置可否,蓦地转身就跑。

小男孩轻轻呼喝一声,那条柯基犬忽然就变得很大,向着我一把扑来!

我背上的书包被柯基犬一口咬住,顾不上争斗,我扔掉书包就冲出庭院。

一路狂奔,我不敢回头,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乱窜,猛然扎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我惊惶地抬头,冰冷的雨滴再次落在我的身上,我撞上的那个人原来是父亲。

“子蓝,终于找到你了!”父亲惊喜地拉住我,说道:“吓死爸爸了,有什么事好好和爸爸说好吗?咦?你的书包呢?算了,快跟爸爸回家吧!”

回家后,我将在学校遭遇的事情完整叙说了一遍,父母当晚就去找班主任沟通。次日来到学校,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在得知事情的原委之后,班级同学待我一如往常,并没有受到丛老师的影响。

此后,我再也没有找到过那条小巷,更不必提洋楼与男孩。至今我一直在想,男孩到底是谁?那些男男女女以及小女孩,都是被他困在洋楼里吗?如果那时我答应留下来,是不是也会永远留在那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