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宫内,一室一卫透着丝丝的凄凉,过道的宫灯辉映成影,照在方寸间,大红灯笼挂在风口,每一摇晃,便是触动了道上巡逻宫人的心弦,黄澄澄的月光清冷入梦,投射在支开的窗格前,不论院子荒草丛生,枯井凋敝,且是屋透明泛白的薄纸上,都粘着数只大大小小,早已投胎转世的蚊虫,而若隐若现的红帐内,也卸下了,在幽幽风雨的吹拂下,窗格发出“吱——嘎”一声哑,不时飘进几分尚不柔和的十月雨丝。其余几处不见凌乱,转眸妆台,又别是一番风光。
女子坐在兀子上,梳着飞流而下,柔顺到底的三千青丝,她画着最淡雅精致的红粉妆,面无波澜地望着铜镜里的倒影,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声声清脆,坚定不移。转瞬,撑开的油纸伞随即收拢,伞骨垂落的水珠悄然滑下,滴落在男子独属的靴套上,男子手里拿着木盆,亦步亦趋地踏入中庭,木盆跟随他摆动的弧度,淌着滚烫冒气的汤水,他不动声色地收起湿淋淋的伞,并放置在显眼的一旁。因为他知道,最近可都一直是淫雨霏霏的日子,再过不久,天气马上就要转凉了,届时开屏城内免不了又是一场天寒地冻。
外面这动静不小,女子自然能轻易察觉,这是来自燕居冷宫多年的经验,自洪乐帝离世后,就很少人来华清宫看过她了,直到十年前萧伯兵变失败,作为副将的季槐一路坎坷,今上惜才,又不忍砍下他的头颅,这才瞒着朝中各位脾气古怪的老臣子,偷偷送给了身为太妃的自己。
说来也颇有渊源。如今今上虽身为天子,却有着一段屈于人下的历史。记得那是永济十八年春,正逢每年一遇的进献大典,作为南阳太守的女儿,不幸被纳入妃册,一朝选秀,沦为后宫佳丽其中之一,被无数争妒的嫔妃们碾压吞噬,索性她心中早有对策,想着靠贿赂太医,装弱挨过余生,没想到的是,洪乐帝的身子这么不经抗,还没等她使出浑身解数对付那些毒妇,洪乐这支大旗就栽下了,紧接着风水轮流转,洪乐他老人家最不看重的龙裔在众多香火中一跃而起,带领着几个亲王的铁骑,踏平了严州恶贼的山头,并快速占领了开屏城这座素有“万年不倒”美名的城池,看到身边的左膀右臂按捺不住,纷纷想要发动助攻的机会,洪乐帝在病榻卧床一年后,终于因心肌劳损而仙陨。今上继位后,确实如了大部分颁布信令的新革命政客之愿,上演了好不一般父子情深的画面,但却从根本拔出了根深蒂固的旧革命思想,反而对工商农等行业的利益链造成了影响,而她们这些围在洪乐帝身边的环肥燕瘦,也被当做垃圾一样,被塞进了皇陵,更低级一等的嫔妃,今上觉着可能还有点用,统统都充做了后宫,为卫家生儿育女。可能也是跟卫封萍水相逢,以至于洪乐帝走后,自恃矜贵的卫封居然给了她一个“太妃”虚名,让她永远地留在了人世间,但其实这样一点也不好。
华清宫本作为她自己的宫寝,可以心安理得地住在这里坐吃等死,可偏偏出于对老爹的尊敬,今上说只虚封了一个别人都羡慕不来的高位,可没说穿金戴银,赏赐侍婢,这一下旨,还没等她欢喜过头,人家跟在今上眼前一红的大内侍立马升了官,就公然欺负到堂堂太妃头上来了,不仅要把她原先从娘家带来的人撤走,还命人搬走了这里所有的家具嫁妆等等……
她这份心,可真是起伏跌宕。
她不仅出宫成了难上加难,而且今上还对外宣称,太妃要为洪乐帝守灵,只派人往门外送一日三餐,这三餐少不要紧,关键是全都是素菜,偶尔汤里还带着漂浮的肉沫,她也照样忍气吞声,任由卫封把恨发泄在自己身上。
后来季槐被贬到了这里,两人自然没好生气,她自诩聪明一世,可终究还是在洪熙帝手中败北,她自诩能斗得过轻狂的季槐,却又被他几句伤人的话语击中,他本也不想落得如此境地,奈何身不由己,还要背负史上莫须有的骂名。
季槐这几年过得也挺不容易的。
可她最近在宫里游荡,却听到永济年间的一件坏事。
所以她想借这个点,向季槐求证一下。
“凤娘,我回来了。”屋内传来一贯熟悉低迷沙哑的沉稳音色,自被季槐骂醒,许乘鸾便日日待在宫里,寻找一些常人难以察觉的美丽,有时是宫人的几句闲言碎语,有时是别致的墙角长了青苔,反正她总能从万物中,听出一些被时光掩埋的记忆。
季槐却是心思细,可他毕竟猜不到,同等缜密的许乘鸾会翻起陈年旧事,一笔笔地合算。
此时听到门外的声响,心“咯噔”一下,有了逃避季槐的念头,趁他还没绕过屏风,赶紧脱下鞋来,坐在床边深呼一口气,等待死神的降临。
说实在的,季槐长得不是非常扎眼,丹凤眼,宽鼻梁,厚嘴唇,甚至脸上还长着大大小小的芝麻粒儿,但是人长得高大壮实,性格也比常人要温柔细腻,总而言之就是,看着挺老实巴交一人,实际上比谁都要爱算计,而且豆腐嘴刀子心。要他拉下脸,估计什么都干得出来,而且别瞧对你毕恭毕敬的,指不定又在暗地里使坏。她之前也是在那些崇拜季槐伟岸身高的宫女们口中得知,季槐虽然杀人于无形,经常被今上干那些刀尖上舔血的事,但其温柔总是能散发出非凡的魅力,比如说他又在城外资助那些贫民老百姓,他哪天跟谁谁谁又惩罚了几个为非作歹的盗匪啦!还有他在华清宫外收留流浪猫狗的都有。
许乘鸾想,这得是什么奇葩啊!远像个闷葫芦一声不吭的,保不齐他还干了这么多丰功伟绩呢!许乘鸾虽经常没带脑子出门,但总归还是知道一点,季槐不好惹。
“唔……”许乘鸾对上季槐那双炽烈燃烧的眼睛,任她怎么躲都没用,俏脸一热,语气不咸不淡,只是说出的每一个词都颇带俏皮的滋味:“你又去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季槐只顾把发热的木盆放在桌面,蹲下身去,轻轻褪去许乘鸾的袜底,浸到这水里小心地摩挲着,回答道:“知道你身子骨弱,特地去店铺抓了几服温补的药,不如趁明天有空赶紧服下吧,不然湿疹又得复发了。”
本来对这动作极其敏感的许乘鸾,就更加讳莫如深,但一想到今日从乳娘那里听到的事情,许乘鸾便心一悬,坚毅地问道:“你是否去过今上的庆生宴?”
季槐撸起袖子埋头苦干,长长的高髻披落在他那件黑符劲装,许乘鸾只能恰恰看到他微微弯曲的后背,他莞尔一笑:“凤娘指的可是今上的生辰宴?”
许乘鸾心一横,实在琢磨不透这人的耐心到底有多深厚。
“本宫指的乃是永济九年洪熙太子出生的事,本宫问你,当时你可在场?”
季槐抬起头,那双不辩明暗的双眼直直勾住了许乘鸾的视线,其实她很早以前就知道,季槐是有目的地接近她,而季槐为何现在会顾及许乘鸾这个后宫弃妇的颜面,估计跟他们日常相处中建立了感情有关,而季槐为什么迟迟到洪熙继位后还不杀她,原因就不得为之了。
季槐的目光如炬,且云淡风轻,只是停顿了一下,嘴角挂着几分讥讽:“凤娘莫不是忘了,不才开元十一年来的开屏城,也是次年三月春来华清宫伺候的,承蒙今上的宽厚仁德,才让不才苟活于世,得以无愧于心。”
“不对,时间轴不对。”许乘鸾想要挣脱他的束缚,还没等她赤足跑出门外,季槐手上的力度突然加重,一下把她的脚踝按在木盆里,又倏地跃出水面,挑起架子上的干巾包裹着她的脚掌,一寸一寸抚摸着湿漉漉的皮肤,手指摩挲间,许乘鸾只觉耳朵红得发紫,生理反应剧烈,浑身都忍不住发出战栗,她“噌”地一下坐起身来,脚上的力度丝毫未减,木盆内冲出一片巨大的水花,水花溅落四角,不仅打湿了干燥的地面,并且沾湿了季槐的衣物。
外面的雨声越下越大,从房檐倾泻而下的雨滴沿着一排排青瓦,流入了华清宫所设下狭小地下河道,而天公也并不给人好颜色,只发动着翻江倒海之势,引得雷公电母纷纷作恶,转瞬之间,天地崩倒,远处只见一道道电光火石,裂变的紫电蔓延四方大地,劈向最高的顶塔棠花寺,趁着季槐分神之际,许乘鸾逼问道:“你分明在宴上,为何要抵死狡辩?你到底为什么要骗本宫,接近本宫是何居心?”
季槐的神情一滞,像被人扇了好几个耳光,是那样的滚烫,或许是生性凉薄,不太愿意倒出从前的辛酸,只是莫名来一句:“凤娘怕不是记性不好!你知我底细深浅,我为何要隐瞒自己的身世?莫说在平昌年后我没有来过开屏城,要不是托您的福,我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进入后宫中庭!”
许乘鸾声音颤抖,眼眶内浮满了红血丝,而卡在喉咙里的“撒谎”两字却没有及时吐出,拂一拂手,表示乏了:“近年多亏你的真心相待,本宫才能如愿躲过明枪暗箭,我却不知你一向潇洒快活,纵然是天下偌大也留不住你,既然你不肯实话相告,我也不多留你了,明天我会上书请求今上准许你放良,你便一早收拾包裹,拿着令牌出城寻亲去,自此你的事再不与我相关,你也莫拿着这些阴阳怪气来刺激我了。”
“凤娘……”季槐动了动唇,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被许乘鸾三言两语给挡回去了。
最后,他拜别了许乘鸾,再随着木门戛然而止的嘶鸣,季槐撑开那支油纸伞,一步步迈入雨中,只至消失不见。
许乘鸾依旧如具行尸走肉,泪水在一瞬间失控,眼前忽然一黑,便再也禁不住倒吸凉气,斜躺在坚硬的床板,捂着剧烈的疼痛的腹部,心情复杂,但润湿的枕头却出卖了自己,一行两行顺着交错纵横的沟壑,慢慢流出来,黏黏糊糊的,像错意的鼻涕那样令人作呕,可偏偏抑制不住,甚至连发梢都沾上了这种东西,极致的疼痛带动痉挛的神经,惊醒了每一根毛发,腥咸的滋味充斥在会厌交汇处。
许乘鸾趁着短暂的抽离,顺势拉开了被衾,压抑的哭声好似从她的灵魂一丝一丝地剥落,死寂的空气里回荡着她气若游丝的唏嘘,盈盈的泪珠在凝结成蒸汽,笼罩在上空的乌云不肯退却,势要与她做死的抗争,她瞳孔一缩,只好翻了翻身,望着天旋地转的床架幔帐,在眼前放大了无数倍,然即进入梦魇。
醒来时,却闻到香炉里一阵奇香。
许乘鸾缓缓睁开眼眸,美眸前站着一个穿戴素朴的女子,等她缓过神,她便捻起帕子探着她额头的温度,见她无碍,嘴角勾起一抹轻飘飘的笑,浅浅说罢:“姐姐醒了。”
那笑极其明媚和煦,如五月里不经意吹拂的风,在心间撩拨着,加上她的声线软软糯糯,让人十分舒适,许乘鸾对她的印象又好上几分,见自己疏忽了什么,连忙下跪:“拜见姐姐。”
“你是……”许乘鸾扶着后脑勺,倍感疑惑。
“姐姐不记得我了吗?”女子脸上浮现一分错愕,又摘下指套,两指弯弯,做了一个饿狼扑食的动作,杏眼里闪烁着依昔的精光,“那你可记得,当年在诸侯进贡时那个误食贡品的小馋猫?”
许乘鸾看着女子可爱滑稽的扮相,不免发笑。
她几乎是一瞬间,脑海里跳过许多张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像来自远古的呼唤,要不是这女子突然提到了“小馋猫”这个特殊的称谓,许乘鸾恐怕都要忘了当年在宫道放风筝,被顽皮太子用弹弓射下,还在正宫凤娘那里吵了有趣一架的两人了。
这不是谢枯荣吗?
许乘鸾一拍大腿,无奈惊动了身下撕扯的疼痛,她这才想起,昨晚对季槐发飙,和他吵完之后癸水就来了,又疼得昏死过去,要不是小馋猫来了,真不知这日日冷清的华清宫会是怎样。
“姐姐没事吧!”谢枯荣扶稳虚弱不堪的许乘鸾,眉头皱成了一块,堪堪说道:“姐姐不必大动肝火,等下高太医就来了,叫他给你开几服调养身子的药,你快平躺下,让他好好给你把把脉。”
许乘鸾猜测,洪乐帝都薨了多少年了,谢枯荣如今封为嫔妃,又放下自己的架子肯来这冷宫与她一聚,肯定与季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是季槐只是一介武夫,他怎么可能请的动大名鼎鼎的高太医帮忙?怕是之前在皇宫任过职,或是背后有靠山……
她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最后断定季槐这厮,一定在谋划这惊天的大事,而小馋猫和高太医就是他的左膀右臂,许乘鸾眯起眼,心里顿时没了底气:这个季槐,到底想干什么……
她张了张干涩的唇,开门见山地问道:“季槐呢?”
“季哥哥……”谢枯荣视线相避,从神情中掩饰不住的慌张,终是咬着蜜唇,绞着怀中的手帕,有些为难,“他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处理,仙妃姐姐你就放过他吧!”
既然谢枯荣是季槐的故人,想必他们的关系匪浅,目前最主要的问题是要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而季槐作为谜题的引线,至关重要,首当其冲。
“我且问你,季槐是你什么人?”
许乘鸾冷眉一横,表情也不似之前轻松,谢枯荣脑袋轰隆隆的,眼下不得不澄清:“洪乐六年时,我被成贵妃构陷,她本想深夜拖我沉塘,是季哥哥顺手搭救了一番。”
这么说,他们已有肌肤之亲?
谢枯荣见她神色凝重,忽然摆摆手,慌乱地说道:“姐姐千万别误会,他只是撑起竹篙沿着河岸载舟游去,并未下水施救。”
面对许乘鸾花样的质问,谢枯荣对答如流,毫不隐瞒,好似竹筒倒豆子般倾泻而出,看来这人是战友无疑,而她不该问的也没有出口,她倒是想看看,他们在筹划什么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