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高太医,每次会面都是和颜悦色的,会不会也使用了变脸术?
细想来,他确实与花名册上的不一样,还有小馋猫,也是重点可疑对象。
她照顾过的卫一泓都叛变了,指不定谢枯荣也……
虽然她是季槐的人。
还有季槐的身份……追杀她的人。
目前已经排除了三个人,还有高太医,小馋猫与卫一泓没有解决。
许乘鸾无聊地撑着头,翻着手中的纸页。此时,有一页卡住了。
拨弄开来,竟是空白。
她在古籍里看到过一种方法:用墨鱼吐出的汁水写字,没过多久就会消失。
难道最后还是无功而返吗?
又一本书掉下来,作品名称叫《平国人物叙》,腰封上写的是记载平国传奇人物与生平故事,许乘鸾本来是没抱多大期望的,但她绝不相信一本书会凭空砸到自己的面前。
卫槐(1999~2021)字长珂,洪乐帝同父异母者,咸威末年生于开屏皇都,后因霍氏余孽政变,迁于谷雨城,永济十八年参军,多次战胜萧氏军,封为汝阴侯。兴佑初年葬于火海,时年二十又二。
汝阴侯名字中竟同等有一个“槐”字。
记得那时汝阴侯的及冠礼,也曾才风前月下见过他,他在海棠树下挥舞着刀剑,伴随着琴歌相奏,他的眉眼间仍凝聚着淡淡的哀愁,一腔热血无处挥发,海棠落在转角,落在他的肩膀,落在他的发鬓,靴子踩踏过的花瓣似乎都带着芳香,引来许多小娘子纷纷效仿。
他唇角噙着的笑意,却怎么也抹消不了。
再对比季槐胡子拉碴的模样,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出来吧,今上。”
许乘鸾捻着书页,正准备向面前的人行礼,拐角的人却有心思调侃道:“成亲前是不能见面的,凤仙娘子。”
凤娘是她的小字,而仙妃是卫桀赏赐的封号,卫封又给了凤仙二字,似乎很有讽刺意义的,这爷俩都偏偏忠爱给人取别名。
“臣妾比你大这么大,今上当真下的去手?”
许乘鸾故作惊讶地问道。
卫封不惧:“十几岁而已,民间素有“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一说,小娘娘莫不是怕了?”
许乘鸾见多识广,戏弄他道:“今上都说是民间了,岂可如此荒唐?是当我平国的民法是摆设吗?”
卫封开怀大笑,指着她的方向点评道:“小娘娘可真是太有意思了,初见小娘娘还是在十五年前,恍然间十年如梦。”
许乘鸾无情地揭穿他:“是你什么也没干吧!”
卫封背对着光,只留一个纤瘦的残影,他手执墨色竹扇,享受地扇着风,并不理会诸多流言,只是注视着许乘鸾的方向,倦怠地拖长了腔调。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
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这首《长相思》他是唱出来的,声音里带着哀怨,夹杂着无奈的情绪。
许乘鸾脑海里有画面了:少年离家的卫长珂离开故园,来到人生地不熟的谷雨城生活,在这里他好像一个过客,这座城的语言晦涩难懂,容得下别人却容不下他,是皇亲贵族的缘故,他要为家族赢得荣誉,才不被那些吃软饭的谣言所中伤,之后他来到条件艰苦的沉戟报效祖国,用满身的伤疤和抹不去的后遗症证明了卫家的男人不弱,也是坐在帝位上的洪乐帝需要他,万一他走了,还有个靠的住的人在,卫长珂拖着病痛回到开屏时,却已物是人非。萧妃因急症离世,小卫封也害怕的躲起来。
他从此闭门不出,但每日繁冗的功课和枯燥的生活,实在令人窒息。他向往更自由的天空,向往做一只海东青翱翔在空谷与峭壁。
他也曾见过塞北的雪,见过疆场的兵,见过夜里掌的灯,见过山水一程,见过他们杀疯了瘫倒在戈壁滩里,见过沾了人血的大纛在雨中咆哮,见过五马分尸的痛,见过生死相交的兄弟在自己面前倒下,但聒噪的风里,梦里仍是期盼回到安定的京都,和卫桀一起“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
只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半年而已,卫桀就因疲劳过度驾鹤西去了,陪葬的队伍浩浩汤汤,蛮天飘零的纸钱纷纷扬扬,像极了雁城的冬天,是那样的冷,连迁徙的沙鸥都不愿意逗留。
卫封长成了得失有度的帝王,坐在了那个沉重的位置上;卫一泓成了郡亲王,正式被群臣所接纳;林丛做了十三年的阶下囚,成贵妃死无全尸,李笈彻底不谙人事,谢枯荣隐匿成了无人问津的深宫女子,而他的凤娘,再也出不去了。
他利用副将的优势,成功潜伏到许乘鸾的身边,脱离了那些繁文缛节,也不用摆诸侯王公该有的架子,即便困于这重重宫门,能和心上人白头偕老,倒也不错。
许乘鸾两行热泪涌上来,她鼻子酸酸的,忽然想起来两个月前她与季槐吵闹,内容正是因为听到两个宫女在议论永济十八年发生的事。
许乘鸾虽不敢感同身受,但她理解这种感受。
“这一页的内容是什么?”
卫封笑得那么虚伪:“汝阴侯写给你的情书。”
许乘鸾差点拍桌子:好好说!
“朕还是放到和你的良辰吉日上说吧!”卫封继续打岔。
许乘鸾十分抗拒:“整整十年啊,臣子们知道今上无所作为吗?”
卫封登基的时候才十二岁,是被人扶持上来的,前朝那些肱骨还在还好,关键是他们致仕后,平国的旗杆都倒下了,卫封就开始放纵自我。
听完许乘鸾一席话,卫封心里很燥,实在找不到办法于是威胁她:“你还想不想听朕的分析了?”
许乘鸾趁水和泥道:“李笈的疯癫跟林丛有关系?”
卫封轻摇竹扇,这个答案应当是“正解”的意思。
“始作俑者为了事情不败露,要杀他们灭口。”
是,却也不是。卫一泓还比卫封小半轮,按照他当时的年龄,是没有作案动机的。
“是倒戈的霍氏家族?”
卫封不作声。
“后宫的人?”
卫封手上的动作停下了。
“难道是写“孽党诛心”四字的人?”
这下换许乘鸾震惊了。
因为这是完完全全四拨人,狼子野心的卫一泓,拔不尽的霍氏余孽,动态不明的小馋猫,另外加上未知。
所以第四批人的目的是为了混淆视线。
他们作壁上观也就罢了,李笈可分不清黑白,所以无形之中,就被第四批人堵住了嘴巴。
此时的许乘鸾已经接近真相了,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确认一下。
“季槐为何要隐瞒身份?”
卫一泓停顿了几秒,随后答复道:“也许皇叔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吧,身为卫家人,就是板上钉钉。”
“那我再多问问你李笈的事情。”
李笈出身永定城,是一个小渔村的打渔女,因为出身卑贱,家里的基业全靠打渔维持生计,孤零零的她辗转多地,靠一口生动的叫卖吃饭,大概是走的地方多,从此便憧憬着“江海寄余生”,而当时的南阳府离永定城近,南阳府富足,商业密集,与美称“水都”的永定城不一样,是个稳扎稳打的陆地城市。
李笈不仅买的一手好货,饭菜也做的可口,许乘鸾一想吃鱼的时候,许景宸便会亲自上他们家买点鱼,有次李笈的货源断了,许景宸也出了远门,许乘鸾只好自己亲自去请,没想到这个大字不识的姑娘一点都不谦虚,不仅自卖自夸,还说要借太守府邸的灶房用一用。
许乘鸾想看着她出丑,谁知这丫头还真有点本事,竟然做了一桌全鱼宴。
她永济十八年入宫,兴佑赐封号“仙妃”,洪熙太子登基后,开元初年擢升为太妃,而李笈紧跟其后,开元七年入宫,开元九年彻底失控,忍耐了那么多年,凶手为何屡次作案?
害的偏还是她的旧交。
卫封提到李笈时,居然一点也不避讳:“她虽是朕的挡箭牌,但朕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她仍是清白之身。”
许乘鸾顺着他的话说道:“晚秋时节,一日下了场瓢泼大雨,我在御花园的角落看到李笈在冒雨烧纸灰,她的婢女阿花却也不替她打伞,就任由她感冒发烧。”
“那天应该是狸猫的忌日,而狸猫是她的表姊妹林氏的乳名,可惜她们同为林家人出身却不同命,李笈冒雨也要替狸猫主持法事,可鉴真心!”
“但我却在火盆里捡到一枚铜币,我思来想去,始终找不到原主,隐隐只能推测出这事出自私铸。”
在平国,私铸铜板乃大罪。
此人的动机不纯。
卫封低头把玩着大拇指上的扳指,思索良久,方才开口道:“小娘娘可有见到什么可疑之人?”
许乘鸾摇摇头:“并未,当时在场的只有我,李笈与侍女阿花三人,我见阿花如此违背圣意,没敢打草惊蛇。”
卫封鼻孔里哼出一声,许乘鸾早料到他会如此轻蔑,也不多于他计较,有条理地分析道:“我拾到那枚铜板时已然泛锈,被灼烧过的痕迹愈加明显,我却不知这是有意的陷害,还是瓮中捉鳖。”
卫封咋舌:“或许,等到最后就清楚了。”
许乘鸾沉吟了片刻,卫封又打岔道:“永济十八年春,小娘娘入宫为妃,汝阴侯请缨东征,恐怕这不是巧合吧?”
许乘鸾朝他的方向凝视着:“今上想说什么!”
卫封好像很热的样子,一直在不停地扇风:“皇叔是为你而来的,自然也逐风而去,还望小娘娘不要辜负他的真心。”
许乘鸾想起在破庙里卫封拼死护住她,不让她受半点伤的画面,心里灌了蜜糖似的,一点滋味便能激发出来。
“那是当然……”许乘鸾奉承道,“不过今上今年刚好二十又二,来来往往尘世间,就没有遇见一个动心的人吗?”
她也很好奇。
卫封正对着窗户,看颓圮的墙根下长满了湿滑的苔衣,而那台阶沿上,则是荒凉凄清的三清殿,野草疯长,楼阁破碎,是那样的惹人生怜。
“你看,起风了。”卫封望着窗外的荻花,那杆苗正以缥缈之姿亭亭玉立在繁盛野草间,扁扁的叶子随风飘荡,带来不经意的寒风,也送走一季的溽暑。
许乘鸾往他的方向望去,明明什么特殊的也没看到,却望出了和《长相思》一样的沉思,还有……浅浅的失落。
卫封用风景格挡掉了所有的疑虑,在这死寂的枯城,六层楼高的红墙之内,登临帝位的孤独,只有他一人能体会吧。
最后,留下了许乘鸾一个人。
卫封漠然留下一句:“大婚之日,再把空白章节亲自说与你听”的承诺,便拂衣离去了。
农历葭月初八,是平昌五年的良辰吉日。
初月皎洁如沟,灯下剪影清瘦。
刚过了寅时,宫廷里的炮仗噼里啪啦地响起,大红灯笼挂满了一路,房脊上娟丽的红绸铺天盖地都是,倒没有鼓瑟吹笙的敲打声,灶房里下厨用的捆绑手脚的公鸡叫的很欢,扯着嗓子和宫里的内官试比高低,昏暗的新房内绣花的绸缎被面上铺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意“早生贵子”,铺成了一圈圈的心形,让人不忍徒手指摘。
红纱帐缠绵的梳妆台前,一方葵形铜镜立在新柜前,衣架上还摆着件云锦描金勾雪兰花宛如天边流霞的嫁衣,外罩着质地柔薄的绯色鲛纱,长长的的裙摆逶迤,拦腰束以流云纱苏绣凤凰腰带,喜帕正正当当叠好,等待着新娘子开封。
而被窝里的人翻了翻身,睡意正浓。
直到谢枯荣开始敲门。
她端着一碗澄澈的姜撞奶,穿着重逢那日的谷黄色,轻着桃红唇脂,面带笑靥地走进来,那是一样的小虎牙,还是一样的调皮可爱,只是看见那件红嫁衣后收敛了几分,小巧的五官竟在晨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狰狞,此时的许乘鸾听到那一声姐姐长姐姐短的,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拿起梳子梳三千青丝,但铜镜中的自己并不好看,因为年龄增长的缘故,导致枯发、衰老、长皱纹,瘢痕……她一边注视着自己,一边思考如何变美。
“姐姐,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妹妹没什么可送的,今日这碗姜撞奶就暂且暖暖身子吧,天寒地动的,千万别冷着自己。”
许乘鸾回过头,精神不振地说道:“那就多谢妹妹了。”
正正当当接过谢枯荣手里的姜撞奶,突然想起点什么,又转过头问道:“小馋猫,这几个月都是高太医照顾我的,可是每次见他都是蒙着白纱,我觉得很奇怪,以前他脸上白净,也没见受过伤啊。”
谢枯荣面上一滞,好言相劝道:“姐姐若想见高太医,我立即亲自去呼便是,姐姐还是先把这碗汤喝了吧。”
许乘鸾望着眼前这碗澄澈如镜米黄色凝固体,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一碗淌尽。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原来是问候的乐队来了,按照平国的礼仪,是要围着护城河走一圈的。
谢枯荣藏在手心的匕首已经显露出来,但她依旧笑吟吟的地朝许乘鸾走来,正在此时泰山压顶的媒婆一把推开了门,泛锈的朱红木门发出不争气的“咿呀——”声,媒婆便捏着很怪的腔调,张嘴便要攀亲:“小娘娘可还记得我吗?当初就是我把你送进宫的。”
许乘鸾没印象了。当时她在轿子睡得晕头转向,都分不清白昼了,哪里知道轿子下还有护送的带刀侍卫与无辜宫女,只是朱雀门前走了扎实一圈,累得腿快断了才勉强从别人那里讨到碗水喝。
说来洪熙帝也真是够薄情,后宫饲养这么多国色天香,居然没有多少能够为他留下香火的,卫封是特例,狼子野心的卫一泓更是后患。
这媒婆说话够矫情的,挥了挥手后面来个几个妆点师,拿着各式各样的材料,就这么气势恢宏地往跟前一站,媒婆把她镜箱台上的东西通通扫落,扔到一个大包裹里,一副阿谀奉承的姿态:“小娘娘,您这次可跟上次不一样了,咱们今上年纪轻轻颇有作为,对待感情必定忠贞不渝,您嫁过来不会受苦的,到时候小娘娘发达了,可不要忘记奴婢曾经服饰过您呀!”
许乘鸾的嘴角抽了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