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灾发生后如何写作才是可能的?

沼野: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不知道我接下来的发言是否对您有用。有关诗歌,我在《东大教授世界文学讲义1》日文版的《后记》中也提到过,福岛的核泄漏事故发生后,住在福岛的诗人和合亮一[28],在自己的社交网络平台上发了大量的内容,如“如阿修罗一般去写自己的作品”“没有哪个夜晚不会迎来天亮”“天上下着核辐射之雨。安静的夜”等。和合先生短时间内在网上发了大量的此类词句,这些单纯的表达很难称作诗,但在当时却有着直击人心的力量。

和合先生是日本现代诗的代表人物之一。现代诗这个类型其实是很难理解的,诗的含义并非轻易就能让人明白。所以读到这些自言自语一样的表达时,我觉得这真是一种让人惊讶的风格上的改变。由于是发在社交网络平台上的,所以语言的表达方式也跟平时不太一样。但这个不是一种失语。

再举个例子。有一位俳句作者叫长谷川櫂[29],他是写俳句的,但震灾发生后却写了大量的短歌,很快地,这些作品作为《震灾歌集》出版(中央公论出版社,2011年4月。后来还出版了《震灾句集》,中央公论出版社,2012年1月)。

俳句和短歌的句子都很短,所以这两个很容易被看作是差不多的东西,但实际上是完全不同的文学形式。俳句作者写短歌是很不可思议的事,让人吃惊不已。俳句追求的是一种凝缩的抽象世界,而短歌的写法则非常流畅,将人的情感和盘托出。纪贯之在《假名序》中的一句话很有名,说“(只要看到花中鸟鸣、听到水中蛙声)所有有生命的存在,有谁会不想写和歌呢”?又说,和歌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不费力而使山动,可以抚慰凶暴之人的心灵。俳句诗人长谷川櫂在自己歌集的后记中引用了纪贯之的这些话。原本俳句与和歌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但面对震灾这种大灾难,一句又一句的和歌却从这位俳句诗人的内心喷涌而出。“3·11”后,在短诗这种形式的文学世界里,这样一种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和合先生、长谷川先生所写的这些作品,长远来看,是否能够作为文学作品流传后世,说实在的我也拿不准。但有一点可以说的是,它们确实表达了那个时刻从作者的内心流淌出来的非常真切的情感。

龟山:我觉得,一首诗里面一定要有一个你想传递的信息,或者说是一种一定要把某个信息传递给他人的强烈的意愿。作者把自己在现实中的经历用语言表达出来,与读者可以在多大程度上直接接收到这些喷涌的语言,完全是两码事。

我们通过视觉和听觉在经历着自己的现实,然后带着这种印象,在社交平台上读到这些匆忙写下的文字。我没有读过和合先生和长谷川先生的文字,也不是很确定,但如果读了的话,可能会感到这些文字极度接近作者的自白,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就是说他们一开始就放弃了“传递某种信息”这样一个意愿。在我的理解当中,会觉得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失语。

我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就是说,某个时刻我曾经感觉到过,如果听的人不是心有余裕,那么,从作者自己内心直接生发出来的这些话是很难传达出去的。以前我为此深深地苦恼过。

无论说的内容是什么,对于说话者而言,那个时刻的那些话就是世界的全部,但是,就只是说出来的话,这些表达有可能只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而且也有太多时候,是听者、接收的那一方正在经历比说话者更严重的事情。诗这种东西,并不是作者和读者双方经验大小的较量。一言以蔽之,作者与读者之间存在的这种距离,其实是很大的。(所以,为了更好地传达,表达的方式是很重要的。)

沼野:嗯,是的。比如和合先生是福岛人,古川先生是福岛郡山人,出版了诗集《眼睛之海》(每日新闻出版社,2011年)的边见庸先生老家是宫城县石卷市。[30]这几位虽说平时住在东京,但有亲戚、家人在东北,也是直接的或者间接的受灾者,但即便如此,看了这些诗人、作家写的东西,也会有受灾者觉得,不对,现实不是他写的那样的。

所以,看了和合先生在社交平台上写的那些句子,我自己是很容易被打动的,但也听到一些质疑的声音说,他的这些话是为了谁而表达的呢?或者说,震区的实际状况并不是这样的。

龟山:那天我也一整夜都在看“3·11”事件的视频。然后,坐立不安,7月9日、10日首先去了岩手县的釜石,又从那里去了大槌和陆前高田,最后去了福岛的相马附近。

去了釜石我才明白——这跟前面提到的《群魔》的主题也有关系——无论视频的内容是多么震撼,在网上看到的视频都只是一个二次元的画面而已。在釜石的时候,我有种感觉说,这个世界背后的世界才最深奥。就如同此刻我站在这里,望过去可以看到远处的各位听众的身影一样,踏上釜石的土地,我才深刻地感受到这个真实的三次元世界的震撼之处。那时候我就想,看来只看视频网站是不行的。通过这次旅行,我也体会到了亲身去到现场看的意义是什么。

在釜石的某个瞬间,我体验到了一种很神圣的感觉,好像有什么降临到了我身上,我不禁想,可能这就是神的存在吧,就像是大自然或者是宇宙,所有的一切都进入了自己的大脑一样。亲自去一趟灾区这件事,其意义可能对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若只是就一个单独个体的个人化体验来说的话就是,到了灾区的现场你才会明白,这个世界不是二次元的,而是三次元的。你不是透过文字,而是通过自己身体的直觉真切地体验到,神真的存在于三次元的世界里。

继而,某个空间诞生了,我站在那里,语言不再成其为语言,就如我的语言全部被吸走了——我感觉自己失语了。我去的那个时候,从外地来到灾区的人还只能待在车里不允许出来,我的内心也处在一种恐惧当中;但是,以失语的形式,我体验到了一种非常重要的感觉,而这种重要的感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震灾后的日本文学也是有相通之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