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皇后纪序

原文

夏[1]、殷[2]以上，后妃[3]之制，其文略矣。《周礼》[4]王者立后，三夫人，九嫔[5]，二十七世妇[6]，八十一女御[7]，以备内职[8]焉。后正位宫闱[9]，同体[10]天王[11]。夫人[12]坐论妇礼[13]，九嫔[14]掌教四德[15]，世妇主知丧祭宾客，女御序于王之燕寝[16]。颁官分务[17]，各有典司[18]。女史彤管[19]，记功书过[20]。居有保阿[21]之训，动有环佩[22]之响。进贤才以辅佐君子，哀[23]窈窕[24]而不淫其色。所以能述宣[25]阴化[26]，修成内则[27]，闺房肃雍[28]，险谒[29]不行者也。故康王[30]晚朝[31]，《关雎》[32]作讽[33]；宣后晏[34]起，姜氏[35]请愆[36]。及周室东迁[37]，礼序凋缺[38]，诸侯僭纵[39]，轨制无章[40]。齐桓[41]有如夫人[42]者六人。晋献[43]升戎女[44]为元妃[45]，终于五子作乱[46]，冢嗣[47]遘屯[48]。爰逮[49]战国，风宪[50]愈薄[51]，适情[52]任欲，颠倒衣裳[53]，以至破国亡身，不可胜数。斯固轻礼弛防[54]、先色后德者也。

注释

[1]夏：即夏朝，由禹建立，后为商所灭。

[2]殷：朝代名，即商朝。商王盘庚从奄（今山东曲阜）迁都殷，后世因称商为殷。

[3]后妃：指皇后妃嫔。

[4]周礼：西周时期的周公旦所著。

[5]嫔：宫廷女官名，天子诸侯姬妾。

[6]世妇：妃嫔称号，古代皇宫里的女官。

[7]女御：宫中女官名，亦为帝王之妾。

[8]内职：指嫔妃等在宫中所尽的职守。

[9]宫闱：帝王的后宫，后妃的住所。亦指后妃。

[10]同体：比喻无区别；一致。

[11]天王：指天子。

[12]夫人：帝王妃嫔。

[13]妇礼：妇女的礼义威仪。

[14]九嫔：指帝王之妾。位于后妃之下，在其他侍妾之上。

[15]四德：李贤注：“四德谓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也。”

[16]燕寝：古代帝王居息的宫室。

[17]颁官分务：颁官，赐授官位。分务，分配职务。

[18]典司：主管，主持。

[19]女史彤管：女史，古时候，专记王后私生活的吏官。彤管，古代女史用以记事的杆身漆朱的笔。李贤注：“彤管，赤管笔也。”

[20]记功书过：记功，记录功绩；书过，记载过失错误。

[21]保阿：古代抚养教育贵族子女的妇女。

[22]环佩：央有孔的圆形佩玉，亦作“环珮”。后多指女子所佩的玉饰。

[23]哀：怜爱。

[24]窈窕：娴静貌；美好貌。

[25]述宣：继承和发扬。

[26]阴化：古称妇女的教化。《周礼·内宰职》曰：“以阴礼教六宫，以妇职之法教九御。”

[27]内则：借指妇职、妇道。

[28]闺房肃雍：闺房，小室；内室；常指女子的卧室。肃雍，原指行车之貌，后为称颂妇德之辞。李贤注：“肃，敬也。雍，和也。”

[29]险谒：指以私事相嘱托；走门路，通关节。

[30]康王：即周康王姬钊，周成王之子，成王死后继位，在位二十六年，病死于镐京。

[31]晚朝：谓君王未按时上朝听政。

[32]关雎：《诗·周南》篇名。为全书首篇，也是十五国风的第一篇。

[33]讽：用委婉的语言暗示、劝告或讥刺、指责。

[34]晏：迟，晚。

[35]姜氏：周宣王王后。

[36]愆：罪过，过失。

[37]周室东迁：指周朝的周平王将京都由镐京东迁到洛邑。

[38]礼序凋缺：礼序，礼仪制度。凋缺，残缺；受损。

[39]僭纵：越礼放纵。

[40]轨制无章：轨制，法则制度。无章，没有次序。

[41]齐桓：即齐桓公，名小白，春秋时期齐国的国君，“春秋五霸”之首。

[42]如夫人：古代女子称谓。原意同于夫人，后即以称妾。

[43]晋献：即晋献公，名诡诸。春秋时代的晋国君主。在位二十六年。

[44]戎女：指骊姬，山西人，本是骊戎首领的女儿。

[45]元妃：国君或诸侯的嫡妻（正妻）。

[46]五子作乱：李贤注：“桓公六夫人，生六子。桓公卒，立公子昭，于是公子无亏、公子元、公子潘、公子商人、公子雍等五公子皆求立，公子昭奔宋，是作乱也。”

[47]冢嗣：嫡长子。李贤注：“冢，大也。”

[48]遘屯：李贤注：“遘，遇也。屯，难也。晋献公受骊姬之谮，杀太子申生，故曰遇屯。”

[49]爰逮：爰，及；到。逮，及；及至。

[50]风宪：风纪法度。

[51]薄：指人心、世道、纲纪等衰微。

[52]适情：顺适性情。

[53]颠倒衣裳：谓急促惶遽中不暇整衣。本意是讽刺朝廷兴居无节，号令不时，使小官吏忙忙碌碌，后多以比喻伦常失秩。

[54]弛防：解除防备。

译文

夏、商以前，皇后妃嫔的制度，这方面的文献很少。《周礼》记载，君王立皇后，设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女御，以配备内宫职务。皇后是后宫正位，体制与天子一致。夫人负责讲论妇礼；九嫔掌管教授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四德；世妇主管丧祭和宾客之事；女御掌管皇上的食宿。赐授官位、分配职务，各有主管。女史官手执红管笔，专记后宫的功过。后妃们安居时有保阿的教诲；行动时有环佩叮当的响声。进献贤德女子以辅佐君王，怜爱娴静柔美的贤淑女子，而不贪图其美色。因此能够继承和发扬女德的教化，修成内宫的妇职、妇道，后妃们和顺恭敬，没有不正当的因私请托之行。因此当周康王不能按时上朝时，就有诗人作《关雎》一诗来劝谏后妃们谨守妇道，以勉君王。周宣王和嫔妃晚起，王后姜氏请求君王惩罚自己，使宣王惭愧改过。等到周平王向东迁都至洛邑后，周室的礼法制度就开始衰败丧失，诸侯们也违礼放纵自己，规范制度无法可依、无章可循。齐桓公宠爱的如夫人（小妾）就有六人，晋献公宠信骊戎小妾骊姬，竟然将她升为嫡夫人，最终导致齐国五公子作乱，晋国大公子申生遭骊姬陷害遇难。后来到了战国时期，风教纲纪更加衰微，人们任情纵欲，伦常失秩，最终导致破国亡家，这样的案例不可胜数。这都是由于轻视礼义教化、放松防备、重女色而轻道德所造成的啊！

原文

秦并天下，多自骄大[1]，宫备七国[2]，爵列八品[3]。汉兴，因循[4]其号，而妇制莫厘[5]。高祖帷薄不修[6]，孝文妊席无辨[7]，然而选纳[8]尚简，饰玩少华。自武、元之后，世增淫费[9]，至乃掖庭[10]三千，增级十四，妖幸[11]毁政之符，外姻[12]乱邦之迹，前史载之详矣。及光武中兴，斫雕为朴[13]，六宫称号，唯皇后、贵人[14]。贵人（旧无贵人二字，补之）金印紫绶[15]，俸不过粟数十斛[16]。又置美人[17]、宫人[18]、采女[19]三等，并无爵秩[20]，岁时[21]赏赐充给而已。明帝聿[22]遵先旨，宫教[23]颇修，登建[24]嫔后，必先令德[25]，内无出阃[26]之言，权无私溺[27]之授，可谓矫其弊矣。虽御[28]己有度，而防闲[29]未笃[30]，故孝章以下，渐用色授，恩隆好合，遂忘淄蠹[31]。自古虽主幼时艰，王家多舋[32]，必委成冢宰[33]，简求[34]忠贤，未有专任妇人，断割重器[35]。唯秦芈[36]太后始摄政事，故穰侯[37]权重于昭王，家富于嬴国[38]。汉仍其谬，知患莫改。东京[39]皇统屡绝，权归女主，外立者四帝[40]，临朝者六后[41]，莫不定策帷帟[42]，委事父兄，贪孩童以久其政[43]，抑明贤以专其威。任重道悠，利深祸速。身犯雾露[44]于云台[45]之上，家婴缧绁[46]于圄犴[47]之下。湮灭连踵，倾辀[48]继路。而赴蹈[49]不息，焦烂[50]为期，终于陵夷[51]大运，沦亡神宝[52]。诗书[53]所叹，略同一揆[54]。故考列[55]行迹，以为皇后本纪云。

注释

[1]骄大：骄傲自大。

[2]宫备七国：史记曰：“始皇破六国，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坂上，南临渭水，殿屋复道，周阁相属，所得诸侯美人，以充入之。”并秦为七也。

[3]爵列八品：秦汉时后宫爵位有八，故称“八品”。李贤注：“《前书》曰：‘汉兴因秦之称号，正嫡称皇后，妾皆称夫人，又有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之号。’”

[4]因循：沿用。

[5]厘：李贤注：“厘，理”。整理，修定。

[6]帷薄不修：帷薄，帐幔和帘子，古代用以障隔内外；修，整饬。

[7]衽席无辨：衽席，泛指卧席。无辨，没有区别；混杂。李贤注：“郑玄注礼记曰：‘衽卧席也。’孝文幸慎夫人。每与皇后同坐是无辨也。”

[8]选纳：选择纳娶。

[9]淫费：过分花费；不正当的花费。

[10]掖庭：掖，宫中官署名。掌后宫贵人采女事，以宦官为令丞。秦代名永巷，汉武帝太初元年改为掖廷。东汉分为二，设掖庭令、永巷令。

[11]妖幸：指以姿色得幸于君的嫔妃美人。

[12]外姻：由婚姻关系而结成的亲戚。

[13]斫雕为朴：指去掉雕饰，崇尚质朴。亦指斫理雕弊之俗，使返朴实。

[14]贵人：女官名。后汉光武帝始置，地位次于皇后。历代沿其名，而位尊卑不一。

[15]金印紫绶：黄金印章和系印的紫色绶带。后代指高官显爵。

[16]斛：古代斗量单位，见前注。

[17]美人：妃嫔的称号。起于东汉，止于明朝。

[18]宫人：妃嫔、宫女的通称。西汉成帝订的一项后宫制度。

[19]采女：原为汉代六宫的一种称号，因其选自民家，故曰“采女”。后用作宫女的通称。

[20]爵秩：犹爵禄。官爵和俸禄。

[21]岁时：每年一定的季节或时间。

[22]聿：循。

[23]宫教：皇宫中的礼教。

[24]登建：进立；升封。

[25]令德：美德。

[26]出阃：原谓男职官政，女职织纴，各有司事，不得互相干预。后以“出阃”指后宫越职参预官政。李贤注：“阃，门限也。礼记曰：‘外言不入于阃，内言不出于阃’也。”

[27]私溺：偏爱。

[28]御：控制；约束以为用。

[29]防闲：防，堤也，用于制水；闲，圈栏也，用于制兽。引申为防备和禁阻。

[30]笃：固；坚实。

[31]淄蠹：音资度。污染侵蚀。李贤注：“淄，黑也。蠹，食禾虫。以谕倾败也。”

[32]舋：音信，同衅。祸患。

[33]冢宰：周官名。为六卿之首，亦称太宰。

[34]简求：拣选寻求。

[35]重器：比喻天下，政权。

[36]秦芈：秦指秦昭王时，芈，指芈八子，（芈姓乃楚国的国姓）。昭王时，芈八子被尊为太后，史称宣太后。

[37]穰侯：本名魏冉，战国时秦国大臣。原为楚国人，秦昭襄王之舅舅，宣太后异父同母的大弟弟。

[38]嬴国：指秦国。秦昭王，赢姓。嬴，音迎。

[39]东京：指洛阳。

[40]四帝：指东汉（安、质、桓、灵）四帝。

[41]六后：临朝者六后即章帝窦太后、和熹邓太后、安思阎太后、顺烈梁太后、桓思窦太后、灵思何太后。

[42]帷帟：借指宫闱或后妃。帟，音易。

[43]贪孩童以久其政：周章傅曰：“邓太后以皇子胜痼不可奉承宗庙，贪殇帝孩抱。养为己子，故言之。”

[44]雾露：李贤注：“雾露谓疾病也。不可指言死，故假雾露以言之。”

[45]云台：汉宫中高台名。汉光武帝时，用作召集群臣议事之所，后用以借指朝廷。

[46]缧绁：李贤注：“缧，索也。绁，系也。”捆绑犯人的绳索。引申为牢狱。

[47]圄犴：牢狱。李贤注：“囹圄，周狱名也。乡亭之狱曰犴。”

[48]倾辀：翻倒的车。比喻失败的前事。李贤注：“辀，车辕。”贾谊曰：“前车覆，后车诫。”

[49]赴蹈：径直前行；勇往直前。

[50]焦烂：崩溃灭亡。

[51]陵夷：李贤注：“陵夷犹颓替。”由盛到衰。衰颓，衰落。

[52]神宝：李贤注：“神宝，帝位也。”指天子之位。

[53]诗书：指《诗经》和《尚书》。

[54]一揆：谓同一道理；一个模样。

[55]考列：考订编排。

译文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骄傲自大。后宫具有七国的美人，爵位列有八品。汉王朝创立，沿袭秦的称号，而后宫妇制没有整理。高祖内宫淫乱，孝文帝让慎夫人与皇后同席而坐，不分尊次。不过选择纳娶尚算得上简约，装饰、玩物不奢华。从武帝、元帝以后，奢侈过分的费用代代增加，甚至发展到后宫有三千人之多，级别增至十四种。妖冶受宠的嫔妃美人败坏朝政的征兆、外戚乱邦的事件，前朝史书的记载已很详尽了。到光武帝重振汉室，去掉华美雕饰，崇尚质朴，六宫的称号只有皇后、贵人。贵人只是得到黄金印章和系印的紫色绶带，俸禄不过粮食几十斛而已。另外设置美人、宫人和采女三个等级，但她们并没有爵位和俸禄，只是每年按时赏赐他们以满足其需要罢了。明帝遵照先帝旨意，对皇宫中的礼教进行了很大的修整，升封嫔妃、皇后，首先注重美德。后宫没有越职参与国政的言论，权力不依靠偏爱来授予，可以称得上是纠正了过去的弊端。虽然明帝对自己要求严格有度，但是防范还是做得不够扎实，所以从章帝以后，逐渐地按美色授权，只顾情投意合，却忘记了因此受污染而倾败的教训。自古常有因君主年幼而致时局艰难、王室多祸乱的事，所以一定是委托太宰挑选、访求忠诚贤能之士，没有专门任用妇女而中断皇统的。只有从秦昭王始，其母宣太后开始摄政，使得穰侯魏冉的权力比昭王还要大，家中财富比皇室还要富庶。汉朝仍在延续这种妇女摄政的错误做法，明知是弊病却不改变。东汉世代相传的皇室帝位屡遭断绝，政权归于女主，由外戚扶立的就有安、质、桓、灵四帝，临朝听政的皇后多达六位，国家政策没有不是出自后宫的，她们把国家大事委托给自己的父兄，贪立年幼的皇帝以便她们能长期专权，压制贤明的大臣使她们专擅威福。执掌朝政是一件任重道远之事，以此牟利越深广，灾祸来的就越快速。这些临朝的太后，大多身患疾病被幽禁于云台之上，父母兄弟也被关押于监狱之中；覆灭之事接连发生，翻车之祸不绝于路。虽然如此，但甘冒赴汤之险的人却从未止息，都以崩溃灭亡为终，最终使国运衰落，帝位沦亡。《诗经》《书经》所感叹的，大概都是同一个道理。因此考定编排皇后们的事迹，编成《皇后本纪》。