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乘鸾不才,还是学过几年马术的,先前南阳太守府有一块地皮不错的马场,许景宸为了锻炼军队的骑射能力,特地买下来的,她没事也来溜溜,每次看郡王投壶太不过瘾了,只好自己硬着头皮上,后来一个敢教,一个敢学,于是这事便水到渠成了。
很多年没有碰这怪物了,倒不是真觉得稀奇,老天总是会以最快的方式收走你的天赋,不管是马术,还是其他才能。许乘鸾只是遗憾,竟这么稀里糊涂地嫁过来了,早知道在南阳就好好陪陪父亲了。
她踩上踏板,拉住季槐的右手,顺势坐在前面。
紧接着“吁”的一长一短声,季槐提了提马臀,这匹炯炯有神的烈马便恭恭敬敬,听到主人的命令,像打了鸡血一样,载着两人便疾驰而去。
脚下尘土飞扬,波动却很大,许乘鸾往后失力仰了阳,季槐一手抓着辔头,一手抱住重心不稳的许乘鸾,她只觉腰间异样的触感传来,季槐的呼吸咫尺之差而已,许乘鸾试探地反过身,却见他的目光灼灼,驾着这一匹骏马意气风发,仿佛回到了当时年少。
她的耳垂瞬间被烫红了。
但动作幅度太大,鉴于她不好施展马术,只好任由着季槐往竹林深处去。
“季槐?”
男子下意识舒了舒眉。
“你会送我到城门吗?”
身后的男子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了,上次不是妙仙子送你去高太医那里的吗?”
原来谢枯荣是他的人。
所以他到底是身份?许乘鸾心里很乱。
季槐点了点马背,声音低沉喑哑:“不过我最近发现了端倪,这个高献鱼不是好人,你还是得离他远一点。”
许乘鸾突然想起来,上次来癸水好像高太医不在意,从头至尾都是谢枯荣捯饬。
“高太医上次不在。”
季槐嘴角浮起一丝隐匿的笑:“看来得从高太医开始调查了。”
“可我觉得小馋猫也有问题。”
季槐没答话。
许乘鸾心里微微的失落,有种被人当棋子摆弄的感觉,谢枯荣是他安排在宫里的,卫封应该也与他有交情,所以当她是什么,全局的傀儡吗?
谢枯荣都是知情人,为何这些复杂的前尘旧梦不能告知她。
她又不笨,自然猜的出来在他眼中谁更重要。
眼角有一抹热意涌上来。
季槐挨她极其近,感受到她在止不住颤抖,有点琢磨不透了,但还是忍住了。
许乘鸾眼眶通红。
季槐慢慢挪移着,仰起头亲吻着她的眼角。
一寸又一寸,许乘鸾本来还打算自己抗,谁知这厮直接吸吮掉她的眼泪了。
季槐的胡茬扎得她有些生疼,许乘鸾破涕为笑,差点连鼻涕泡泡都要喷出来了。
“不要哭了,嗯?”
季槐抚慰地摸了摸她的头,许乘鸾委屈巴巴地说道:“才不是呢,眼睛进沙子了。”
说罢又擦了擦脸上渗下来的泪。
季槐重新凑上来,许乘鸾用迷蒙的眼神望着他,季槐轻笑了一下,贴着她从眼角闻到唇边。
于是便含住了她。
这下许乘鸾服了,想不到他安慰起人还挺有一套的,口腔里虽充斥着咸咸的滋味,但心好像是甜的。
马上两人相濡以沫。
短暂如焰火,在天空绽放一刻后,许乘鸾忽然问道:“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季槐哭笑不得:“把吗字去掉。”
许乘鸾服软,又问他,“如果我们都能平安归来,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季槐寻着她的手腕拉住她的手,郑重其事地说道:“会的,我会。”
许乘鸾扭了扭头,在他唇上蜻蜓点水。
季槐恍惚,似低压的铅云中多出难得的长虹,他从黑暗中穿过黎明,只是短暂地路过人间,而许乘鸾才是那道光。
季槐默眯双眼,在心里抚慰自己,如果那时他还活着,就算失去兵权,就算剥离此位,就算在大街上买糖人又何妨?
心上人已在身侧,此生已无物何比拟。
到城墙根下时,天光已然破晓,北边的玄武门已经开了,几个稀稀落落赶早市的商旅接连进城,士兵秩序景明,个个挺拔如松,负责检查沿路行李的军官准备就绪,开始逐个督察,季槐把马栓在草丛间,递给她一套衣服。
许乘鸾打开包袱一看,居然是套宫女的衣服。
紫云英色的广袖襦裙,做工精良,质地柔软,腰上配着流苏结,裙摆镌刻的藤蔓正是平国的国徽——蔓地榕图腾。
蔓地榕又称锦屏藤,而平国定都开屏,正一一对应着。洪乐帝卫桀在世时,用的是蓝星草的一款常服。
但到了卫封这一代,审美就提高了。
许乘鸾看着套身上这套磕坏了丝线,沾上泥土的华服,觉得确实有必要要换一套。
马儿在草丛中欢快地嚼着,许乘鸾望着天边霜白,伸开双手打算抱一抱他,但季槐却避开了。
转而把她拉入自己的怀里,狠狠地舔舐着。
许乘鸾唇色发红,胸腔里好像在打鼓,于是她也乘胜追击,恨不得永远不分开。
最终还是进城了,有了季槐的庇护,许乘鸾放下了许多芥蒂:不论他是谁,不论事情的真相是残酷还是美满,但十二年的感情摆在那里,总归应该信他一次。
走在寥寥几人的宫道上,略显清冷。
突然,她看到一个轻佻的身影。
那不是李笈的贴身侍女阿花吗?
那天李笈冒雨烧纸钱,是为了谁的忌日,还有她为何一直嘴里念叨着“狸猫”两个字,她的事和暴戾恣睢的成贵妃有关吗,再者,她拾到的铜板,记载了怎样的对白。
这一切,应该找阿花问问。
见阿花手里拿着果盆,一定是洗好给她吃的,正已经在往回赶的路上了,看这么急促的步伐,应该是怕李笈找不到人冲宫里的发脾气吧。
“阿花姐姐安。”
恰阿花路过时,许乘鸾向她请安道,没想到阿花从她身边经过,趾高气扬地问道:“你一个人在这干什么,还不回宫去!”
她的气焰嚣张,那架势真比皇后娘娘本人还要过分,许乘鸾没想到一个宫女胆子也这么大,但有求于人也不得不低头,“阿花姐姐息怒,婢女之所以在这,就是专门等着姐姐的。”
“等我干什么?不怕内务府的人责罚你吗?”
阿花倒也不客气,光张一张嘴,不分方寸就说出去了。
大抵是没人教她做事吧!
许乘鸾也不与她多计较,认错的态度比谁都快:“阿花姐姐,这宫里哪还有几个娘娘呢,您又不是不知道,今上那个不恋美色的性子,全宫里就皇后娘娘最得宠。”
阿花听了前面的话很舒服,指点道:“不错,你还倒有几分胆量”,但提到皇后娘娘这四个字后,顿时黯然失色,“提那个臭婆娘干什么?就她还最得宠,就她也配?百年烧成灰就没了的。”
见她已入毂中,许乘鸾趁热打铁道:“阿花姐姐说的是,不过说起皇后……”
许乘鸾立即改了称呼,指手画脚地在抹黑道:“……是那个臭婆娘,阿花姐姐,她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阿花将信将疑,见她貌似在套自己的话,紧张极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只有失去理智的人才会拼命计较,许乘鸾心里冷笑,面上却皮笑肉不笑地解释:“姐姐别误会,婢子无心之举,只是看着这臭婆娘有点误事,想问问来历而已。”
“真的?!”
“百分之百确定,阿花姐姐大可放心,婢子的嘴巴严丝合缝,不会说与外人听的。”
想要知道详情的话,就必须排除对自己一切弊病,比如说假设题,再比如说关联词。
如果告诉了别人,……就怎样?
阿花铁定是疑心病犯了,介于正常与异常之间,总是拎不清。
最终阿花还是说了。
“这么告诉你吧,姐姐我也是后来来的,听这些多嘴的下等宫女说,开元七年,李笈这臭婆娘才进宫还是好好的,也不知道踩了什么狗屎运,竟一路晋升到了皇后的位子,那个时候成贵妃与林氏都下葬了,林将军还在外征战,本来林氏与李笈就是表姊妹的关系,林丛这一听姐姐被人害死了,急得直接在战场上临阵脱逃,快马加鞭就从沉戟直接跑回了京城……”
许乘鸾此时的内心独白,已经从神烦变成了啰嗦。
“然后抓着李笈问这样对得起小狸猫吗,问她怎么也不下葬,这时前朝的人才知道小狸猫是林氏的乳名,那时她还没疯的彻底,直至有个下等的宫女养的狸猫走丢了,三清殿弄鬼的事情一出,李笈就当时精神恍惚了,今上为了平复此事,遣散了宫中不少宫人,加上今上无寄无嗣,自然就成了鲜为人知的秘辛。”
这后半句讲的还算是人话,许乘听得鸾兴致勃勃,继续测她的老底道:“阿花姐姐,你知道得可真多啊,可是婢子听说,成贵妃和林氏的关系势如水火啊!”
见她扯这么远,阿花也起了疑心,用不正经的眼神打量她:“人都死了,我们又何必画蛇添足的?还是管好眼前的事吧。”
许乘鸾应了一声“喏”。
“好了,姐姐也不跟你聊了,待会人就多了,你还是尽早回宫吧,别到处溜达,说不定你脚下这块土里,还埋着一副骨架呢!”
许乘鸾配合她的出演,大惊失色地赶紧跳开。
“阿花姐姐,你起这么早就为了给娘娘洗水果啊?您对娘娘真好。”
阿花阴狠地笑了笑,唇角勾起的弧度分外妖娆,“才不是给她吃呢!就放在那里摆一段时间,等撤下来就自己吃,其次今上那个慈悲心泛滥,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临潼殿看望这臭婆娘,不摆点东西做做样子怎么骗过去。”
许乘鸾被她盯得渗人,想不到这个阿花对待其他人态度还挺泼辣的,对待卫封这朵奇葩倒青睐有加。
“多谢阿花姐姐愿意分享给婢女听,婢子在这宫里无依无靠,以后就多仰仗姐姐了。”
许乘鸾巴不得她赶紧走。
阿花口中一句“客气客气”都已经是最礼貌的举动了,许乘鸾是真不知道,这丫会惹出什么花样来。
她在心里握拳。
临走前,阿花又转过身,问她这个胭脂是在哪里买的,气色看上去那么好,许乘鸾羞得不敢抬头,敷衍地答道:“自己配的,有空给您送过去。”
总算走了,许乘鸾摸了摸自己的唇,好像有点肿的样子。
不知为何,又想季槐了。
她暂时还不能回宫,可不光有虎视眈眈的四个人盯梢,还有浪子野心的卫封。
许乘鸾拍了拍脑袋:她怎么把和卫封成亲的事忘了呢!
犹豫了一会儿,她终于问到一个人,才知道藏书阁哪里走。
扣开尘封的锁扣,许乘鸾拂了拂扬起的灰尘,悄悄溜了进去。
阁楼分两层,第一层是古籍板块,大多有竹简,羊皮卷或质地粗糙的缯书,甚至有龟甲兽骨。第二层则为左伯纸,宣纸,澄心堂纸,或树皮,松花笺等,配备了几十种不同材质的砚台与墨水,书桌小巧可折叠可收缩,尖竹蜡火光辉映,在灯罩里不断吹气,二楼摆放的干枯芦花也别具一格,小阁楼里曲水流觞,旋转式扶梯是诗情画意,水声源源不断,应该是有一根藏好的水管向里面输送活水,换水时再流入江海湖泊,就能循环利用。
许乘鸾在宫里少说十年,每来一次变化都大不相同,以前卫桀在是一个样,如今卫封在又是另一个样,前一版刻板,后一版本灵巧,以前尚不知是卫封的杰作,所以是谁诱发了这件事情?
难道说从她第一次和季槐赌气开始?
许乘鸾心里的疑点越来越多了,她皱了皱眉,看了看门口的扫帚与撮箕,很明显许久没人动过。
她不添乱就是最好的结果了,许乘鸾信手信脚地走到两楼,找了个光线透明的地方坐着。
正对着窗外那乌濛的天色。
旁边有个轻巧的扶梯,约莫九尺,很方便移动,顺着分类标签看过去,便一下掉下去好几本。
《平国历史综合研究》《平国前沿革命》《平国地理志》《皇朝那些事儿》《今上起居录》好几本刷刷就亮在了她的面前。
看着厚厚的书页,显然是有人编纂过很多次,积压的笔记夹杂着附录,整个就是一看图猜字。
不如就从铜币的起源来吧。
平国的前身是霍氏王朝,只不过那时旗帜还没举起,就强行让卫家人的铁骑踏破城池了,许乘鸾出生在一个和平的年代,那时平国已历经两朝,压根就没听许景宸说过一次战火纷飞,哪怕一次也没有。
且平国的货币为齿轮币,霍家军货币为都昂,也是不一致的,那么很有可能这枚铜板是私铸的。
听阿花说,李笈首先是被林丛逼疯的,其次是那只无辜的狸猫,三清殿闹鬼,有没有那样一种可能,是林丛跑回来的时候跟李笈说了什么,抑或是阿花一个后来者,不了解真相就在那里胡诌。
再分析林丛的死因,姐姐林氏与成贵妃对立,与现如今的李笈是表姊妹,林丛不顾一切哪怕违抗军令也要跑回去对峙李笈,很可能两人都知道点什么。
介于林氏懦弱,洪乐帝仙逝后,成贵妃拉着林氏下葬,于是林丛就把罪责嫁接在李笈身上,怪她没有好好劝姐姐,但李笈是个一字不识的打渔女,哪里知道人心凶险,于是她就成了那把刀。
当时已经过去整整一年,将士们瞒着远在沉戟边疆的将军,林丛还以为姐姐平安无恙,殊不知姐姐已被手段凶残的成贵妃拉下水,他势要把卷入其中的人千刀万剐,殊不知登临帝位的卫封却不给他机会,借助着互通的罪名把林家的人连根拔起,卫一泓则在养精蓄锐后,于十二年后杀害了自己的亲舅舅。
林丛这个藏了十二年的秘密,可不小啊!
至于她,也恰恰是赶上了时机,所以人不看好她,卫封却顾忌仅剩的那点情分,虽限制了她的出行,却也可允许她到街上转一转。
开屏她是出不去了,何况改为新野城的南阳府呢?
再分析卫封,前几次打过交流,没想到卫封这个小屁孩,还真有皇帝架子的,继承了卫桀的毒辣,也有本心的腹黑在。
他想帮自己调查事情的真相,殊不知他也是局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