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合法限度

赵汀阳

一、在分类学中理解未来

我们必须同情奥古斯丁无法回答什么是时间。时间就是时间,就像存在就是存在。未来也是类似的问题,我们无法预测未来。那么,我们有能力拒绝不想要的未来吗?这可能是个愚蠢的问题。首先的问题是:我们如何理解未来的概念。

福柯在《词与物》中认为,分类学(taxonomy)是形成知识系统的一个重要基础。事物的分类决定了我们对事物秩序的理解,进而决定了我们的经验、知识和价值观。在这里,我希望从中国传统哲学对时间的分类来分析“未来”在生活中的位置,特别是未来的合法限度。不过,讨论中国传统的分类学似乎是一个学术冒险。这是因为博尔赫斯虚构了一种难以置信的“中国百科全书”2,而后福柯又加以引用,于是使“中国分类学”变成一个经典笑话。在博尔赫斯想象的“中国百科全书”中有个关于动物的分类法3,既不合乎逻辑也不符合科学,甚至在经验上也是混乱的,其无序几乎导致“不可思考”4。对此福柯自己说他笑了好长时间。在这里,我们要涉及的中国分类学远不如博尔赫斯的想象那么有趣,只是看见了不同问题的另一种概念系统以及隐含的另一种形而上学。

从表面上看,分类学属于语言学,但在实质上,分类学属于哲学,它创造了构成思想的概念系统。也许可以说,分类学是知识、经验和价值观的深层语法,其作用或许类似于潜意识。概念是人造秩序,并不能如实反映事物本身的秩序,而是根据事物与人之间的关系去建构的秩序,因此,语言中的“事物秩序”,其实是对事物的再造秩序。在这个意义上似乎可以说,分类学为事物建立了一种知识宪法。当然,我们还可以追问什么是事物本身的秩序,可问题是,我们不可能确定哪种秩序属于事物本身而不是思想的创作。理论物理学发现了与经验秩序非常不同的事物秩序,比如量子力学所表达的不确定事态,或者宇宙物理学所推论的高维时空,这些难以理解的秩序也许真的属于事物本身,也许只是属于理论的建构,目前我们无从判断。无论如何,康德想象的先验时空和先验范畴显然不是唯一可能的分类学,而只是诸种可能之一,其实,量子力学和当代物理学就不能接受康德的时空和范畴。虽然我们不知道事物本身的秩序是什么样的,但可以知道,事物本身的秩序一定与价值无关,也与等级制度无关。老子有一个提示:“天地不仁”。

既然我们不可能确知事物本身的秩序,那么,“物的秩序”这个概念就是误导性的。我们真正可以有效讨论的概念是“事的秩序”,即人的行为所建构的人造秩序。事情是人的行为做出来的现实,是行为和存在两个变量的函数,因此,事的秩序只在经验中有效,也就是可经验的秩序,于是,事的秩序意味着经验的制度,它定义了在经验中的事情类别、关系、等级以及组织时间和空间的经验方式。

物与事的区分意味着对两个世界的存在论承诺,一个是“物的世界”,另一个是“事的世界”。在无人在场的物的世界里,存在与时间是同一的,对于存在而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区分是无意义的,时间只是一体,全部时间同时在场,没有未知数。于是,物的世界没有历史性,没有意义或价值,只有能量的运动。按照《大学》的分类,就称为“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物的变化无所谓过去、现在和未来,只有发生与消亡,而构成人类生活之事才产生了与意义和价值有关的“始终”问题,即历史性。物的发生和消亡与价值无关,因而无历史,而事的发生与消亡有着意义和价值,所以形成了历史。

人对“物的世界”只能提出知识论的问题,却提不出存在论问题。关于存在本身,人唯一能够知道的就是关于存在本身的重言式,即“being is being”,除此之外,其他所有关于存在本身的话语都是人的虚构,就是说,对存在的任何提问都只能终结于“being is being”这个重言式,因为绝对完满的存在已经包含了一切时间,没有未来也就没有变化。因此,物的世界的存在论问题只能属于造物主。只有事的世界才产生了属于人的存在论问题,就是说,具有历史性的存在才形成了属于人的存在论问题。这里的关键是,事的世界是人通过技艺和技术所创造的世界,事不仅构成现实,同时还在时间中创造了“未来”,于是,事的存在超出了重言式,有了不确定的万变未来。事是人创造的,所以人对于事的世界有着存在论上的发言权。换句话说,“我作”(facio)创造了作为可能性的未来,因此未来不是自然时间的一个部分,而是一个表达可能性的概念,是一个从属于“我作”的问题。正是通过“我作”,存在才脱离了必然模态而进入了可能模态,也就是进入了历史性。这也可以说是存在的堕落,因为存在不再完美。但正是在这个堕落的事的世界里,“我作”在时间中开启了未来的维度,让时间分化为历史和未来。对于事的世界,存在论的基本问题是“我作”而不是“我思”(cogito),于是,存在论的基本命题是“我作故我在”(facio ergo sum),而不是“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