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陈望慧：夹金山玫瑰记

玫瑰启示录

陈望慧醒过来时，她的眼睛就侧视着窗外，她尽力让眼光滑出去，触及夹金山的山踝，以及那一大片黝黑的丛林。但总有一种急切的东西，鱼儿一般从她眼光里游出，在空气里铺排溪泉，并摇曳为一条小河。那一条鱼在空气里散步，鱼儿斑斓，在天光下侧转，发出银子的光。尽管初夏时节高山上的冰雪已在滴滴答答地融化，汇为一道一道的乳色涓流，但她感觉到银光中泛黑的夹金山，还紧紧压住她的梦境，就像被命运制住了的孙悟空，难以返回到现实。梦，本来就是谜面与谜底混淆在一条大河里，互嵌而成。往往伪装成谜底的最大可能者就是谜面。而有些谜底，是深渊，是没有答案的。最不可思议的是，一些人总喜欢找高人分析自己的梦，这就等于是把血汗钱交出去，对月球进行房地产投资，还眼巴巴望着红利。

她半坐起身，突然觉得好奇的是：自己的名字，望慧长、望慧短的，父母真是盼望智慧能带来落地的好运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

小金县位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南部。小金在藏语里称作“儹拉”，这是有一番来历的。《隋书》“附国传”中记载到：“附国者，蜀郡西北二千余里，即汉之西南夷也。有嘉良夷，即其东部，所居种姓自相率领，土俗与附国同，言语少殊，不相统一。”“嘉良有水阔六七十丈，附国有水阔百余丈。”藏学专家杨嘉铭认为“嘉良有水”应是指大渡河（当然包括大、小金川流域）；“附国有水”应是指雅砻江；这是以附国所辖势力范围而言。嘉良夷诸部分布于大、小金川和大渡河上游。

另外史书上根据金川县河东乡著名喇嘛保存的清代的藏文史籍中，有这样的记述：“很早以前，天下只有人民而无土司，这时上天菩萨为了给人民送来土司，而降两虹，一虹降于金川县咯尔地方，一虹降于今小金地方（美诺沟），虹内各出一卵，卵出一子，一在大金川（促浸），一在小金川（儹拉）。大金者名‘然旦’，意为坚强勇敢。小金者名‘儹拉’，意为凶神。”在这个神奇的传说中，可见大、小金川先民对生活的热爱，并在部族精神上铭刻了勇敢强悍的图腾。

儹拉之外，又因贯穿全境的小金川河两岸多砂金，遂得名“小金川”。此地古属《禹贡》记载的梁州之域，汉武帝“平西南夷”之前，历系“冉駹国地”和“西山八国”属地。明末以两金川流域分设土司衙门，方始有“大金”和“小金”之别。清廷两次用兵金川，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终于平息，移民设屯、派兵镇守，在小金设置美诺厅（相当于州级）。再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裁大金阿尔古直隶厅并入，改称“懋功屯务厅”，厅治所在现在小金县美兴镇。民国二年（1913年）再改“懋功屯务厅”为“懋功县”，到1956年正式定名为小金县。

陈望慧自幼生活在小金县老营乡大水沟村，那里海拔2500多米，沃野广袤，林深壑幽，山花灿烂，日照充足，自然条件较好，属半干旱河谷气候，苹果、梨子、桃子、李子是当地的特产，虫草、贝母、羌活等闻名远近。小时候她经常上山劳动，陈望慧被山上霞光中变幻的金树银枝所震撼，山色如黛，林涛如海，远处海拔4500多米的夹金山主峰托举天宇，当地人称其为“神仙山”，意思是只有神仙才能飞过。她特别喜欢看到晨曦突然冒出雪峰的那一刻，十万根金芒撒向了云彩的边缘，山峰、森林、草甸、冰川、瀑布……顷刻间万物醒来了。雄鹰、乌鸦、鹧鸪、山谷、杉木、松树、青冈、杜鹃花都醒过来了。它们在晨风里瑟缩、转体，它们终于从梦里立起了身体。这一幕，让年幼的陈望慧心旌摇曳……

此时，距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陈望慧侧头看了看窗台上的那盆兰花，那是她十几年形成的习惯了，每天醒来就要看看心爱的兰花，以至于自己的围巾、衣服，往往有兰花清新、飘逸的影子。但今天她感觉有点异样：兰花耷拉着头。什么时候干枯的？她才猛然一惊，自己至少有十几天都没有观察兰花了。怎么会忘得如此一干二净？！兰叶如薄薄的刀刃，切割着陈望慧的眼睛，一阵内疚涌上来，她实在躺不下去了……她回忆起，这一阵为了村里的事，忙得晕头转向，不要说无心打理兰花，就是相敬多年的丈夫，也对自己越发不满了。

窗外山影灰蒙蒙的。山里自古有地泉奔涌不歇，冬季涌出的是汩汩温泉，到了春夏季则冒出彻骨清流，泉水叮咚不绝，山就叫冒水孔山，村就叫冒水村，登高可眺望到南面壮丽的夹金山主峰。“夹金”在藏语里有“很高很陡”的意思，当地有歌谣传唱：“夹金山，夹金山，鸟儿飞不过，人不可攀。要想越过夹金山，除非神仙到人间。”中国工农红军长征途中，曾翻越人迹罕至的大雪山，第一座雪山就是海拔4500多米的夹金山，那里终年积雪，山道险峻。

这是2010年夏季的一天。

几个月之前，陈望慧高票当选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小金县达维镇冒水村村委会主任。达维镇一共有8个村，她由此成为全镇唯一的女性村主任。一查账目，才发现村委会账目上不但没有一分钱，通知村民来村委会开会，大家也都是齐刷刷站着，抽烟的、咳嗽的、随地吐痰的、小孩子哭喊成一片……她掏钱买回460根钢条凳、痰盂、餐巾纸等用品，宣布开会纪律，每个人都要讲求最起码的礼貌、礼节。由于她待人和善，村主任的家从此被村民踢破了门槛，老百姓遇到鸡毛蒜皮的事都会找上门。

生活不仅仅是流光溢彩，生活更多的是一地鸡毛。听得多了，她曾经对村民的一些生存猜测算是逐一落地了。每每看到父老乡亲期望而信任的眼神，她只能决心一搏，发誓要带领乡亲们摆脱贫困，要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今天，她要带村委会干部上山去查看村民反映的急迫问题：野猪糟蹋粮食的灾情。

嘉绒地区的东部和北部蜿蜒着巴颜喀拉山的支脉岷山山脉，中部、南部为邛崃山脉，其山峰海拔均在4000米以上，山脚和山腰为茂密的森林覆盖、山峰多为秃岭岩石、常年积雪皑皑，雪线和林带间是山源草场地带，适宜畜牧，山间深谷是奔腾不息的大小溪流和江河，冲积形成珠串状的台地，沃土宜于农耕。但在野兽们眼里，这里历来是自己的“领地”，在耕作区与无人区之间，它们进可攻，退可跑。

这与小金县一带的自然地理非常近似。冒水孔山最高海拔3200多米，位于山之阳的冒水村海拔也不低，约有2700米。冷杉、红杉、松树、杨柳、青冈树错落密布，不时有小熊猫、麂子、野鸡、野兔、毛狗等出没。冒水村也分为两个大组，山上一组共有60多户村民；山下一组分布在小金川支流俄日河的河坝，有50多户村民。全村藏族占70%，汉族有30%。在1941年印制的《四川省懋功县地图》上，注明有这样一段话：“除雪山不能住人外，夷人喜住高地；汉、回民众喜住低涧坝地，或顺河而居。”如今冒水孔村的民居聚落情况，与历史描述大体一致。

这446名村民靠天吃饭，世代以种植小麦、土豆、豌豆、胡豆、油菜为生。由于没有了天敌，山上野猪特别多，经常冲进耕作区糟蹋庄稼，这对贫穷的村民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陈望慧来到山腰，面对一大片被野猪糟蹋过的光秃秃的庄稼地，土豆、玉米、南瓜等一棵不剩，野猪嘴硬如钢铲，甚至可以把土地拱翻，大快朵颐。

站在狼藉之地，她心情糟糕。村里其实多次请县里的森林专业队来对付野猪。但野猪鬼精啊，似乎预感到了某种危险，纷纷逃进高山躲避。几天后等专业队员一走，它们一拥而出，就像饿鬼进村，对庄稼来了一场报复性洗劫……

陈望慧一回头，看见一株玫瑰花悄然挺立，就像土地挤出的鲜血，四周空荡荡的，显得特异而妖娆。显然，野猪对于玫瑰花毫无食欲。小金县野地里一直生长有高山玫瑰，花朵较小，本地人在房前屋后也会种上一些，称之为土玫瑰。这一花卉的学名叫“高山小玫瑰”，又称四季玫瑰、多季玫瑰，一般在荒山、荒坡种植。高山小玫瑰属于蔷薇科花卉的一种，相比其他蔷薇科植物比较短的花期，高山小玫瑰的花期是非常长的，一般在一年中有180天都能够欣赏到高山小玫瑰的花朵，花期从4月蔓延到10月。对于冒水村的村民而言，小玫瑰最大的用处是过年时候用来做汤圆馅和饼子馅。

开过多年餐馆的陈望慧，对于玫瑰的食用性了若指掌。

玫瑰还有别的用途吗？

这一株火红的玫瑰花就是她的“启示录”，“轰”的一下点燃了她的想象：能不能把玫瑰变成滚滚财富？那样的话，玫瑰漫山遍野地种植也不怕野猪糟蹋呀。在大自然当中，生和死其实就是一个东西。

实事求是地讲，陈望慧不会联想起西语中的玫瑰。比如，在德国植物学家、园艺学家玛莉安娜·波伊谢特所著《植物的象征》一书中，玫瑰占据了漫长的篇幅。柔弱的花瓣托举起了最为繁复的意义：从保密之神到智慧之花；从童贞的圣母到情欲的风尘女子……美丽、浪漫、爱情、圣洁、感性、颓废、爱欲、死亡、宇宙、神秘、沉默、智慧、优雅！没有另外哪一种植物可以领受如此繁复的词义。

陈望慧的想象，现在全部屈服在现实的土地上。

一个人面对秘密与神启，与自己熟悉的衣橱相比起来最容易受到忽视。其实生活里让人们思考的问题往往就是一句话、一道眼光、一次接触，一般人分辨不出这是平凡还是重要。只有那些有心人，会霍然而起。

她独自走到了那株小叶玫瑰跟前，手一碰，玫瑰摇曳起来。陈望慧如触电一样，浑身一颤。她眼前立即摇晃着一个波涛起伏的玫瑰之海—

玫瑰！

玫瑰！

种植玫瑰！

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想象。陈望慧甚至不敢对任何人说。因为一旦提出来，嘲笑一定是免不了的，别人还会反问：“哦呀！你说得跟花似的。玫瑰种来干啥子？你想让我们饿着肚子去欣赏什么鸟玫瑰？！”

但陈望慧是那种可以被一个想象拉扯着走千里万里的人，这是夹金山赋予她的强悍性格，千难万险，在所不惜。

回到村委会办公室，陈望慧让大家都回家吃饭。她独自坐到了午后，毫无食欲……

用微笑面对一切

她倒了一杯茶，慢慢喝着，想起了爸爸，以及老家大水沟村的山山水水。

1954年12月25日，被藏族群众称为“迈向幸福的金桥”的康藏公路（后改称川藏公路）以及青藏公路同时通车拉萨的纪念日，往年当地每到纪念日还会举行庆祝活动，后来逐渐被年轻人欢聚一堂的聚会取代了。1985年12月25日，天像一个锅盖一般盖下来，云层厚重而阴晦，眼看要飘雪了，但陈望慧一家渴盼元旦、春节（藏历新年叫“洛萨”）的欢愉冲散了阴霾，大家都忙碌着。中午时分，一个消息像斧头一般砍到一家人的脑门上：爸爸遭遇车祸去世了！一家人感觉天轰然塌下来了……奶奶和母亲擦干眼泪，顽强地为五姐弟撑起了全副重担。那年她11岁，最小的弟弟才2岁。日子怎么过啊？生活真是太苦了！她过早地体会到了苦痛，恨死“穷”字。

到陈望慧13岁那年，奶奶得了重病，兄弟姊妹还要读书，陈望慧被迫辍学了。当地盛产松茸，“小金松茸”闻名远近，也是全国松茸四大产区之一。为贴补家用，她第一次离家跟着亲戚和邻居进山采摘松茸。妈妈背着一袋干饼子送她到村口，她强忍眼泪，头也不回往山上走……

小金县的原始森林多为松树、栎树混生林，松茸因为生长在松树下，与松树的根系形成共生，所以得名。松茸产生的地方如果只有松树，这样的松茸叫单叶林松茸，品质很一般；只有阔叶林才能为松茸提供充足的养分，所以生长在松树、栎树混生林的松茸品质最好。但松茸往往生长在密集有刺的阴湿树丛下，那也是黑熊经常光顾之地。尚未开散的为上品，开散成伞状的略次，她尽量去找尚未开散的，为此全身都被尖利的树枝刺烂了，她一声不吭拼命采摘。邻居见小姑娘浑身带血的伤口，问痛不痛，她笑着说“没事没事”，村民的眼里全是心疼和赞叹。

整个采集季节下来，陈望慧收获了270元。她把钱交给妈妈，身旁奶奶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含泪说：“以后我们家好过了，孙女可以挣钱养家了！”奶奶妈妈笑了，笑得一脸灿烂，满屋生辉。她第一次发现，她们可真美啊。

从那以后陈望慧喜欢上了笑脸。她认定一条硬道理：“尽一己之力，燃一炬之光。自己的人生不管好还是苦，我都要用微笑去面对。”

自此之后，她独自上山捡野菌子、挖药材、修公路、建房子当小工，再苦再累都干。因为家里就不愁奶奶的药钱、弟妹们的学费了。1994年，24岁的陈望慧与20多公里外的达维镇冒水村村民罗清富喜结良缘，成了冒水村的媳妇。冒水村的自然条件不及老家大水沟村，丈夫老老实实，一辈子勤巴苦挣的，长此以往，也不是个事啊。

但活人怎能被尿憋死！眼见来到达维镇旅游的外地人越来越多，私家车常常找不到一个停车位！她东挪西借，在距离冒水村2公里的达维镇上开设了一间仅有四五张桌子的小面馆，味道好，服务周到，加上价格公道，小小的面馆子一天可以卖出去二三百斤面条，经常是到了下午，就无面可卖了。

开小馆子仅仅是起步，资金积累到一定程度，夫妻就接着在达维镇开设餐饮休闲住宿一体化的酒店。由于几十公里之外的四姑娘山景区闻名遐迩，游客云集，他们夫妇就着手到四姑娘山景区日隆镇开办了一家餐饮分店，生意火爆；紧接着又注册了一家野生资源公司……应该说，日子越来越好，经营面越发广阔。

野生资源公司主要准备从事野生菌菇加工，陈望慧自幼与野生菌子打交道，可以说，她像熟悉自己掌纹一样，熟悉山林间那十几种菌子，都是美味。就在这个当口，她当选为冒水村村主任，自己一家谋划的致富蓝图，就只有停顿下来。

有一天酒店打烊后，陈望慧顺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本杂志浏览，她翻到了一首诗。她很少读诗，但这首诗分明就是在书写自己和大水沟村、冒水村的过去：“穷，有一个凉凉的鼻尖/四周全是麦地/全是太阳金晃晃的影子/全是太阳风吹起的尘暴……/田鼠落进门里/落进灰里/灶台上燃着无色的火焰/穷，有一个凉凉的鼻尖。”

她恍惚看到了高原上的村民，在那些古铜色的、具有岩石一般褶皱的脸上，为什么“穷”就是一个凉凉的鼻尖呢？这个比喻太精妙了。因为她看到了太多这样的被冷风、被冰雪、被忧伤、被眼泪所塑造的鼻尖。她由此记住了这个诗人的名字：顾城。

与流传在藏地的很多格言、谚语、民谣一样，这些均是历史与经验的累积呈现，它们主要体现顺势而为、逆向抗争的生存法则。在陈望慧看来，这些话语恰在于“针谏”的芒刺。箴言、断片则是超越年龄与经验的，是“说出即是照亮”的突爆。这是鸟儿刚刚飞过，鸟影如铁，在天空兀自锻打属于时间的蹄铁。

2019年10月8日晚，我和陈望慧在成都三瓦窑的茶坊第一次碰面。她掏出了一小瓶自己玫瑰基地提炼的玫瑰精油，盖子一揭，引得周围的茶客窃窃私语。她说：“玫瑰精油分两种，一种是纯天然油，一种是合成油。纯天然油在零下15℃会结晶，这一瓶是纯天然的。你尝一下，加深点印象。”我滴了一滴在食指尖，一舔，唇齿间铺满了一种奇妙的涩感，香气逐渐浸淫到五脏六腑……这样，我们在香气扑鼻的语境里，竭力返回到她原初的那个玫瑰想象。

谈起这些往事，她用一双大眼睛盯住我：“我家的日子好起来了，但我发现村里的大部分群众日子紧巴巴的，这让我觉得别扭。我总是想，要是乡亲们一起富起来，大家其乐融融该多好呀。”

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们——绝对——不能——再有——凉凉的——鼻——尖！”

那天，陈望慧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盘着长发，面前的茶凉了，她几乎没有动一下，她沉浸在往事中。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头来，又是一脸微笑：“我慢慢告诉你，我与玫瑰的曲折故事……”

寻找“玫瑰真经”

一个人不能把说服放大为说教，因为裹挟大词的唾沫如水银泻地。这不但浇灌不出松茸，也催生不出一朵木耳！

藏族民间谚语说：“人言传千古，美食吃一顿。”

少说多做！就像最初开办餐馆一样，陈望慧并非仗着一腔热情胡打乱撞。

由于冒水孔山一些地段岩石破碎存在滑坡现象，一到雨季山洪暴发，人们就心惊胆战，2008年已有部分居住在山上的村民自行搬家下山。当时地方财政特别困难，水、电、道路等设施村民必须交钱才能予以安置。到2011年，如何把山上村民转移到安全地区居住生活，成了陈望慧的当务之急。

农民的全部家当就是房子。房子又背不走，哪能说走就走呢！经过村委会反复动员，陈说泥石流的危害，陈望慧再到山上30多户村民家挨家挨户做工作，他们明白了，逐渐搬家下山，整个动迁没有要国家分文补贴。山上有一对贫困户，户主熊苹，还有残疾，夫人蒲新华也是难以应付正常劳动。他们既无钱，也无力搬家下山。陈望慧召开村民大会，决定帮扶熊苹一家。村委会确实没资金，陈望慧带头捐助1000元，于是这家出个三百五百元，那家出劳力，众人拾柴火焰高，很快在山下为熊苹一家修建了4间瓦房。

这件小事，陈望慧从没有对我提及。2020年7月6日，我在小金县与政法委书记刘显凡见面，他提到此事，认为这是一件关乎民族安定团结的大事。我后来问及陈望慧，她笑笑说：“一村之长，义不容辞！这些困难，比我后来接触玫瑰要小得多……”

她决定去研究玫瑰，要与玫瑰来一次亲密接触。第二天一早她赶到小金县县城，请老朋友在网络上查询玫瑰花的用途。朋友查了半天，说：“玫瑰产业分若干层次，其中初加工产品，有玫瑰干花、干花瓣、干花蕾、玫瑰茶等；深加工产品，有玫瑰精油、玫瑰纯露等；应用型玫瑰制品，有玫瑰化妆品、玫瑰保健品等。特别是玫瑰精油被誉为液体黄金，非常昂贵。玫瑰精油在养生口服、化妆品领域需求量极大，随着大众生活水平提高，市场前景广阔。”

陈望慧激动起来：“玫瑰精油不用跟黄金比！种玫瑰比种土豆、豌豆、胡豆、小麦强就好。”

她决定外出考察。

藏族人比较恋家，外出务工者不多，务工的至多也是在藏族分布区域之内。陈望慧的想法遭到了家人激烈反对，尤其是听到陈望慧要出省考察，这还了得！丈夫罗清富气不打一处来：“我们家日子过得很好了，餐馆生意已经很稳定。你为什么还要去瞎折腾？而且是带着几百号村民瞎折腾！万一弄不好，你负不起这个责任。你坚决要外出的话，以后难以预料。丢下了我和孩子，咱俩的日子干脆就别过了，拉豁！”

四川俗语说：“拉豁就拉豁，不要屁话多。”陈望慧一愣，自己还真没想过这个事情。看来忙得晕头转向，平时有些忽略丈夫的情绪变化了。她烧水，给丈夫沏上一杯好茶，讲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我是村主任，我们家过得好，村民们过得好吗？村民与我们很多都是世交，别人怎么看我们？一个人富，不算富，大家富才是真的富。再说了，我们再苦再累都熬过来了，难道因为家里富裕了，我们就不能白头到老？！”

陈望慧加重了语气：“老罗啊，你是不是想歪了……”

老公一听，气立即消了大半。他也深知陈望慧的倔脾气，知道她一旦认准的事情，八头牛也拉不回来。最终只好同意：“你试试吧。但你外出机会少，更没有出过远门，一路上注意安全。”

陈望慧终于要踏上寻找玫瑰的人生之路了。可是到哪里才能找到玫瑰真金？

世上的事是说起容易做起难，真要想把玫瑰花变成财富，过程曲折而艰辛。为取到真经，陈望慧首先去甘肃省永登县苦水镇考察玫瑰种植，毕竟“苦水玫瑰”闻名遐迩。那是她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希望与渺茫就像她的影子与行囊。古人那种“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的心情，她算是深谙三味了。

苦水玫瑰是中国四大玫瑰品系之一，是世界上稀有的高原富硒玫瑰，目前中国玫瑰精油标准和国际玫瑰精油标准都采用苦水玫瑰作为标准样本。在兰州市去往永登县的一百多公里的路上，遇到一个老是对她瞄来扫去的包车司机，加上一路陌生，道路也越来越窄，看得她心里发毛。她灵机一动，举起随身携带的照相机对着司机按动快门，然后高声叫司机直接把车开进永登县人民政府大院：“我的亲戚在县人民政府！”

这话起到了作用。

其实这里她一个人也不认识。她终于下车了，就站在院子里喊起来：“哦呀！我是四川藏族人，来这里学习玫瑰！有没有人啊……”

院子里空荡荡的，无人理会。她想哭。

她突然用四川话大声喊：“这里有没有共产党啊？！”

这时，从大楼里走出来一位中年男人，接待了她。首先请她去食堂吃饭，再耐心听她急迫地叙述。陈望慧的“川普”里，还夹杂着很多小金县当地特有的语气词“哦呀、哦呀”，当她讲到冒水村山上的野猪，讲到自己必须带领几百号村民脱贫的决心时，这人霍然起身，鼓励她要认真考察，不枉此行。他立即派人接陈望慧去玫瑰种植园、精油提炼车间考察，还安排送来一大包珍贵的玫瑰种植资料……

陈望慧后来才得知，此人是分管农业的副县长。陈望慧至今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她感受到了那份正直与善良：“哦呀！这是我在玫瑰之路上遇到的一个大恩人！我永远铭记在心！”

在苦水镇一位玫瑰种植户家里，只有一个留守老人。陈望慧详细询问、记录了种植者近几年的投入与产出，这个老人伸手张开五个指头，晃动着，讲了一番肺腑之言：“我只有5分地，但一年可以卖出5000多元的玫瑰花。我的说法是，种玫瑰比养一个儿子强！”老人的比喻也许掺杂了个人情感，但他的收入却是实实在在的。而冒水村村民的传统耕种收入，耕作一亩地辛苦一年下来也就四五百元的水平。老人这一句话，烙铁一样烫着她，她看到了巨大的差距，更看到了希望。

她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苦水镇海拔才1700多米，土壤、日照、水分都比较适宜玫瑰生长，苦水玫瑰这一品种能否适应昼夜温差大、日照强度不同、海拔大大高于苦水镇的达维镇冒水村呢？

陈望慧是善于学习的，她善于联想，在生活这本大书里吸取了远远多于书本的经验。她注意到了小金县的一个特殊自然状况：小金县位于巴朗山以东，南靠夹金山，西临梦笔山，海拔4114米的梦笔山也是当年红军翻越的第二座雪山。在地形狭长的小金县区域内，地势东北高，西南低。冬寒夏凉，常年干燥，雨量稀少，气温变化剧烈，四季不甚明显，形成了横断山脉东部边缘的一种独特小气候，成就了本地的虫草、松茸极佳的生长环境与品质，质量都比周边区县出产的要好。小金松茸营养含量高，菌肉白嫩肥厚，质地细腻，口感极佳，并有浓郁的香气及丰富的营养价值。陈望慧还发现，小金县有些地方的松茸，常伴生一种叫“松茸花”的植物，那才是天地精华的凝聚之物。一个成年人一个季节下来“捡菌子”的收入可达好几万元，挖虫草的收入也有七八万元。这样的环境里，是否可以产出更好的玫瑰呢？

这是一段至今没有植物学结论的想象。但“想象”的本义，对于四川的古蜀人而言，恰恰意味着“怀念大系”，“缅怀神灵”，那充满了“寻根”之力。

看看小金县的土玫瑰，不是也长势旺盛么？这就意味着，海拔更高也并非没有好处，而且昼夜温差更大，玫瑰的出油率更高；重要的是，低于2500米的区域一般要使用杀虫药剂，而冒水村的高海拔与高原气候令害虫根本无法存活，种植纯生态玫瑰将是一大绿色亮点！

陈望慧在苦水镇购买了一些玫瑰茶等产品回家后，马不停蹄，又去山东、云南、贵州等24个省区考察，最辛苦的时候7天竟然跑了5个省。新鲜的玫瑰苗不敢耽搁，她就自掏腰包坐飞机来回。有一次她突然病倒在候机大厅，精疲力竭，她甚至感觉自己会永远倒在路上……她突然看到一只落单的鸟儿，要将自己抛在身后的墨线收拢回来。鸟儿疯狂地摇晃翅膀，就像一个卷动的木工墨斗那样，收回了墨线。

呼天天不应。她退无可退，她必须挺身站起来！她去卫生间呕吐，吐干净了，饥肠辘辘登机。回家休息了几天，她向当地政府提交了一份详尽的高山玫瑰种植调查分析报告。县领导鼓励她大胆实验，不要太急。一旦有了实实在在的收益，才有说服力，才能让村民自觉引种。

玫瑰花上的尖剌

雨水滴落瓦檐，发出的声响是器皿漏气的那种咝咝声。而雨中的玫瑰花暴吐花香，足以移魂。花影与花刺在晨雾里藏匿，总让人想起藏族英雄格萨尔的那种壮怀激烈。

有人说，曲折犹如玫瑰花上的尖刺，曲折总是同鲜艳芬芳同行。对于陈望慧来说，接纳玫瑰，就必须接纳花刺。

经过一系列实地考察，陈望慧对玫瑰有了深刻认识，种植玫瑰的初心，已不再是浮漂的想象。

2012年春季，她把采购自8个省的12个玫瑰品种引进到冒水村试种，面积逐渐扩大到60多亩。苦水玫瑰适宜高寒地区，而且生命力很强；大马士革玫瑰适宜于在气候湿润的地区种植，但雨水一多就会得病，并不很适合甘肃、山东、云南等地区。

作为城市的大马士革属于典型的亚热带地中海气候，冬季湿润，夏季少雨。“大马士革”的本意，是“鲜花浇灌的城市”，那是一个真正的玫瑰天堂。古书上曾记载：“人间若有天堂，大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天空，大马士革必与之齐名。”

大马士革玫瑰花瓣边缘颜色较浅，有绸缎一般的质感，主要有淡粉色、粉红色和白色3个品种，其中淡粉色品质最好，花形比一般玫瑰更大。单以花瓣而言，平阴玫瑰花瓣最大，大马士革玫瑰第二，苦水玫瑰花瓣最小。而与法国千叶玫瑰相比，两者外形相似，区别于花托根部，大马士革玫瑰花托根部小刺密布，法国千叶玫瑰花托根部光滑无刺；而前者枝条及刺多而硬，后者枝条较软且无刺（基部少量有刺）。大马士革玫瑰的花香纯粹、细腻，属国际淡香型，花期相对集中，开花时散发出清甜的香味，是萃取玫瑰精油和加工玫瑰露的最佳品种，因而被广泛种植用以提取玫瑰油。

大马士革玫瑰最适宜生长的日间温度为18—25℃，夜间温度为10—15℃，相对湿度为70%～80%。在条件适宜的情况下，当年可见花朵。每年开花一次，但必须经过休眠期，在第二年5月以后才能从老枝条上长出花蕾。相对于国内老品种玫瑰，它一年开花可达7—8次，开花范围几乎不受中国地域限制。

小金县位于北纬30°—31°之间。昼夜温差剧烈，白天最高温16—20℃，夜间最低温6—9℃。大马士革玫瑰承受得了吗？她在上海某植物研究所请教一位专家，专家的意见是，综合判断，小金县更适宜种植保加利亚的大马士革玫瑰品种。

但是专家也泼了她一盆冷水：国家外经贸委在1984年从保加利亚批量引进了保加利亚玫瑰种苗，在广东、浙江、江苏、云南和陕西等不同地区试种，由于受气候、水文、地质条件的限制，只有陕西渭南的保加利亚大马士革玫瑰获得成功，同时在陕西渭南诞生了中国第一代大马士革专用精油提取设备。从栽培多年的经验和技术数据来看，保加利亚大马士革玫瑰比较适宜的地区是北纬30°—40°，冬季最低温度不低于-15℃的地区。

这些建议，陈望慧并不盲信，她只相信实践出真知。因此她每天就待在地里精心打理，施肥、剪枝，逐一拍照、做观察笔记，一有空闲赶紧往地头跑……家里的生活能对付就行了，她的梦话竟然也喊出了“哦呀！玫瑰、玫瑰、玫瑰……”

有一天，陈望慧丢下饭碗又要下地，老公在一旁幽默地叹了一口气：“哦呀！如果我是玫瑰就好了！”

“你不要东想西想的，你难道不知道你早就是啊！我的男玫瑰。”陈望慧一边说一边走。

有一天清晨，陈望慧进入花圃，伸手拂动那些梦中的玫瑰，夜露滴落，红色也突然消失了，成了一片无垠的白玫瑰，比雪还要洁白。她猛然一惊！回过神来一看，发现一切好好的呀。哦呀！怪了。

她不相信玫瑰成精的传说。她只相信“我不负天，天不负我”。

她请来植物专家嫁接玫瑰，希望选择最能适宜小金县气候、土壤的品种。“男玫瑰”罗清富也参与到玫瑰嫁接的工作当中，他由浅入深，全身心投入其中。玫瑰嫁接有点儿“拉郎配”的意思，嫁接时间多在春、秋两季进行，其他季节如果温度适宜也可，但嫁接时温度应高于20℃。另外应避开梅雨季节及休眠期，以防湿度过大及温度过低导致嫁接失败。不同品种的玫瑰在绑条的紧紧束缚下，它们彼此深入，成为一体。哦呀！原来嫁接玫瑰这么有意思，罗清富开始热爱玫瑰了！

专家的分析是具有说服力的：中国玫瑰枝条节间较短，枝条呈灰白色，刺紧密。基本呈丛生状，枝条丛生紧凑，花瓣排列紧密，属浓香型花卉。大马士革玫瑰枝条节间较长，枝条呈翠绿色或淡绿色，刺松散，较大。在丛生状基础上有呈拱枝状发展的形态，枝条分布松散，花瓣排列松散，属淡清香型花卉。

陈望慧在选择品种期间，一度十分重视平阴玫瑰。平阴玫瑰产自山东省平阴县，平阴县在《中国名胜词典》上也被称誉为“玫瑰之乡”。这里的重瓣红玫瑰不仅栽培历史悠久，而且以花大瓣厚色艳、香味浓郁、品质优异驰名中外。平阴玫瑰香甜如蜜、芳香四溢，具有清香、甜香、浓香等特点，被称为“中国传统玫瑰的代表”。

他们的得意之作是，将小金县的土玫瑰与平阴玫瑰进行了成功嫁接，开发出的新品种既具有前者的浓郁香味和抗寒属性，又具备后者的高出油量，这一品种陈望慧骄傲地命名为“金山玫瑰”。

但两个季节下来，残酷的现实是一串实验室提供的数字比对：金山玫瑰的出油率不及已经逐渐适应高山环境的大马士革玫瑰。

陈望慧的植物实验，其实揭示了植物的另外一种生存秘密：在一个貌似不太适合的自然环境里，环境可以“逼迫”植物去改变固有属性，逐渐适应新的环境之后，也可以开出自己奇异的花。这就像古代蜀地丹景山的牡丹引种自洛阳，但富贵的牡丹逐渐适应了蜀地丘陵山地土壤并不肥沃、光照并不充足、缺乏人工打理的特殊环境，千年以来，很多丹景山的野地牡丹从石缝里顽强生长，甚至出现了藤蔓化现象，却照样开出了姹紫嫣红的蜀地牡丹。

既然如此，那么在审美向度与市场需求之间，陈望慧明智地选择了出油率更高、具有国际香型的大马士革玫瑰，毕竟大马士革玫瑰是世界上能提取精油的三大玫瑰之一，富含18种氨基酸、苹果酸、灵芝酸以及维生素C等300多种营养物质，是玫瑰品种中营养物质最多和含量最高的。她陆续买回大马士革花苗，开始着手在冒水村内外种植。而对金山玫瑰她也没有断然放弃，她希望它们逐渐缓过气来，进一步适应本地水土，开出别样的花！

大马士革玫瑰对环境要求极为苛刻，空气纯净，阳光充足，以及具有不大剧烈的昼夜温差。这种玫瑰一千多年前沿西北丝绸之路传入中国。至今保加利亚尚有大马士革玫瑰园，而国内也有，但从无3000米海拔的大马士革玫瑰种植园。

就国内栽种而言，在京津地区以南、苏北地区以北，海拔在200—300米之间的丘陵地区比较适宜大马士革玫瑰栽植。在有些平原地区种植大马士革玫瑰曾出现不能越冬或不开花的情况，而有的山岭地区也受局部小气候影响，对种植产生局限。在种植方面，大马士革玫瑰的种苗对土壤、气候、海拔、光照、风速、降水量、冻土层深度等有着严格的要求，与国内常见品种如苦水玫瑰、平阴玫瑰、中天玫瑰、千叶玫瑰不同，在种植条件不满足的情况下，很难存活，也不易开花，即使开花，其含油量通常也较低。

陈望慧不盲信书本，更不信邪，她只相信实践出真知。自谓“不懂植物”也“不懂玫瑰”的陈望慧在冒水村的种植实践，改写了以往大马士革玫瑰在中国的种植历史。小金县独特的高原半山气候特别钟情于大马士革玫瑰，花大色艳，香气浓郁，瓣多瓣厚，单花径达8厘米，单花重可达6克，玫瑰的亩产量可达800公斤以上，是其他玫瑰品种的2—3倍。

陈望慧有一天穿行在玫瑰园里，猛然醒悟到一个事理：平原地区的食用玫瑰花期只有20来天，而在川西高原则有二三个月花期，这一品种又蕴藏了未来开发观花季的巨大旅游商机。

一当进入夏季6月，高原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突然无任何征兆地下起了雨。雨后，陈望慧走出村委会办公室来到院子里，一阵玫瑰花香合着泥土的芳香扑面而来，她向玫瑰丛中走去，玫瑰娇艳欲滴的花瓣在雨中已铺了一地，她的心莫名疼痛起来！

她坚信！在于她坚信自己的判断和努力。明年的玫瑰就会是另外一番模样：从沃日河畔开始，曲曲折折沿冒水孔山盘旋而上的小路，就像一条绚烂的天路，从海拔2000米到3300米姹紫嫣红、花开不断……

2013年9月初，陈望慧和丈夫把500多公斤玫瑰花收集、封装妥当，由于害怕玫瑰蒸发干枯，夫妻俩驾车两天两夜赶到了甘肃永登县苦水镇。当地专家告诉陈望慧，大约4000朵玫瑰的花瓣可以萃取一滴精油，3000—5000公斤玫瑰花瓣只能萃取1公斤玫瑰精油。当时全世界大马士革玫瑰精油一年的总产量不足1000公斤。经过5个小时的焦急等待，她在提炼车间门口拿到了一小瓶浅黄色的精油，只有10毫升，她生平第一次见到了千呼万唤的宝贝，她不由得感叹：“简直比生孩子还要难熬！”

检测的结果是，冒水村早晨采摘的玫瑰出油率在0.3‰，下午采摘的出油率约0.27‰。主要的有效成分香茅醇和香叶醇含量大大高于国外同类玫瑰。专家给予了肯定答复：“冒水村由于日照充足，昼夜温差很大，纯绿色生态的玫瑰出油率高、香气纯正。高原玫瑰种植大有可为！”那一刻，陈望慧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在内心里，她把每一株玫瑰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把它们从不同地方带回了家，从种植、发芽、结蕾到开花，她对玫瑰有太多太多期盼，真可谓“悲喜交集”：喜的是发现玫瑰花蕾多，花大瓣厚；怕的是玫瑰精油的品质和岀油率低，因为这将决定是否在当地大面积推广。此时已是深夜了，她攥着一小瓶精油，立即给县委领导通电话。领导没有感到意外，他为深夜得到这样的玫瑰喜讯感到由衷的兴奋……陈望慧说着说着就刹不住车了，她看到了这个贫困山村被玫瑰簇拥的未来！

陈望慧性格强硬，但心细如发。她又到山东某玫瑰研究所请教专家：“虽然我是种玫瑰的，但我不能自卖自夸。我种植的玫瑰品质到底如何呢？”待她拿到检测报告，专家一边指着《本草纲目》给她看玫瑰的功效，一边肯定了冒水村的玫瑰含油量大，纯度、香型都优于很多种植园的品种。

陈望慧意识到，这一切均源于高山纯生态的绿色种植法。

玫瑰花在四五月种植，七八月摘花收获，见效不需要像果树那样漫长，几乎是立竿见影。陈望慧用积蓄买回花苗免费发给村民，并进行系统种植培训，但事情却一波三折。乡亲们领回了花苗，很多人担心，一是成活率，二是种了玫瑰就不能再种土豆、苞谷了，毕竟每家的自留地面积有限。于是有村民采取了套种法，即在一排苞谷中间，套种一排玫瑰。其实，村民内心主要是不相信玫瑰可以立即变现。无论陈望慧如何信誓旦旦，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他们从没有见过收购玫瑰花的人，收来干啥子？！村民因而管理粗放，玫瑰苗的成活率低。

看着陈望慧如此忘情地向村民推荐玫瑰，说话三句不离玫瑰，有人开她的玩笑：“村长啊，你是不是脑壳被玫瑰卡起了！”

陈望慧笑着说：“人穷不要紧！只要脑壳不卡起就可以。我们的脑壳不能被贫穷限制住想象！”

就在陈望慧憋足了劲在发力前行时，小金县的领导也坐不住了。置身高原的小金县，从来没有大面积种植玫瑰的任何实际经验。这涉及植物、山地季候、土壤、玫瑰深加工、产品销售等一系列复杂问题，加上小金县的可耕地面积并不富余，才10万亩，这一棋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仅凭一个人的“玫瑰热情”就能一蹴而就的。

小金县决定邀请农业专家，来一次科学会诊。

从北京请来的这位王教授，来自中国农业科学院。王教授来到冒水村，采土、取水、测量日照、温差与风向，然后一言不发。

临到小金县农业局等单位召开专题会议了。陈望慧意识到，这是一场对于玫瑰种植具有“终极审判”意义的会议。正式开会之前，陈望慧来到王教授跟前，她很想知道对方手里的底牌是什么。教授正言相告：“经过我们的检测，小金县的环境可能不是特别适合……”

陈望慧急了！她对教授解释：“几年下来我已经栽种了很多品种，而且拥有每一种品种在小金县这一特殊地区的生长记录。就是说，这些玫瑰的‘成长簿’我是每日都有详细记录的……”

王教授想制止她，但她坚持说下去：“我们长期受传统农业思想束缚，不敢走出一条新路子，这才是我们贫困的真实原因。我热爱小金县这片土地，我相信这里的老百姓也热爱这块土地，这块土地一定可以让热爱它的人们，过上幸福的日子！土地不会辜负勤劳的藏族人民。”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下来了。

王教授扭开头，没有说话。

会议开始，轮到王教授正式发言了。陈望慧心中忐忑，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她过于紧张，心神激荡，她没有完全听清楚王教授前半场的叙述，但她听到了这一席话：“……玫瑰花很多，叙利亚大马士革玫瑰却很特殊，有近4000年的种植历史，是世界最好的玫瑰品种。‘大马士革’一词是希腊人用希腊文记录下来的阿拉伯语，意为‘手工作坊’。日本、韩国后来引种，科学管理得当，效果也很不错。综合这些情况而言，大马士革玫瑰爱阳忌阴，要选择背风向阳、耐肥畏瘠，土层厚，肥力中上之地栽植。目前，国内有4个海拔大致相同的地区拥有大马士革玫瑰种植园。小金县地处高海拔的北纬30°附近，气流流动太急了，高山土壤并不肥沃，玫瑰容易得病……但事在人为！据我了解，陈望慧很熟悉玫瑰种植，她在不断学习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一个小学文化的人，真是了不起！我以为，小金县在这样的‘玫瑰专家’带领下，一定会走出一条奔小康的路子！”

全场鼓掌。

陈望慧激动地冲出了会议室，她要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她觉得，这就像是一根扎在心头的玫瑰尖刺，终于被拔除了。

从2013年起，陈望慧逐步扩大玫瑰种植范围。从最初的冒水村到达维镇的夹金、胆扎、石鼓、简槽等，再扩展到结斯乡、新桥乡、崇德乡等地，成片成片的玫瑰，逐渐改变着小金县的面貌。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2014年开始，小金县相关部门先后投资购买了上百万株玫瑰花苗发放给村民，课堂种植培训、田间地头的科普讲解举办过多次了，一些村民们仅仅是去听听而已，并不上心。这一百多万株花苗，最后的成活率不到20%。

陈望慧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加之天有不测风云，2014年到2015年又遇全国玫瑰市场低谷，2015年玫瑰花的价格竟然比2014年还低。连续两年玫瑰身价暴跌，一亩地才收入3000元，甚至更低。陈望慧熟悉的平阴县玫瑰镇玫瑰花农的情况很有代表性：“半花”也就是花冠价格最高时每斤7元；花蕾价格最高为5元，最低的时候1元；已经开了的花价格最低，1斤只有几毛钱……花农称连雇工采花的钱都付不起了。一些玫瑰种植户打算找人把地里的玫瑰花刨掉，种上玉米或其他庄稼……

陈望慧怕冒水村民吃亏，更不愿意认真种植玫瑰。她在冒水村带头成立了第一个合作社—清多香玫瑰种植合作社，采取“合作社+基地+农户+市场”的模式，鼓励村民大胆种玫瑰，并承诺以高于市价40%的价格收购村民种的玫瑰鲜花。

那一年冒水村村民收入了8万多元。初尝玫瑰甜头，他们对陈望慧当初的承诺，算是彻底服气了。

陈望慧当年拿出的是个人积蓄。她既不能让村合作社吃亏，也不能让村民吃亏。但她自己“亏”得坦坦荡荡，堂堂正正。

2015年年底，脱贫攻坚战役开始在全国推进。陈望慧意识到，绿色产业不仅应当贯穿冒水村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的全过程，而且绿色生态是小金县乡村的一大亮点。脱贫与乡村振兴是一个事物的两个阶段：脱贫是乡村振兴的基础，乡村振兴是脱贫后社会经济发展的延伸。玫瑰产业形成的绿色扶贫之路，一定可以形成可持续发展的兴旺格局。

2016年陈望慧担任冒水村村支部书记，她的责任更重了。回想起2007年入党时的情形，一晃近10年就过去了。率领村民脱贫是自己的工作，大家致富才是自己的目标。小金县是深度贫困县，纵然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让村民拿到实惠更有说服力。她继续用高于市场的价格收购村民的玫瑰花，这引起了周边更多村民的注意，达维镇除冒水村之外，夹金村村民在加金海子周边栽种了几百亩玫瑰。日尔乡、新桥乡、结斯乡等不少村寨也开始栽种玫瑰了。

成事者讲求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但在中国，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人最重要。2016年冒水村等村寨的玫瑰迎来了大丰收。陈望慧凑齐了130万元现金，摆在了村委会桌子上。她要兑现自己的承诺，继续以高于市场价40%的价格付给村民现金。

她就是要让村民亲眼看到：种好玫瑰可以收获真金白银。

采访当中，我问陈望慧的弟弟陈望伦：“为什么一定要给村民发放现金呢？”

陈望伦解释：“当地群众不能与成都比啊。种植户里很多是老人、残疾人，他们很少出门，大多数不会使用银行卡，而且银行只在镇上才有，就更别说看不见摸不着的微信支付了。他们需要的是现金。”

拿到钞票的村民喜笑颜开，鼻尖发亮，都说种玫瑰好哇！哦呀！以前冒水村里没有一个万元户，现在每家都是了！

在手捧现钞的人群里，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哈哈大笑着，皱纹就更为密集了。这是80多岁瘫卧在床的牟龙佩的妻子王夕英，人们都叫她牟老婆婆，住在新桥乡共和村。牟龙佩1939年出生，辗转病榻多年，夫妻有4个儿子，现在夫妻带着患智障的幺儿子在高山上艰难生活着。尽管家里获得残疾人的护理补贴、生活补贴，并享受居民最低生活保障，但依靠种植面积不大的花椒、玉米、土豆，根本不能改变他们一家的生活状况。智障儿子每天还要为瘫痪的父亲喂饭接尿，地里的农活由年迈的王夕英苦苦支撑。看见种植玫瑰的左邻右舍都换来了现钞，他们终于动心了。

从2018年开始，牟老婆婆和智障儿子种了4亩玫瑰，当年拿到了2821.8元的现金。这笔钱在新桥乡玫瑰种植户里算少的，但已经成为他们一年最大的一笔收入。第一次拿到花款，这应该是老人一生得到的最大一笔收入了。她走到陈望慧跟前，老泪纵横：“谢谢玫瑰姐姐！您就是我们的福星。”

陈望慧收获了村民的笑容，还收获了一个爱称“玫瑰姐姐”，从此“玫瑰姐姐”伴随花香传遍了小金县及夹金山！很多邻乡的村民反而不知道她的名字了。

……

在陈望慧的微信封面上，只有一句话：“认真，是一种态度！”

棱角分明的宋体字“认真”两字非常大，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

我猜测，她就是处在那种棱角锋利、稍不注意就会头破血流的环境里，一点一滴成长起来的，只有被生活彻底伤害过的人，又只有那种强者，才会彻彻底底认真地面对生活。

我在采访中了解到一个插曲。陈望慧偶然听到牟老婆婆的儿子叽叽咕咕地议论：“我们家有一亩地的玫瑰花被人偷了！”多年来，陈望慧还从没有听到过有如此欺负残疾人的事情，立即叫弟弟陈望伦前去调查。后来查实，是智障儿子手抖，他是隔三岔五地采摘，所以地里有很多花没有采摘干净，加之七八月经常下雨，很容易造成花朵脱落……有了这一经验，陈望慧就记住了这一特殊家庭。每年一到收购期，早晨收购鲜花的汽车来到村口，公司总是第一个收取牟老婆婆家的花。而且还要留心他们家地里的采摘情况，是否有漏摘的。

藏族民间谚语说：“把别人放在自己的地位，把自己放在别人的处境。”按照古人的思考方式，陈望慧洞悉着现实里的深情。

到2019年，牟老婆婆和智障儿子努力打理这4亩地，当年获得花款3931.6元。2020年7月，他们家仍然种植4亩地，这年风调雨顺、日照充足，玫瑰长势更旺，按照这年的玫瑰行情，收入肯定超过往年。

有人说世界上最容易成功的有两种人，一是“傻子”，一是“疯子”：“傻子”会去相信，“疯子”会去行动。玫瑰姐姐用“疯子”的想法、“傻子”的做法，谱写了小金县从无到有的高原玫瑰种植史。小金县自此多了一个美称：世界高原玫瑰之乡。

“玫瑰状元”的故事

在金山玫瑰公司的接待大厅，陈望伦为我泡了一杯玫瑰花茶。

也许为了比较，他又用相同的杯子泡上一杯一般的玫瑰花茶。在泡了一支烟的工夫以后，金山玫瑰花茶汤色是金黄透亮的，一般的玫瑰花茶汤色稍微暗淡一些，汤较浑浊。

他叫我观察一下它们在水中的形态。金山玫瑰再次绽放，花形比较舒展、完整，在水里重现了盛开的状态，花瓣看起来和丝绸一样滑腻柔顺。而一般的玫瑰花茶，花形较多褶皱、不完整，犹如一张泡烂的纸张，视觉上影响了我喝茶的体验。

最后，再来对比它们在水中花瓣的颜色。金山玫瑰在泡了一段时间后，花朵呈现出的是白色的状态。一般玫瑰也褪色了，但未完全变成白色。

陈望伦解释说：“金山玫瑰采用的生态的自然烘干的花茶，花青素等营养物质在热水冲泡之后能够迅速溶于水中，因而花色变成白色。然而一般的玫瑰花茶则仍然淡红色的，因为进行了人工固色，所以花色仍然很难在短时间内变为白色……”……

在夹金山上，太阳照样升起。

在夹金山下，太阳照样升起。

陈望慧的弟弟陈望伦出生于1976年，个子中等，体格强健，从事过多种职业，修路、建房、架桥、打隧道、锤石子、当保安、抬电杆上山，摸爬滚打，对于小金县的山山水水，比姐姐还要熟悉。到2014年他参与到金山玫瑰科技有限公司的管理当中。

他知道山下的清晨与山上的清晨是有很大区别的。林间的鸟儿发出的鸣叫是水灵的、透亮的，混杂有玫瑰的幽香；山上没有鸟，只有凌空盘旋的金雕。如果他错掉了扫过沃日河的第一缕阳光，他会觉得，对于自己来说，这一天就迟到了。因为在夜露凝聚的玫瑰园里，村民们脚穿胶靴、头戴矿灯，凌晨3点钟已经下地干活了。当清晨的阳光洒入玫瑰园时，村民们已是大汗淋漓。

“那时公司条件差！你看到的，现在是几十台汽车往返公司与小金县十几个玫瑰收购点。那时我就骑摩托车收花，一天要跑几百公里……”陈望伦不紧不慢地对我说。

那时周边村民刚刚接触玫瑰种植，一是对玫瑰致富缺乏信任度，大都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二是贫苦山区特有的那种斤斤计较。不计较又怎么行呢？他们一年人均才几百元的收入啊。比如，对于公司放置在收购点的电子秤，村民就表现出“不信任”。所以，即便发现有个别村民为了增加鲜花的重量而掺水、撒泥巴、小石子的事情，陈望慧还是决定，收购点不安排公司的电子秤，而是用当地村民自己家的秤。

村里干部感叹：“这个‘玫瑰经’真不好念啊！”

小金县新桥乡又名新桥沟，地处小金县城西北，东与崇德乡交界，西与宅垄乡、新格乡相连，南与美兴乡、沙龙乡接壤，北与金川县卡萨乡毗邻，地形狭长，南北宽，东西窄，平均海拔近2700米。全乡有1049户、5223人，其中农业人口5149人，一度是小金县农业人口最多、自然资源最为贫乏的特困乡。共和村属贫困村，有5个村民小组，202户、726人。村民居住在海拔3000米的区域，个别更住在3800米的高山上。那里的情况与冒水村近似的是，海拔越高，往往越是野猪横行的区域，夏天缺水，冬天阴冷，农作物都被野猪糟蹋殆尽，几乎没啥收成。由于冒水村的示范效应，2015年新桥乡共和村也开始种玫瑰，当年7月的第一批“报信花”开始绽放鲜红的花蕾时（高海拔地区的开花期要略迟于低海拔地区），陈望伦就去收购。

而对于牟龙佩的妻子王夕英，陈望伦是熟悉的。

一天上午，陈望伦来到新桥乡乡场上，他正在小卖部买水，一回头见到一个背着大背篓的老太婆站在身后，她在不停张望。陈望伦出于尊敬，也为她买了一瓶“雪碧”。

老人捧着水，忙问：“这瓶‘绿水’要多少钱？”

“3元。”

“太贵了！退掉。你要请我喝的话，我只要白水。”

陈望伦只好把一瓶1元钱的饮用水交给她。

这就是王夕英与陈望伦的第一次交道。

在我采访时，陈望伦对我讲：“我得知她背着大背篓还要走十几里山路才能到家。当时心里就很感慨，以前总认为自己吃苦多，而在这些习以为常的村民面前，根本不算啥子！我后来去共和村收花，一眼就看到王夕英的幺儿子，那个患有脑瘫的残疾人在地里劳动，他歪斜着身子，看到绿叶里冒出了鲜红的花骨朵，他高兴得哇哇大叫……后来我一到村里，就发现他守着几筐凌晨采摘的玫瑰坐在路边等我。看到我来了他激动得手舞足蹈，据说天麻麻亮他就在路边等着了。所以我总是第一个把他的花收了……”

然后，脑瘫的孩子一脸幸福，哼着谁也听不明白的歌曲，跌跌撞撞地小跑回家了……在那一刻，陈望伦突然意识到，玫瑰花对一个残疾人来说，意义太大了！

由于对种植技术掌握不一，有些种植户在观望心理影响下管理不到位，一亩玫瑰的收入相差在四五倍乃至更多。当地乡、村多次邀请金山玫瑰科技有限公司专业人员举行现场教学，重点搞玫瑰管理技术培训，想办法提高玫瑰花产量和收入。村民知道的关键是，苗期的科学管理可明显提高产花量，在生产过程中要做好以下几点：及时追肥，培养壮苗。在幼苗生长至6厘米左右时摘除顶梢，可促使叶间萌发新芽，达到增加分枝的目的。新生苗摘顶后，及时拥土堆蔸至梢端，促使叶间发出的新芽在土中生根。这样既可以培养两年生苗，又可以提高单株产花量。

想不到，在新桥乡共和村一百多户玫瑰种植家庭中，“玫瑰状元”被残疾人喻富良夺得了。

没有任何物质如往事那样坚硬。“硬核”的往事固然无法改变，但一旦在现实里用力了，就有可能阻止往事的继续。

冒水村的玫瑰种植成功的消息，山风一样吹到县城北面的新桥乡共和村。三级伤残人喻富良被村里人称作“喻跛子”，曾是村里的建档立卡贫困户。别看他走路速度慢，但乒乓球打得极娴熟，还代表小金县参加过阿坝州的残运会。也许经常参加县、州里的活动，他的见识比村里人要广得多。2015年春，他成了共和村第一批玫瑰种植户。共和村一带土壤偏碱性，多为黄泥土质，但低处阳山，日照充足。

就在村里人一边观望一边试种玫瑰时，喻富良用最好的土地，种起了4亩玫瑰花。他完全按照金沙玫瑰公司的种植法，精心管理，2016年就收入了3100多元。这下喻富良吃了定心丸，一门心思花在了玫瑰上，连年获得玫瑰丰收。2017年，他售花3万多斤，获得花款3万多元。2018年他把原来种植土豆的土地全部改种玫瑰，售花5万多斤，获得5万多元收入。到2019年，喻富良一家实现玫瑰花收入70399.8元，一举成了共和村的“玫瑰状元”。更让他兴奋的是，他已积累了14万多元的存款，这对于他一家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天文数字”。2019年玫瑰收购期一过，喻富良迎来了64岁的生日：“我以前从来没庆祝过生日。现在生活宽裕了，准备过个生，好好热闹一下。”

陈望伦告诉我：“其实共和村还有几家种植户在暗中比试。比如田银玖一家，也是在2015年开始种植的，2019年获得70392.2元的玫瑰售花收入。2020年他已经售花1万多斤，目前采摘、收购还在继续。田银玖一家极可能成为今年共和村的‘玫瑰状元’……”

采访中我了解到，田家曾经有人因为家里太穷而出走，如今出走的人悄然回来了，积极参与到玫瑰种植中。玫瑰让共和村村民走上了脱贫致富之路，全村目前共有260多亩玫瑰，2019年实现收入46万余元。加上脆红李、中药材白及的种植，2019年共和村已退出贫困村行列，实现人均收入7900多元。

陈望慧每天晚上要查看着村民的售花记录。就在2020年7月1日这天，她发了这样一条微信：《玫瑰人生》—

忙碌人生是好事！

忙碌忘记了烦恼！

忙不容胡思乱想！

忙碌活得更充实！

人生因为有事做！

人生活得有目标！

人生才能有追求！

人生疯傻心执着！

人生坚守有梦想！

人生说话如水软！

人生做事如山硬！

人生心态决定路！

人生感动是一时！

人生感恩是一世！

心感而写莫见笑！

心得体会是人生！

玫瑰人生心满足！

这天发布的这条微信，陈望慧使用的是自己的藏名—格桑卓玛。这包含了一种寓意，一种希望，一种寄托。

格桑花一词有多种含义，可以指：金露梅、狼毒花、高山杜鹃、雪莲等植物。在藏语中，“格桑”是幸福的意思，“梅朵”是花的意思，“格桑梅朵”是生长在高原的普通花朵，杆细瓣小，看上去弱不禁风。可风越狂，它身越挺；雨雪加身，它越翠绿；太阳曝晒，它开得更是灿烂。格桑花寄托了藏族人期盼幸福吉祥的祝愿。

藏族人有一个古老的传说：“不管是谁，只要找到了八瓣格桑花，就找到了幸福。”

如今，小金县山乡里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不管是谁，只要有玫瑰相伴，就找到了幸福。

也就是说，玫瑰已经悄然融进了格桑花的大家庭。

高原玫瑰传奇

冒水孔山间春风荡漾，将怒放的玫瑰吹得花枝乱颤。玫瑰花在逆风里似乎读懂了冒水村的气息，它们打开了全部花瓣，香气唤醒了高处那些蛰伏的姐妹。玫瑰园是从低海拔向着高海拔区域层累而上，就像是一个空中花园。陈望慧独自行走其间，想着自己的付出，念天地之悠悠，不由得热泪盈眶……

一个为夏季披上玫瑰浓情的山坡，在陈望慧眼里，那仿佛是她的心灵。夹金山的茫茫天光，混合着玫瑰的香气，在一对张开的蝴蝶翅膀上波涛荡漾。

人生虽无常，命运各有根。她总是警醒自己：在今后的日子里，要与阳谋君子交好，要与有德有才者讨教，要与言行一致者共勉，要与向上攀登者一路同行……

惜我者惜之。嫌我者，仍当不弃。

也许一个人看得越是清楚，就越发踏实；越是踏实，就越是要回望生活的低处。

面对新事物，不断冒出来的问题就像玫瑰花刺一样，很是棘手。比如，村民又担心：一旦陈望慧不收购玫瑰了，怎么办？在县委县政府大力扶持下，她探索出“公司+合作社+农户+基地”一条龙模式：公司负责玫瑰加工销售；合作社负责育苗、技术培训；老百姓只负责种植管理。全村老少通过劳动，得到了收获，更找回了自信，既脱了贫，又长了志。

陈望慧算了一笔账：把玫瑰运到省外加工成本太高，于是决定建提炼加工的厂房。她把银行积蓄、城里的房子、商铺全部卖掉，还把朋友的房子借来抵押贷款，又去银行贷款2000多万元，个中艰辛难以道尽……现在车间每天可加工玫瑰鲜花20吨，出产精油纯露、玫瑰花冠茶、玫瑰酱等系列产品。企业进一步带动了当地贫困户和残疾人就业，仅仅是季节工就能提供180个岗位，成了名副其实的“扶贫车间”。

逐渐，小金县的高山玫瑰产品在各地开始销售，甚至出口日本、韩国、保加利亚等国。2017年，陈望慧第一次去成都参加中国西部国际博览会，尽管展区不大，她把玫瑰精油、玫瑰茶等产品刚摆上展销台，一下子就吸引了大量顾客，短短两个多小时就卖出了4600多元。这个结果把陈望慧高兴坏了：“我没有估计到。四面八方的顾客纷纷抢购金山玫瑰科技有限公司的产品，说明我们得到了市场的广泛认可。人们开始知道‘金山玫瑰’了！”

面对她砸锅卖铁建车间的固执，那时村里人和亲戚朋友，都说“玫瑰姐姐”变成了“玫瑰疯子”！她经常能察觉到身边人异样的、担忧的眼光。尽管个人经济风险极高，但陈望慧很坦然，带领乡亲们致富奔小康，一直是自己心中的执念，她更没有忘记贫困的历史，她改变了那句格言：如烟往事不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

新桥乡共和村的残疾人、贫困户喻富良是陈望慧的老熟人，他是当地玫瑰种植的第一批坚定执行者，早成为玫瑰种植能手。2019年11月，中央电视台记者来采访，他兴奋地说：“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这辈子会与玫瑰打交道。是我们遇到了最好的农村政策，是‘玫瑰姐姐’给我们找到了一条好路子，让我们脱贫致富，过上了好日子。”

陈望慧从来没有把这些功劳归于自己。她对我说过：“我不过是播撒玫瑰种子的人。没有乡亲们的信任与付出，玫瑰就不能在高原盛开。”

……

有一天，陈望慧正在金山玫瑰基地里忙碌着，看到一辆外地牌照的轿车驶进了厂区，下来了几位老人。有一位来到了她跟前，她觉得面善。

“你是？”

“我是北京的王教授。你还记得起那场会么？”

“哦呀！”陈望慧一时语塞，简直要纳头便拜。

王教授扶住了她：“我已经退休了，但我放心不下你们的玫瑰。所以啊，我约了几位退休同事，包了一辆车，特意来看看你们。”

王教授一行来到玫瑰种植户家和厂里参观后，见到一派欣欣向荣的美丽之景。他站在奔腾的沃日河边，这才把心里话和盘托出：“实话告诉你，小金县土地里石头太多了，而且坡度较大，从纯粹科学角度来说，并不十分适合大马士革玫瑰种植。但事在人为，也不排除可以在有些地块上种植成功。但我当时主要是被你的毅力和决心深深感动了。像你这样的人，一定会成功！一定会带领乡亲们走出一条脱贫致富的绿色生态之路。这次再来小金县，我看到大马士革玫瑰适应了高原气候，长势非常好，出油率之高，让我有些惊讶。看来凡事都不能照本宣科，阻挡我们前进的条条框框太多了……”

陈望慧要送教授一行人一点礼物，教授一口就拒绝了，他们掏钱购买了很多玫瑰精油。带回北京后，几位教授每日口服一二滴，效果奇好，他们又介绍了不少购买者。

……

陈望慧带领村民探索出来的“冒水村模式”，引起各界强烈关注。2017年到2019年，小金县县委、县政府大力推广玫瑰花种植。东方风来满眼春，邻村邻乡的群众闻风而动。到2019年种植期，全县玫瑰面积达12560亩，覆盖12乡镇38个村，其中贫困村30个，带动贫困户1100多户，残疾人家庭400多户……

2019年7月12日，在2019中国·小金首届高原玫瑰“七夕情人季”开幕式暨顶峰论坛上，中国花卉协会月季分会会长张佐双指出，小金县一跃成为全世界海拔最高、面积最大的大马士革玫瑰种植基地。

与此同时，2019中国·小金首届“高原玫瑰浪漫之夜”在小金县日尔乡玫瑰博览园举行。935亩的玫瑰园，2600米海拔，吸引了上万游客，真可谓“接叶莲枝千万绿，一花两色浅深红”。活动以“纯净小金·浪漫之约”为主题，由小金县委、小金县人民政府、四姑娘山管理局共同主办。通过举办高峰论坛、诗人采风、大型婚纱旅拍等一系列活动，内容丰富多彩，“天边街市”美食街品鉴活动、“纯净小金·浪漫之约”互动游园打卡活动、“浪漫之约”摇滚乐队演出、“夹金山下玫瑰红”诗词朗诵、小金本土非物质文化遗产嘉绒藏族音乐剧文艺表演……不仅让在场观众近距离感受到小金民俗文化的独特魅力，还可品尝小金美食，小金松茸、牦牛肉、虫草、高山玫瑰等农特产品绿色生态，绝对满足你挑剔的味蕾！

“以前只知道小金的民俗文化浓郁，没想到小金县农特产品这么丰富，今天在玫瑰花海中感受小金的民俗风情，真心不错！”来自成都市的一对恋人对此次活动赞不绝口，对小金县的自然风光和民俗风情等竖起了大拇指。他们立即在玫瑰园里拍摄了一组婚纱照。

美丽的自然风光、厚重的红色文化、浓郁的民俗风情、生态的农特产品是小金特有的“四张名片”。在坚持“玫瑰+基地”“玫瑰+旅游”“玫瑰+文化”“玫瑰+园区”四个“玫瑰+”的发展模式下，小金玫瑰将真正实现“农旅联姻”，“小金玫瑰”也将成为小金县另一张靓丽的名片。

作家阿来考察玫瑰园后说，这里有记载峥嵘岁月的高山，叫夹金山；有一座美好却不遥远的县城，叫小金县。世界从此记住了高原玫瑰。

玫瑰种植技术、深加工、销售渠道、玫瑰观光旅游等，能否支撑全县脱贫攻坚战的全面胜利，并找到一条可持续发展的绿色生态之路？就在这一历史关头，成都市新津县援藏办按照中央、省委、市委脱贫攻坚相关决策部署，主动扛起对口帮扶责任，靠前担当、奋力作为，积极帮助小金县全面打赢精准脱贫攻坚硬仗。新津县尤其重视高山玫瑰产业发展，县委书记唐华率相关部门负责人多次奔赴小金县，考察玫瑰基地，他们先后投入600余万元，打造农旅融合高山玫瑰示范基地、搭建玫瑰产业展示平台、畅通产品营销渠道，还多次组织台湾农业专家团队现场指导。

在眉山市、成都新津区等地方的帮扶下，小金县玫瑰产业园出产的玫瑰茶、玫瑰酱、玫瑰醋、玫瑰酒、玫瑰精油、玫瑰露、玫瑰饼等产品陆续上市，部分产品已出口至韩国、日本等地。在网络销售方面，小金玫瑰“爱心传递窗”的销售平台引起广泛关注。

鉴于玫瑰花具有深层滋养、修复效用，除玫瑰精油之外还能开发哪些产品？新津区委统战部宋德勋部长积极协调，引进了新津一家高科技公司与玫瑰基地进行合作。该公司接到研制玫瑰面膜的任务后，赶制出第一批样品，经“玫瑰姐姐”试用后发现效果很好。该公司同时把试制品也分发给了代理商试用，针对建议进行调试，目前已调制出第四批样品，即将投入市场。

小金县目前已建成110亩玫瑰博览园、935亩“玫瑰谷”、90亩“玫瑰花海体验区”，10个“玫瑰花观赏体验园”，已形成高原玫瑰“种植、加工、销售、观光、体验、教研”全产业链。让小金的玫瑰“走出去”的同时，也吸引着外地游客“走进来”，形成了“忆红军、看玫瑰花、品玫瑰茶”的旅游发展模式，带动观花游、体验游、乡村游等旅游业发展。

我在冒水村采访时，看见不远处的藏式房舍墙面上，写有“心怀感恩”四个大字！

如果人人心中都充满感恩，这个世界真的会越来越美好！

记得那天下午，我从冒水村的村民家采访出来，水泥路边有一个石头砌的花台，种植着在成都也很少见的蜀葵，粉红欲滴，争奇斗艳，有的近2米高了。村民们是爱花的，透过蜀葵的花影，我回头看见仍在玫瑰园里除草、施肥的老人，我突然想：花对于这些村民而言，除了卖花获利，还意味着什么？

跳出“三界”外的花朵只有一种，比如永远做怒放状的纸花。

形而上的花朵拒绝散发浓香。比如牡丹，比如转莲。

形而中的花朵色香味俱全，那是花的全在。比如梅花，比如菊花，比如兰花。

形而下的花朵弥散四周，目迷五色。比如茉莉，比如夜来香，比如月桂。

但伟大的诗人里尔克说：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的玫瑰。

然而这一朵：“她无可替代。”

诗人翟永明说“在一切玫瑰之上”，为了凸显什么？哦，那真是针尖上的天使。

我私下以为，在玫瑰面前，没有之上、之下的比附，也无须之内、之外的类比。只有一切的玫瑰。

夹金海子的玫瑰园

穿过约40米长的达维桥，上夹金山的山道变得艰难起来。前不久进入六七月份的雨季，山洪暴发，裹挟着石头、泥土而下，山道已经无法通车，我在陈望伦陪同下登山而上。陈望伦说：“夹金山到处是耸立的岩壁，山峰陡峭。进入深秋之后，山上积雪期长达半年。下了雪，刮了风，就结成又厚又滑的冰层，翻越时一不小心就会摔进万丈深渊……”

山坡的坡度较陡，路边有高原杜鹃、野蔷薇、蜜蜂花静悄悄地开着，地面的水分在日光照耀下蒸腾而起，空气里弥漫着特有的一股原始森林的气息，水汽里有植被的香味和青苔味儿，那是夹金山的味道。几个修路的工人来自冒水村和夹金村，与陈望伦很熟悉。半个小时后，我们终于抵达了达维镇夹金村。我用登山表测定此地的海拔，正好是3000米。

村头广场矗立着红军翻越夹金山的纪念雕塑，气势宏伟，引人遐思。夹金村恰好位于“卧龙、四姑娘山、夹金山”世界自然遗产的腹心地段，夹金村又有“夹金雪山第一村”之称。辖区内有3个村民小组，全村总户数124户，人口439人，其中藏族人口约占70%，全村耕地面积528亩，境内有森林公园、夹金海子、红军坪、茅草棚等旅游资源，近年来，夹金村通过实施精品旅游村寨示范工程建设，抓住红色革命文化与嘉绒藏族民俗文化元素，积极改造村容村貌和旅游配套设施，民居彰显嘉绒藏族风貌。山清水秀的自然景观和厚重的红色革命文化气息相互融合，夹金村的乡村旅游正成为当地群众增收致富的增长点。

一片上百亩的山间平地，一行行的玫瑰之间，套种着土豆、胡豆、牛草、玉米、马尔什甜菜。红绿相映，在纯净的天光下，呈现“红花绿叶满村香”的景象。

玫瑰园一直往唐家山坡顶延伸，玫瑰园最高处的海拔达到了3100米。

玫瑰园环绕一片椭圆形水域，这就是著名的夹金海子。

夹金海子面积不大，水域面积16万平方米，但水很清澈，水草、钙化水底恍若仙境，水中分布有不同的水生植物，阳光下呈现出油画一般的立体感。海子周围层林尽染，倒影入水，七彩变幻，让我大为惊喜。

夹金海子碧波荡漾，高山无鳞鱼悠闲戏水，传说是山神坐骑犀牛吐水而成。现在是它最美的季节，海子四周开满了小黄花，在山体的装扮和蓝天的映衬下，静美之外，更有生命的跃动。不知当年红军路过时是否有心观赏？

陈望伦对我说：“夹金海子再往上几百米，公路边有一大片草坪，就叫红军坪，红军当年就在这里短暂休息，然后直赴达维镇。我姐姐、姐夫在汶川特大地震发生后，特意在夹金海子和红军坪设立了几个帐篷点，接待过很多过往此地的抢险救灾车队吃住……”

没有人知道夹金海子到底有多深。有一年，当地村民用绳子拴住一只石磨盘，放完3捆绳子仍没有到底。隆冬时节，海子水面冰封，就成了一座平整坚硬的天然溜冰场。以前村里的孩子用一块木板就可以溜冰，现在大家更重视生命，反而无人敢一试身手了。

我们随意来到路边一户农家院子，夹金山村1组72号。因为门前还有一块牌子，标明户主王学云是退伍军人。

一见来客人了，女主人王庆英笑脸相迎，赶紧泡茶。小金县的藏族女性，平时劳动的装束与汉族无异，但她们喜欢戴军便帽，中年的一般是军绿色，老年的一般是深蓝色，且一年四季不变。所以这种早已退出城市的军便帽，在当地还有市场。

而且小金县山村的村民婚姻，很多都是“团结族”。

看见一大家人在院子里忙碌，我问：“家里有几口人？”

王庆英答：“哦呀！因为要采摘玫瑰，我把86岁的老母亲、妹妹都请上山来帮忙了。加上儿子、儿媳，6个人还是忙得团团转……”

86岁的王妈妈叫邓祖珍，看上去顶多70多岁，步履稳健，手脚麻利。她平时住在沃日小关镇，已来夹金村摘了5天玫瑰。老人凌晨4点起床开始下地收花，他们头顶矿灯，戴好手套，双手齐飞，与采茶有些近似。一个小时可以摘10多斤玫瑰，而以9点之前的花质量最好。他们一般要干到11点，早饭中午饭一起吃。

之所以要凌晨收花，在于那时玫瑰的水分含量最好。若拖到日出，高原日照尤其强烈，花朵就容易蒸发、干枯。

陈望伦对我补充道：“加工方面，用来制作玫瑰花茶的原花，一般要用早上刚开放的玫瑰花，在摘下3个小时内就加工制作。”

王庆英家原来种了5亩地的玫瑰，后来发现种植玫瑰的利润高于一般农作物，她家又租赁了8分地。1亩玫瑰的收入在3600元左右。

我查看了近日王家的摘花、售卖记录：

2020年7月5日，售花180斤。

2020年7月6日，售花77斤。

2020年7月7日，售花100斤。

……

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起伏呢？

王庆英解释：“高山上温差很大，玫瑰长得比山下要慢些。我的地里还有很多玫瑰，花朵还没有完全打开，所以不能摘。”陈望伦特意为我查阅了王家的售花账本，今年已交给公司2857斤玫瑰了。在2019年9月结账时，王家获得花款1万余元，加上农作物收入共计1.8万元。这还不算那几十头牦牛、黄牛，随便每一头都在四五千元。

我是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为什么不卖牛呢？”

王庆英笑道：“舍不得卖！再说，家里也不缺钱。”

玫瑰种植投入人工最多的工序是施肥。每年2月施肥一次，3月初再施一次。在种植上，金山玫瑰公司要求农户不用化肥，全部采用猪粪、羊粪、牛粪等制作的有机肥。王家养有的这五六十头牦牛、黄牛，完全可以解决这一问题。

今年的玫瑰花大、水分足，按照今年收购行情，王庆英一家的玫瑰收入肯定要高于去年。

我们一行出门时，王学云背着双手、哼着小曲回家吃午饭了。看得出他很快乐，他大声说：“家里的事情我不管，老婆全权处理。我体力不行了，所以每天东走走、西看看……”

他把手往唐家山一指：“山上老熊很多，野猪也多。以前把庄稼糟蹋得不成样子……”

唐家山属于夹金山的一个普通山峰，也属于夹金山国家森林公园范畴。山上有保护得最好的原始森林，珍贵野生动植物种类繁多，生长着金丝猴、扭角羚羊、牛羚、马鹿、红腹锦鸡、野画眉等国家一二类野生保护动物，特别是众多山鸟汇聚在这里繁衍，使夹金山国家森林公园有“画眉乐园”的美称，构成了森林公园独特的自然生态环境。据不完全统计，保护区还有珍稀动物378种，维管束植物（包括蕨类植物、裸子植物以及被子植物）达到1050种。20世纪初，曾写过《登临中国西部阿尔卑斯山》的美国地理学会教授罗林·夏柏林，最后因自己未能走进这片神秘的山麓而遗憾终生……

说着说着，几只画眉停歇在我们身边的杉树上，它们发出的叫声非常特别，千啼百啭，像羌绣那样丝绦交错，鸟音里闪烁着丝绸的光。画眉鸟随着自己的心意在花丛、林间、水面掠过，不远处是开满红红紫紫的平坝，而钴蓝色的天空，蓝得可以让人流泪。

我想，画眉鸟的叫声里，一定有玫瑰的香。

眺望夹金山的山鹰

英国伟大的植物学家亨利·威尔逊在1907年后，携带沉重的摄影器材，来到交通极不发达的中国西部横断山脉腹地，拍摄了2000余幅珍贵的图片。

在他的考察笔记里，从懋功（今小金县）到丹巴县，一条河流将完整的山脉劈成一道深深的峡谷。因为峡谷起于小金县，因此称其为小金沟。沟谷两岸的山脊上，只要有较为开阔之地，就有民居修筑在山坡上。当时，这条沟谷里，河流的右岸地处阳坡，阳光充裕。然而由于雨水稀少，植被稀少，只有少许的荆棘林带，掩不住黄色的泥土和裸露的山石，感觉甚是荒凉。而河流的左岸，河谷地带人烟稠密。

在威尔逊眼里，这里的居民都要伐木取暖，为此那些树林早已被砍伐殆尽，只有一些核桃树稀疏地散布在田间地脚。而山顶，却又是另一番景象，茂密的原始森林呈现出不同的色带。不过，从河谷上去，至少都需要一天的行程才能达到山林里，且那里有许多未知的危险存在。威尔逊只好打消了上山采集植物标本的念头，顺着小金川河流旁的山道向着丹巴县进发。而作为一名植物学家，对于山川美景提不起多少兴趣，因为没有发现珍稀植物可供自己采摘，或许这也是威尔逊在小金谷中行色匆匆、没有过多的停留的缘故之一。

很可惜，满眼都是珍稀植物的威尔逊，没能发现小金川河的奇特之处。小金川河由发源于梦笔山南麓的抚边河和发源于四姑娘山的沃日河在小金县老营乡汇合而成，那里恰是陈望慧的出生地。与别的河流不同，小金川河是自东向西流淌。这是地势决定的，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千古不变。

这个道理，当地人懂，翻越了夹金山的中国工农红军，更是深谙其理。

达维镇位于小金县以东，紧邻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四姑娘山，辖区面积374.5平方公里。根据藏史《桑依》中的记载，“达维”是藏语“蒙各”或“明格”音译，是指今县城对面、临河岸的一座巍峨的大山，其形如人头，藏语称为“蒙各”。清政府并厅改称后借用其名为厅名，但汉字写成了带有征服有功之字义的“懋功”（雀丹《地名与民族》，成都地图出版社1992年版，第42页）。

“达维”含有“石碉”之意，亦作“达围”。实业家、学者谢培筠于1936年编写而成的《川西边事辑览》第八编“屯区之交通纪”指出：达维“此地居民约六七十家。场后有喇嘛寺，名乘妙寺，中有喇嘛二百余人”。当年在小金谷两岸沿河居住的老百姓，由于延续传统的生产方式，生产力极其低下。在风调雨顺的时节里，勉强能维持温饱问题。在大旱大灾之年，颗粒无收。人们只好扶老携幼出门逃荒，或者落草为寇，使得这里的治安非常混乱，常常有落单的商人被抢劫。

1935年6月12日，中央红军先遣队红四团官兵翻过夹金山，下至半山，在路边的山坡上，有三五成群的牦牛在悠然戏逐，这是红军战士们在夹金山上第一次看见这种动物。这时，山脚下突然响起一阵枪声……1935年6月13日，红一方面军与红四方面军会师于位于达维镇达维村一组横跨沃日河的达维桥。“达维会师”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长征由此掀开了崭新一页……

红军先遣队到了硗碛，他们宣传红军主张：“红军是穷人的军队，是打土豪劣绅，保护穷人的”“红军和夷民是一家”等标语口号很快消除了多数藏民的疑虑。硗碛街上挂起了3道欢迎红军的“天花”（树枝和格桑花扎制而成的牌坊）。红军大部队一到，街上50多户人家都出来鸣放鞭炮、上茶送水，几十个喇嘛在经堂门口排成两行，吹起四莽四号，击鼓撞钟，以示欢迎。

1935年6月21日，红军总政治部在这里召开了两军驻懋功团以上干部会议。毛泽东在驻地接见了红四方面军在懋功的高级干部，详尽分析了形势，提出了会师后的方针和任务。当晚，举行了隆重的会师庆贺大会—红一、四方面军驻懋功（今小金县）地区的团以上的干部举行联欢会，亦称“同乐会”。到会人数超过千余人，把举行联欢会的地方挤得水泄不通。周围的人民群众，也前来参与了庆贺大会，并举行了盛大的联欢晚会，地点分别设在营盘街校场坝、城内四方台子和城隍庙，演出了丰富多彩、富有战斗性的文艺节目。整个懋功县城，沉浸在狂欢的革命激情之中，两股力量汇集在懋功的山河大地上，各族人民获得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大解放，由此揭开了中国革命的崭新历史。

达维镇的老人们根据祖辈的回忆，采访中对我说道：“当时，藏民们就采撷了一些本土的小玫瑰制作成花篮，放置在联欢晚会会场。”

这是一个多么富有深意的历史传闻啊！

一百年之前，这一带山河依旧，所谓变化，更多的是季节轮回带来的更替。

白云苍狗，人生一如白驹过隙。在陈望慧眼里，小金县的大变化，都是在近几年发生的。宋代著名词人向子在一阕《点绛唇》里写道：“绿水青山，一轮明月林梢过。有谁同坐……”

面对小金的绿水青山，陈望慧很想修改这首词里的一句为：玫瑰同坐。

尽管离开出生地老营乡多年了，陈望慧还是为家乡的巨大变化感到兴奋。有一天她在手机上看到一则视频：老营乡麻足寨，在海拔3200米的马路边，一张方桌支起，饭菜上桌，远处则是翠绿的苍山，层叠的梯田，飘浮的云雾。33岁的安徽人张飞是这段视频的拍摄者，他是这里的扶贫“第一书记”，他把这里叫“忘忧云庭”。在他的短视频账号里，有146条关于麻足寨的视频，而这个“云端餐厅”的所有视频几乎都获得数十万播放量，不少都在100万次以上。

透过视频，她似乎看到了少年时代的自己，那个身材单薄、扎着辫子的女孩，急匆匆穿行在老营乡的山林……既然如此，陈望慧想：那可不可以实现“金山玫瑰”的云端销售呢？可不可以对外地游客的“玫瑰之旅”予以更大幅度优惠呢？全县的事情她说了不算，但涉及玫瑰，她的意见举足轻重……

仲夏时节，发源于小金县东部邛崃山系四姑娘山西麓的沃日河，裹挟着四周山峰汇聚的山洪咆哮奔腾，与河中嶙峋巨石相激，巨浪滔天，发出撼人心魄的声音。

水声把出神的她拉回现实。此时正是玫瑰花的怒放时节，大马士革玫瑰、金山玫瑰以及本地的土玫瑰花，争奇斗艳。河流两岸的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玫瑰花香，隐隐约约的，不深吸一口气就难以捕捉到。陈望慧今天穿着一身藏装，盘起了长发，她刚刚送走了一批客人，现在又要在此等候一批重要的来客。而3家电视台的大批人员，正在厂里等着她……她觉得嗓子发干，感觉到精力有点招架不住了。但是事情既然做到了这个程度，那就好像一泻而下的山溪，只能一往无前。

肃穆的藏装上有不少金属服饰，映照着明媚的天光，她稍一动身，流光溢彩。

陈望慧很难有一个人静悄悄待着的时刻。但是她喜欢独处，哪怕就一会儿。只有在自己的心灵深处，才可以慢慢体会到那些微物在生命里慢慢显形。感悟也许不是依靠滔滔不绝能获得的，而是自己成为一个天地之间的良好导体。她开始觉察到来自头顶的泉流，流过身体。

此时，她站在路边一块石头上，看到一脉白色的溪流从夹金山流下来，那是来自红军坪旁边夹金海子的净水，在天地间悬垂，宛若一根飘拂的哈达。

《庄子·知北游》说：“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既然人生如此短促，那就只有一往无前，尽一个人的脚力，走到最远的地方。到那时，才可以从容地蓦然回首，来时的路。

从无路到小路，从小路到大路，从大路到四通八达的路，通达天际……但到达宽广的天际之处，一个探路者可能会洗去一身征尘，转身再寻找一条回到宁静的秘径。由此，探路者和一般人的人生，很可能有较大的不同！因为只有抵达天际的探路者，才会从路中择路，渴望回到自己的生活当中。而跟随这条路的普通人，接踵而至，总是渴望人生越走越宽广，他们只能用是否生活幸福来思考未来。实事求是地说，他们不喜欢过于艰苦、遥远、缥缈的事。但他们因此找到这条通达天际的路，这是比玫瑰降临，更为幸运的事情。

其实，一开始谁也不知道，自己选择的是大道抑或是小路，这就像著名诗人弗罗斯特的《林中路》所说的一样：“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但我却选了另外一条路，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显得更诱人、更美丽……”

陈望慧以为，一个真正的探路者，就是用自己的坎坷与顽强，佐证了这样的沉重训诫：她是探路者，所以必须在无路之处蹚出一条路径。她的一生就在路上，但这是一种极少数人的人生。

看到河边的达维桥两岸，有很多拍照的旅游者，今天她才恍然想起，自己好多年没有外出旅游过了。每年一到七八月玫瑰花的收购期，她和丈夫、弟弟开车奔波十几天才能跑完全县的十几个收购点，这就是自己和家人的旅游！现在，人们都称赞小金玫瑰的美容功效，而陈望慧很少使用，她称自己是“最不讲究的女人”，也“不懂浪漫”。但她砸锅卖铁、一手辛苦开拓的玫瑰之路，却让她心醉神迷。

陈望慧告诉过我一个秘密。

在第六个国家扶贫日到来之际，全国脱贫攻坚奖表彰大会暨先进事迹报告会2019年10月17日上午在京举行，陈望慧获得了“全国脱贫攻坚奖奋进奖”。早在两个月之前，她就一直在准备一篇发言稿，2000字，规定她必须用普通话。她已经倒背如流了。

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家脱贫攻坚普查领导小组组长胡春华等领导坐在台下，陈望慧第一个登台发言，这是她第一次登临人民大会堂。她很紧张，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下，她突然“断片”了，普通话忘得一干二净。哦呀！

停顿半晌，全场鸦雀无声。她只好用自己的母语说话，结结巴巴，但逐渐流畅起来。“望着眼前晃动着的玫瑰的海洋……”

她讲到了野猪，讲到了大山深处的贫困，讲到了自己一意孤行的玫瑰之旅。5分钟过去了，8分钟过去了，10分钟过去了。有人在一旁提示她，时间到了。陈望慧索性把心里话说完。她流出了眼泪……

她说：“回望来时的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她说：“赠人玫瑰，手留余香。”

完了。

她走下台来，胡春华副总理站起身，在持续的掌声中向她竖起了大拇指：“了不起！了不起！我听到了藏族同胞的心声。”……

2020年7月，来自中央、省、市的3个剧组要同时拍摄关于陈望慧的影视剧，剧组岂能放过这一难得的玫瑰花期！她只好来回奔波，或藏装或下地干活的装束，登山头、临河畔、走入海子云端……显得有些左支右绌。晨光挥洒的早晨，在沃日河畔的玫瑰博览园里，我终于见到了刚刚“试完镜头”的她。她一开口，嗓子都沙哑了。我赶紧制止了她说话。我说，我不采访你了。我们闲聊几句，也当你休息一下。

她笑笑，点头同意了。

我说，号称“作家的作家”的美国小说家格特鲁德·斯泰因，有一个名句：“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从逻辑角度而言，这几乎是废话。但这是一句颠覆玫瑰修辞的命名。所以，这又绝对不是一句把玫瑰变成玫瑰酱的俗语。

陈望慧转脸，看着我。

我继续说，斯泰因是先锋派小说家，在文学创作中大量运用重复的手段来强调她自命的“持续的现在时”。在《有用的知识》一文中，她做了奇特的论述：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她继续这样叨念下去，宛如在做一道小学的算术题，唇齿叩击，一直达到了一百。她说了，经历了每一个数，才明白了“一百”的真实含义，因为每个“一”，都是完整的独立存在。

陈望慧突然说：“我知道这里面有哲学的玄机。但我明白的是，‘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从‘一’到‘一百’，未尝不是我自己的奋斗史，更可能是小金县的玫瑰种植史。我正在金山玫瑰基地里建立一座玫瑰文化馆，你会看到在种植玫瑰成功之后，我们藏族人对玫瑰文化的认识。”

在这样的回答面前，我感到震惊。

一朵玫瑰，即是所有玫瑰。尽管玫瑰也是有缺失的，然而这一朵：“她无可替代。”但愿我们的生活里，还是有这样的理想！

在陈望慧心目中，玫瑰是可以将贫困变作微笑的植物。玫瑰拒绝废话，玫瑰拒绝空话。玫瑰只向真正爱它的人怒放。

玫瑰也是试图解除制约、羁绊的植物。就像古蜀人崇拜的“发财树”一样，玫瑰更应该铺展人们梦中的花园。

玫瑰是可以开启生活想象的植物。

玫瑰是配得上让一个人慢慢打量、回味一生的植物。

所谓“心有猛虎，细嗅玫瑰”，爱意涌动，才是恒久生活的主题。

在小金县的强烈阳光下，玫瑰无风自动，香播百里。

今天下午，下了一天的雨渐渐停了。雨水总会令人清醒地看到过去，而非未来。也许这来自天上的液体，以垂直下落的方式就让我们凭此可以横向逆流而上，不是去寻到大湖与大江，而是像小金川河那样，回溯到涓涓细流的原初。

一道彩虹飞临在夹金山的两座山峰之间，彩虹宛如飘飘大云被凛冽劲风撕扯出的经幡。几只山鹰从彩虹深处盘旋而上，如皴法的笔触一般，把夹金山的石头带往了长空。

仰望达维会师纪念碑，远眺南面雄奇的夹金山，她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长征路，用长征精神带领乡亲们走上全面实现小康的康庄大道，汇入波澜壮阔的社会主义现代化进程，这难道不是一种最具现实意义的“会师”吗？

总是不断有人问她：“玫瑰姐姐，你最自豪的是什么？”

陈望慧说：“我最自豪的是，我看到了乡亲的笑脸。用一朵玫瑰花，致富了千万家。”

2020年6月12日，陈望慧发了这样一条微信：

她像一只小鸟，总想飞出大山去看外面的世界！有一天她有了一个梦想，她不停地飞回来飞出去，她把外面的知识好的东西带回自己的家乡，把家乡的东西带向外面的世界，就这样来回地飞着，她忘记了身体的疲劳，忘记了自己的安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体还需要休息！她不怕风雨，不怕寒风，不怕劳累，就这样坚持坚强地飞着！她没有跳过一支完整的舞蹈，没有唱过一首完整的歌曲！她内心里却装满了力量幸福快乐，装满了欢快歌声！她有一个简单容易满足的心，有一个看见世间万物都是美好的心，有一个善良的心，她不想伤害他人的心！她努力地飞，飞过了千山万水，飞过了好多个春夏秋冬！当她回头的时候她看见了满山遍地的玫瑰花，闻到了玫瑰花香，看见了那么多幸福快乐的笑脸！她听到了很多祝福，看到很多期盼的眼睛！她感觉自己微弱的翅膀力量有些不够，她有些害怕，她怕有风雨伤了自己的翅膀，怕有云雾看不清前面的方向！她感觉自己的心累了身体也累了，还不停叫自己要努力加油地飞翔！她相信前方有很多美好带回自己的家乡让家乡变好变美！

这一只鸟儿，这一只寻找玫瑰的鸟儿，我们不妨称之为“玫瑰鸟”。

2020年的雨水充沛，小金县的玫瑰花期格外漫长。

9月12日，陈望慧发出的微信是：“今天上山去看玫瑰花，一场大雨聚来了老百姓，今年玫瑰开花，像不知道时间一样从4月底开到现在9月。玫瑰树上还有很多花蕾，乡亲们看见又说又笑。看见他们脸上幸福的笑我也开心地笑了，听到她们的笑声感觉好久没有这样开心地笑了，时间太快了，每天忙碌却忘记了开怀大笑的声音这样好听！”

凡事尽力，无愧无憾；若未做好，纵是天负人，仍要尽力。

到11月2日，稍事休息的陈望慧，发了这样的一条微信：

心若放宽，时时都是晴天！人生不一定每天都顺心都很好，但每天都会有些小美好在等着你，它可能是清晨绚丽的朝霞，正午饭菜的香气，或者是天上飞过小鸟、山上的花草。身边人的微笑！学会发现生活中的美。

我清晰地记得，我离开小金县的那个下午，陈望慧送我到沃日河边，她说：“我们合个影吧。”

小叶玫瑰、金山玫瑰与大马士革玫瑰簇拥着我们，我们都笑了。

但属于那片土地的玫瑰，还有一朵。

是一朵“铿锵玫瑰”。

2020年11月2日第九稿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