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宙斯：爱美人更爱江山

第一个要做此选择的是万神之王宙斯（Zeus）。

宙斯虽然是万神之王（他在《荷马史诗》中经常被称为众神之父），可希腊神话的文化观念中，真正至高无上的不是众神、神王，而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命运”。正如宋词中的名句“天意从来高难问”，命运虽然朦胧缥缈，却又坚决强烈，连宙斯都难以违抗。

自从登上奥林匹斯山神王的宝座，“命运”这把出鞘的利剑就一直高悬在宙斯的心头。他知道自己的宝座得来不“义”——那是他把自己的父亲克洛诺斯（Kronos）打下深渊从父亲手上抢来的。父亲的统治为什么最终能被推翻？是因为自己更强大，还是因为父亲无力摆脱“命运”的诅咒？忧虑中的宙斯当然会想起一个相似的情节：当年，父亲也是反抗并阉割了祖父乌拉诺斯（Uranus）才登上神王的宝座。据说，祖父落败时曾狠狠地诅咒：“总有一天，你也会被自己的儿子推翻。”

这么看来，宙斯的胜利只不过是应验了祖父的诅咒而已。这胜利不仅不能说明宙斯自己的强大，反而无可争议地证明在神王之上还有更强大的东西——命运。命运会不会再次应验？家族的诅咒会不会再次降临？宙斯会不会像他的父亲、祖父那样，被自己的儿子推翻？

宙斯害怕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就因为这个，他甚至已经牺牲了一位妻子和一个儿子：当年，记忆女神墨提斯（Metis）——宙斯的第一个妻子——怀孕时，有预言说墨提斯的第一胎会是一个强大无比的女儿，第二胎会生下一个比姐姐更强大的男孩，这男孩将推翻其父宙斯的统治。为了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宙斯干脆把正在怀孕的妻子吞进了肚子。没想到，墨提斯竟然顽强地在他的肚子里生出了那个女儿，还以宙斯的五脏为炉灶为女儿锻造出了盔甲和武器，再让这个女儿从他的头顶一跃而出。这个女儿就是雅典娜（Athena）。

每每看到雅典娜，宙斯都会暗暗庆幸：那预言果然没错，她果然是一个无比强大的女儿。如果当年没有把妻子吞到肚子里，让预言中的儿子出世，那么自己能打得过他吗？宙斯还是不放心：命运真能那么轻易地就被改变吗？自己是否已经永绝后患了？宙斯需要新的预言，需要一个能让他放下心来或者早做防范的消息。他听说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掌握着这个秘密。

普罗米修斯算起来还是宙斯的堂兄弟。当年，在宙斯与其父的战斗中，普罗米修斯坚定地站在宙斯这一边。可惜，普罗米修斯太钟爱人类了，不顾宙斯的禁令将火种偷到了人间，让人类从此有了智慧、文明。慢慢强大起来的凡人开始变得骄傲，甚至有些人开始不敬神、挑战神，这让宙斯非常生气。宙斯把普罗米修斯锁在高加索山上，派遣神鹰每天去啄食他的肝脏，又让他的肝脏一到晚上就重新长出来。因为普罗米修斯是不朽的神灵，所以那日日被啄食的痛苦是永无休止的——宙斯就是要让他永远沉浸在痛苦中。

可是，普罗米修斯的名字就是先知先觉者的意思，他是神界中超一流的预言家。据说，他掌握着神界最重要的秘密：他能够预知宙斯的命运，他知道谁将掀翻宙斯的宝座。自从知道普罗米修斯掌握这个秘密后，宙斯就一直派使者去高加索山询问普罗米修斯，可普罗米修斯却一直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肯说，这让宙斯头痛不已。

直到有一天，宙斯的私生子赫拉克勒斯（Hercules）在冒险途中经过高加索山，这个能力超群、力大无比的人居然解救了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在这幅作品中，日日啄食普罗米修斯的神鹰已经被射死在地。赫拉克勒斯身披狮子皮，正准备解救普罗米修斯，狮子皮正是他此前冒险的战利品。在赫拉克勒斯的身后，胜利女神一手持号角，一手持桂冠，仿佛正要给他加冕一般。

也许是感念赫拉克勒斯的大恩，坚持沉默那么久的普罗米修斯竟然开口了！他说出了那个神界最大的秘密，这个秘密现在被摆到了宙斯的面前：如果宙斯和海洋女神忒提斯（Thetis）结合，那么忒提斯将会生下一个比父亲宙斯更强大、更有权势的儿子。

看到这样的预言，宙斯的内心崩溃了：这个忒提斯，正是他最近喜欢上的女神。

在神界，忒提斯的出身不算高贵。她的祖父、祖母都是泰坦神族的，她自己是被统称为宁芙的水仙女之一，只是一位海中的宁芙。别看她是仙女，可是希腊神话中的宁芙太多了，有3000个呢。所以，在神的世界里，宁芙的地位就与灰姑娘差不多。跟童话中的灰姑娘一样，宁芙都很美，忒提斯恰恰是其中特别美的一个。

不仅如此，忒提斯还对宙斯有恩，他们之间上演过中国武侠小说里的美人救英雄桥段。在宙斯与父亲征战之初，宙斯一方一直吃败仗，眼看就要被剿灭。就在那时，忒提斯帮助宙斯从地狱中招来了百臂巨人——宙斯祖母盖娅（Gaea）的怪物儿子，算得上宙斯的长辈。宙斯凭此完成绝地大反攻，进而获得胜利。可以说，忒提斯不仅是宙斯的红颜知己，还是助他登上宝座的大功臣。这么一来，宙斯当然对她情有独钟，甚至想娶她。

这尊女神雕塑头戴王冠，高高在上，像是一位王后。一般来说，希腊女神中只有赫拉头戴王冠，可她不是赫拉，她脚下的船与海怪昭示了其海中女神的身份——这是忒提斯。至于她头上的那顶王冠，也不是来自神界，而是源于人间。

可现在问题来了：如果娶了忒提斯并和她生下儿子，这个儿子将会比自己更强大，将推翻自己在神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统治。这是命运的安排，父亲的遭遇已经向宙斯证明了命运的强大、不可抗。

怎么办？为了宝座，宙斯已经牺牲了自己的发妻和儿女，现在他喜欢的女神偏偏将生下自己的克星！这戳中了宙斯的软肋，一个艰难的选择摆在了宙斯面前：一边是爱情，一边是权力，选哪一个？

宙斯的选择是：爱美人，更爱江山。

为了保住自己神王的地位，他宁愿放弃忒提斯，放弃自己的爱情。

光放弃爱情还不算完，如果忒提斯的儿子注定无比强大，那她的威胁就始终存在。如果她一赌气嫁给别人，比如强大的海神波塞冬（Poseidon），岂不一样会生下强大的儿子，依然生下宙斯的最大威胁？无论忒提斯嫁给谁，宙斯都不能放心！可她是神，与众神一样拥有永恒的生命，宙斯无法杀了她一了百了。

想来想去，宙斯终于想到了一个狠绝的办法：他要把忒提斯嫁给一个凡人！在希腊神话中，人与神之间没有生殖隔离。他们不仅能结婚，还能生孩子。很多男神、女神和凡人生下了儿女，这些半人半神的孩子被称为英雄。英雄的神系血统无论来自父系还是母系，他们自己都不是神，没有不朽的生命。

宙斯觉得自己找到了最好的解决办法：如果忒提斯嫁给一位凡人，就算她生下的儿子比父亲更强大，也只是比凡人更强大。那个孩子只是英雄，都不可能威胁到神的地位，更何况神王的地位？这还真是个解决问题的终极途径。

更何况，这方案很有可行性！此时正有一个凡人在追求忒提斯。这个凡人名叫珀琉斯（Peleus），是埃癸那岛（Aegina）的国王。他钟情于忒提斯的美貌，一直在追求她，算得上宙斯的情敌。准确地说，珀琉斯不是一个凡人，而是一个半人半神的英雄。他的父亲叫埃阿科斯（Aeacus），是冥界三大判官之一。更关键的是，这个埃阿科斯是宙斯与河流女神埃癸娜（Aegina）的儿子。简单地说，宙斯的情敌珀琉斯是他自己的孙子。

要是以往，宙斯说不定会想办法惩罚一下这个敢跟自己争情人的孙子，可现在，宙斯发现这个孙子才是帮自己摆脱困境的关键人物！他决定要帮助自己的孙子珀琉斯好好追求自己曾经的恋人！

问题是，宙斯虽然已经决心放弃忒提斯，可忒提斯却依然对他深情款款，因一心都在他身上而对其他追求者不屑一顾，根本看不上珀琉斯。这可怎么办？为了让珀琉斯称心如意，宙斯向他承诺：只要他能征服忒提斯，自己就做主把忒提斯嫁给他！

得了宙斯的许诺，珀琉斯勇气倍增。他从宙斯那里探明了忒提斯的行踪，事先悄悄躲在女神经常休息的一个山洞里。等到忒提斯进洞休息时，他就立刻跳出来紧紧抱住了她。忒提斯被这骤然冒犯吓了一大跳，等看清楚偷袭自己的是珀琉斯，就立刻挣扎起来想摆脱纠缠。她一会儿变出狮子，一会儿变出豺狼，一会儿变出各种海怪，想吓退珀琉斯，哪怕吓得珀琉斯暂时松手也好，她好有机会逃脱。可珀琉斯早已有了思想准备，前面有婚姻许诺的诱惑，背后有神王的支持，无论忒提斯怎么变身，他都死死抱住她不肯松手，和忒提斯拼耐力。终于，女神筋疲力尽了。忒提斯再也无法逃脱，珀琉斯终于得偿所愿，高高兴兴地抱得美人归。

只是不知道，幕后促成这场好事的宙斯此时是什么心情……

2　烦恼的喜事

珀琉斯得偿所愿，他可以和忒提斯结婚了。

想象一下，宙斯知道忒提斯与珀琉斯婚讯时的内心吧！他是欣喜若狂，还是怅然若失？这桩婚礼固然可以永远消除他被儿子推翻的威胁，却也让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爱人。

心态复杂的宙斯决定送给这位女神一场最盛大的婚礼，邀请奥林匹斯山的所有神仙参加。也许，他要以此作为对忒提斯的补偿，也可能是想借此向忒提斯施加压力，逼她安安分分地完婚。

无论出于怎样的目的，这场婚宴的规模都是可以想象的。对于众神来说，他们不仅是要去参加一场普通的婚宴，更是要去见证宙斯终于解除了命运的枷锁，为此而去逼迫一个能威胁宙斯的女神沦落为神界的灰姑娘。

只是，嫁的不是自己心爱的人，再盛大的婚礼场面也不能让新娘展开笑颜。所以，在这场盛大的庆典中，唯独新娘自己郁郁寡欢。对此，荷兰画家哈勒姆是忒提斯的知音。在众多描摹忒提斯婚礼的绘画作品中，只有哈勒姆深入了一个无奈的新娘的内心，展现了喧腾欢闹下新娘的落寞失意。

一般来说，婚礼上的新郎、新娘都会很亲密，不是依偎在一起，就是相视而笑，或者热情地与宾客寒暄。可是，在这幅画画面的中央，新郎含情脉脉地看着新娘，举着酒杯，仿佛要和新娘庆祝，新娘却理都不理他，忧郁地看着天空，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很少在一场盛大的婚宴上看到如此不开心的新娘，这不禁让人联想起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的那一句：“可惜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忒提斯所仰望的天空上有什么？是她心目中的宙斯吗？如果她以为宙斯和她一样，正在天上与她忧郁地两两相望，那她可就真的错了。仔细一看，我们就会发现宙斯此刻正在她的身后，研究着一枚苹果。

忒提斯明白，真正重要的是婚姻，而不是婚礼。如果没有一个合心意的新郎，婚庆典礼就算再豪华欢腾，也只是给别人看的罢了。

如果说，新娘忒提斯在婚礼上心情很不好，那么主婚人宙斯的心情就更不好。只是，心情不好的理由与忒提斯很不同。宙斯本来已经放弃了忒提斯，却没想到雪上加霜的是，这场为结束麻烦而举行的盛大庆典又为他惹来了新的麻烦。

问题出在宾客名单上。这场号称邀请了所有神仙的婚礼偏偏漏请了一位女神：不和女神。当这位女神发现自己是唯一没有接到请柬的神明时，她勃然大怒，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不请自来地闯入这场婚宴。

这幅画最右边有一个背生双翅的女神，其青黑的面色与整个宴会的喜气格格不入，她就是不和女神。在希腊神话中，她本不是有翅膀的女神，可是画家却为她加了一对黑色的蝙蝠翅，危险的气息油然而生。在这幅画里，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仿佛刚刚闯入这场盛宴，但所有的神都惊恐地看向她。画面的左半边，四位大神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从右往左依次是手持霹雳枪的宙斯、头戴王冠的赫拉（Hera）、身穿铠甲的雅典娜、头戴花冠的美神阿芙洛狄忒。与站起来的四位相应，桌前蹲着的几位同样引人注目：居中的一位背生双翅，正是小爱神厄洛斯；他的对面则是大名鼎鼎的命运三女神，这三位女神中，最左面的大姐负责纺出生命之线，象征着人的出生，中间的二姐负责理线，最右面手持剪刀的小妹负责剪断生命之线，也就是人的死亡。此时小妹已经举起了剪刀，正在剪断生命之线！她要剪断的是谁的生命？这四个蹲在桌前的神正是《荷马史诗》要说的故事：面对爱情（厄洛斯），无数人的生命之线被无情地剪断。

不和女神闯入婚宴后并没有和宙斯大吵大闹，更没有向新郎新娘发难，她仿佛只是来送礼的，她向神仙群扔出了一枚金苹果。那不是一枚普通的金苹果，金苹果上有几个字：给最美的女神。

中国有个成语典故叫“二桃杀三士”，讲的是战国时齐国名臣晏婴为了除掉楚国的三个勇士，故意送了两个桃子给楚国“最英勇的勇士”。结果，三位勇士为了争夺这荣誉相继死去，齐国以两个桃子的代价实现了自己的目的。从时间关系上看，齐国的晏婴说不定就可能是希腊不和女神的学生。

这枚金苹果引发了神界的大震荡：谁是众多女神中最美的那个？

可能每个女神都觉得自己是最美的，但第一个跳出来争夺这一称号的是天后赫拉。她地位尊崇，眼睛大，皮肤白，被称为“白臂赫拉”“牛眼赫拉”，是当之无愧的美女，否则怎么可能成为花心宙斯的最后一任妻子？赫拉认为，自己当然应该拥有这枚金苹果。

可盛宴中还坐着爱与美之神阿芙洛狄忒！既然是美神，怎能容忍别的女神夺走代表“最美女神”的金苹果？这事关荣誉（可能还包括职业前途），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最美女神”的称号旁落，她也跳出来声称自己应该拥有这枚苹果。

如果说阿芙洛狄忒的争夺顺理成章的话，那么万万让人想不到的是雅典娜也起来争夺金苹果了。的确，“美”这个词与漂亮不同，美不美不能光看外表，还要综合考察气质、品行、才智。雅典娜虽然不是美神，可她是智慧女神、女战神、纺织女神，还是希腊的三位处女神之一，神圣不可侵犯。看，心灵手巧，贞洁勇敢，她都占全了，当然有资格争夺这“最美女神”的头衔。

神界的这三位重要女神为了一枚金苹果，吵吵嚷嚷，不可开交。最后，这矛盾闹到了宙斯那里，大家都要他裁定到底谁才有资格获得这枚象征最美女神的金苹果。

对于宙斯来说，这太难了！这三位女神，一位是妻子，一位是女儿，一位是姑妈。他谁也不想得罪，也得罪不起。所以，在哈勒姆的作品中，他手拿金苹果的样子是那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